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談中。《明初人口》《天國之秋》
終於讀完了何炳棣的《明初人口》,期間還出了就職以來第一趟差。作者從古時候最基本的社會單位“戶丁口”出發,將明初以後直至新中國建國之間的數百年簡單作了幾段分,以地方方志、實錄等史料為佐證,從社會制度、經濟結構、人地分配、天災人禍等多重視角分析了近百年來的人口變化情況和規律,並對其中不同時期的官方數據可信度下了有理有據的個人判斷。
長期以來人丁的“丁”常被誤以為是指代人口數。古時並非沒有進行過如今一樣的人口普查,然而主導機構、統計目的、登記內容等卻大不相同。以高效的國家官僚機構開展不同的社會行政行為在過去並不容易,囿於交通運輸、數據匯總等等環節的不便,十戶為一里、十里為一甲的里甲制在很長時間內變扮演了社會基層治理的民間排頭兵角色;而“丁”概念則是早在明代就逐漸與“口”分離,成為一個納稅單位,不再具有人口統計學上的參考價值。這從登記內容上也可看出端倪——彼時的人口統計,老婦幼幾乎不納入統計範圍內,只有壯丁被登記在冊。因此作者清晰地指出,用明清時期的“丁”數來推測那時候的人口數量是完全不可取的。
到下卷談及影響人口變化的諸因素時,“人”開始跳出冰冷的數字,帶給人更鮮活的閱讀感受,其中多次提及的便是1851-1865年間的太平天國運動,正巧另一本在讀書目就是這個主題。康乾盛世帶來人口的快速增長並出現與生產資料增速的速度錯配,使得人們的生存現狀實際上在走低,人口稠密地區的人願意為了更好的經濟條件大舉遷往邊遠省份;而在太平天國之後(作者認為此前數十年人口的過度增長是太平運動爆發的一大誘因)江南地區的人口密度嚴重下降,當地官府又轉而推出大力的土地減稅政策吸引外來移民重新從事農業生產,然而這一次人口數量上的重創並沒有帶來實質上的人口結構優化,在沒有突破性技術生產革命的情況下,百姓的生存條件依舊每況愈下。
天災人禍就像隕石,在國境的人口大盤中砸出一個深坑,創造出水往低處流的人口遷移動力,趨之若鶩的背後其實是成千上萬的塗炭和餓殍,長此以往周而復始。《五雜組》中認為人口變化是規律性的,這讓我想到了看過多次的早年柴靜採訪丁仲禮的視頻(搜索兩人人名應該很容易能搜到)。丁說他是研究歷史氣候和地質情況變化的,地球環境比今天惡劣的時期有的是,自然震荡或許也呈現某種規律,而人類始終可能被甩出曲線之外。之前看過《This World: Don't Panic - The Truth About Population》,上週哈佛大學沙龍線上講座的主題恰好談的也是人口問題。婦產科醫師作為嘉賓從年齡的角度提醒,隨著城市病和富貴病的頻發,如今的人超過某個年紀將使生育變得更加困難,單從生物學的角度判斷,人口減少不再是單純的意願問題,而會從生理角度影響社會發展。放眼發達國家在面對生育率陷阱時的作為和成效,反觀自家的種種策略水平和手段,思緒又回到了這本書上。我也不過是在輪迴的波峰波谷間閒庭信步的小螞蟻而已,雖然無力也無願攀登,但有機會藉此書開拓視角、一覽群山,也不枉走過一遭。
紀錄片《2022年顶级科学故事》-水山漢化
尋找已經滅絕的動物的存世近親,比對二者基因序列的差異,通過修飾改變近親胚胎的基因,實現滅絕動物的再生。
0307 歷經小半個月,穿插著上本書,終於讀完了《天國之秋》。失意的南方秀才作為當時清朝為數不多接觸到了西方政治思想的人,和族兄一起走上了創立新國的征途。而此時的國內政權正值風雨飄搖時期,來自西方的黑船為更大的貿易利益而強開國門,卻不經意間捲入了進退兩難的內戰亂局中,以一種若即若離的身位影響著近代中國極為重要的一大歷史事件進程。在火燒圓明園之後,英法帝國在中國獲得了更大的貿易利益,然而以南京為中心的太平天國卻突然成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進入殖民者們的視野。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爆發內戰,使得作為棉料重要原料國的他們極大影響了英國的全球棉料產業鏈條,而後者則希望通過一定程度上介入中國局勢的方式分攤這一貿易壓力,打開生存空間。