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印象中，吸睛标题，反差极强的故事和细腻的生活细节，描绘出这个行业最美好的一面：
住上亿别墅、开奔驰G55；
门槛低上限高；
甚至还有清华毕业生过来求职。
媒体大肆宣传，月薪2万轻轻松松，年薪60万不在话下，吸引着无数年轻人，尤其是农村女孩，对这份工作的向往。这是一份普通的，仿佛谁都能做的工作；也是一份高薪的，甚至有可能帮你改变命运的工作—它是高端家政—新名词家庭服务师。2021年下半年，我闯入家政业，权当体验生活，进入行业内部，我看到了高端家政业的另一面。具体来说，是比较难搞的那一面。以下是深漂女孩的故事。毕业八年，我在格子间努力成为一颗合格的螺丝钉。但我好像天生不适合格子间。
我几乎啥工作都去尝试过了，我并非天选之女，几乎一事无成。那几年熬夜太多，坐地铁都头晕，年纪轻轻身体各种毛病。
我最后一份工作是妈妈网编辑，拿着6000块工资，整日想选题，头晕晕，我很痛苦。
工作也毫无成就感，后来恶性循环到，一进入格子间我就生理性不适。
有天我逛豆瓣，看到一位985硕士毕业的女生，在做家庭教师，月薪两万五。她只是负责陪写作业，包吃包住能存钱。这给了我思路，我也试试！我这学历真没门儿，我也不指望拿高工资，就老老实实打工，体验另外一种生活。我马上去家政公司了解情况，走访几家之后，都摸底得差不多。我们像保姆一样住在雇主家里，负责接送上下学、辅导孩子作业、送辅导班等。由于我是新手，即使是“高端家庭”，往往也是6000左右的月薪。不过，我早有心理准备。管它什么工作，顶多干一个月。
我花了一个礼拜，看遍了深圳的家政公司，前后面试了六家。工作人员见了我，眼睛瞬间发亮，先对我一通赞美，说现在雇主就要你这种年轻、有文化的。又一通PUA，说你没有工作经验，需要培训——反正你不参加培训，就没有工作机会。
中介公司都是如此套路，最后我选择了51家庭管家，看广州总部规模挺大，深圳分部应该也不差。
在这家公司，我全日制培训了十天，每天从南山来到龙华，通勤两个小时，吃住自费，每天要花100块。
我跟一群上了年纪的大姐们一起上课。她们眼睛不好，连课本也看不清。我总被她们用怪异的眼神打量，还有人忍不住问我「你这么年轻，干嘛来这里？」
培训第一天，我们都穿上公司的统一制服，颜色醒目的黄色T恤，站在一起拖地板，动作整齐划一。
不时会有人来，「领导来了，客户来了，你们注意下言行」甚至还有拿相机拍照的人，对着我们一顿「咔咔咔」。
围观我们的人会啧啧称叹，「哟，挺专业嘛」。后来才明白我们就是工具人，免费给分公司做推广而已。
在培训之前，招生老师对我说，「你条件这么好，第一天就会被雇主挑走了，根本不用等到培训结束—」，我当时也有信心。
但参加完培训，我简直大跌眼镜：
我们根本接不到活。
深圳公司是新成立的分部，根本没有订单可派。培训还有一天结束了，讲师让我们自己早做打算，甚至建议我们去别的中介找工作。
大家全都傻眼了，心灰意冷，都是来找工作的，现在居然给公司做了一波免费宣传，原来是每天免费出镜公司宣传片。
公司这一波闭环引流，真是高明。后续有人愤而举报家政招聘页面挂羊头卖狗肉，实以招聘的名义卖课，浪费了求职者时间不说，大家身上钱也耗尽了。
有个年轻的姐妹抱怨，以后再也不来家政公司，都是骗人的。
难道所有中介公司都一样吗？于是我又在南山住处附近找了一家。我刚刚坐下，一个姐们来大厅看见了我，说她手里有个单，雇主是个老师，人特别好，问我要不要去。
我疑惑，自己运气这么好，刚来就有单？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就点头了。其实这是一个诱饵，那姐儿喜笑颜开，劝说我交3999块，成为公司合伙人。我毫不犹豫拒绝了，交钱的事情肯定没门。
最后，我只交了500块中介费，也就是家政公司最低档次的费用，搬到了集体宿舍。
在这里，我认识了好多年轻的姐姐。有一个姐姐国外硕士毕业，英语专业八级，上了好几单都不太顺利。已经在此待了两个多月。后来她终于被雇主挑中，负责带两岁孩子，她很高兴，希望自己能顺利干下去。
还有一个学育婴师的本科姐姐，也是上单没多久就回来了。她是用信用卡套现交的学费，身上还背负房贷。直言压力好大！
我跟她透露我自己没有交培训费、也不学什么课程时，她很震惊，「我被套牢了，培训课程名目繁多，早教、育儿嫂、金牌月嫂培训课，花了一万块，总觉得要赚回来才行」。
我慢慢才发现，中介每天都在各个渠道招人。每天都有业务老师领着大批阿姨来报道，找工作的人是一茬又一茬。
但雇主却明显不多，条件越来越高：要40岁以下、会开车、会英语、会辅导小朋友。超乎想象地卷。
卷到最后就是，求职者根本没得选，只要有单就上，再苛刻也得忍着。
因为花出去的培训费用还没赚回来。
我问过她们，交了多少培训费。有人交了2288块，有人交了3999块，还有人交了一万块。有个小女孩去饭店打工，两个月攒了5000块，都交了培训费。那个交了一万块的姐姐，还是用信用卡套现的。
遇到苛刻到极点的雇主，她们也要拼命忍耐。负债上单，真的压力巨大。
拿到体检报告以后，那个业务姐儿陪我去雇主家。
雇主跟我面试说的是「英文老师」，工作内容包括幼儿园接送，送辅导班上课，作业辅导等。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进了门，中介姐儿跟雇主签合同，我在屋内偷偷观察，80平米，屋内拥挤不堪，跟想象中的「高端」不搭界。我扫了一眼合同：
服务人员工资7000，家政中介每月抽1000块佣金。
服务人员干多久，中介就收多久。
趁一个空档，我问雇主吃饭怎么吃，晚上我睡哪里。她说，老规矩，阿姨最后吃——最后我才知道：
我只能吃全家人剩下的菜，剩什么吃什么，剩多少吃多少。
然后我也发现，雇主夫妻吃饭全程都不使用公筷。原来公筷只是个摆设。我可是做了幽门螺旋杆菌检查，雇主知道我是健康的。可他们是否健康？不知道，难怪有保姆说在雇主家里感染了乙肝。
雇主家总共3间卧室，主卧雇主夫妇睡，大女儿一间，小儿子一间。我晚上睡在小朋友狭小的次卧，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只有一张折叠床。等到白天，这张床要收起来放，否则挡着小主人下床。
而我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要伺候5岁小朋友吃饭：我被要求坐在BB凳旁边，一口一口夹菜喂饭。
没错，是婴儿BB凳，我没见过5岁的小朋友还要坐BB凳，带婴儿围兜，一口一口喂饭的小孩。
我站在餐桌旁边，尴尬得很，男雇主想解围，对我说「你可以坐下来。」
我不赞同喂饭这操作，在我认知里，孩子实在是不应该这么养。女雇主见我愣在一边，干脆自己拿叉子示范。
先前说好的是辅导功课的英语早教，结果变成了住家保姆。还要吃剩菜，睡折叠床，这我肯定不能接受。我退下餐桌后，跟中介发消息说，「抱歉，我要下户。」
那姐