然而不僅來自大英帝國國內的聲音忽左忽右,動蕩的中國形勢更是不可捉摸,使得英國人既想在經濟利益上實現最大化,又不想過分介入政治鬥爭中使得在中國復現東印度公司模式,這種微妙的平衡從結果上看遠非當時的在華總督及高層們所能把握的:他們既不想和採取抵抗姿態、不願合作的清廷為伍,又對洪仁玕口中的“你我同為耶穌信徒”的說法難以採信;既想和太平天國打開關係以進入作為生絲、茶葉重要原產地的叛軍控制區域,又要保護仍在清廷治下的匯集多國租界使館、作為東亞重要航運樞紐的上海……而就算在西方陣營中也不是人人都穿一條褲子,唯利是圖的外國僱傭兵常常見風使舵,倒戈是常態;由上海道台和本地富商支持的華爾洋槍隊也完全無視西方口中脆弱的“中立原則”,屢屢與太平軍正面交鋒。
在我讀來,裴士鋒有意以洪仁玕為副軸,而在正文幾章過後搬出曾國藩這一“Reluctant hero”角色作為主軸來進行一種角色關係上的對位敘事進而推進整個歷史事件的重現。曾在亂世被委以重任,並不是他所樂見的。“得虛名而值時艱著,往往不克保其終。思此不勝懼。”文人出身的他調兵遣將差強人意,但在軍隊組織上卻十分獨到。通過發展同鄉的下級來壯大湘軍勢力,即成為關係紐帶,又可以杜絕一定的逃兵。作為當時長江中下游最重要也幾乎是唯一的平叛的官方軍事力量,他將儒家推崇的價值觀貫徹始終,真可謂“功成身退,救國家於水火”。從我對他粗淺的了解來看,他一方面形象更貼近搦管書生,似乎不好砍殺,也無意獨攬大權,成為割據勢力;但另一方面他對敗軍戰俘實行極為徹底的剿滅方式,以至於激起了太平軍更強的抵抗鬥志,延長了戰事時間。其中甚至有人回憶稱,若曾國藩不是行事如此,叛軍內部會在更早的時間點瓦解潰散。這兩方面展現出的他的形象似乎很矛盾(成功找到了《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明天一探究竟)。在這裡簡單作個猜測。棄筆從戎、金戈鐵馬本來就不是他的初心,而究其根本正是太平勢力使得他不得不臨危受任;飽讀經典的他眼中似乎沒有很強的被異族統治的概念,取而代之的是忠誠夠絕對、絕對夠忠誠,忠君愛國是他眼中最崇高的價值,因此無論從個人走上了岔路,還是國家處於興亡之際,外加上弟弟在征戰中病死種種細節,足以讓他對太平軍恨之入骨。至於說他是“賣國賊”,替滿殺漢等等評價,則只看到了一種民族層面的矛盾,忽略了效忠盡節這一同樣堅固的價值紐帶。
陳玉成被俘之後,太平內部的局勢就急轉直下。洪仁玕曾寫下資政新篇,意圖將他了解到的西方體制種入搖搖欲墜的天朝土地。他作為天國總理,在書中是先進開明、富有遠見的化身,然而高層內部的明爭暗鬥、被迫帶兵殺敵,文字間我也感受到了他的力不從心。太平後期與洋人的關係惡化,自己也為此受到了貶謫,使得他開始懷疑對西方的認識是否出現了錯誤,從此無法自拔,泯然眾人。他又何嘗不是一位身處彼岸的Reluctant hero,在天國之秋的最後一頁草草謝幕。

正好最近在別處看到一句話:“歷史並不是過去曾發生過的事,而是那些被記錄下來的事。”

發生的事並不一定被記錄,被記錄的事也不必真的發生過,成王敗寇,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談中。在恢弘悲壯的歷史場景中重溫其中人物的掙扎和彷徨,應該能讓我有看待世界更豐富和全面的視角。今天寫下來的東西可能只佔全書閱讀過程中想到的東西的十之一二,但要湊成更宏大的評論實在太累,寫了不少了,差不多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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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ngking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3-08 09: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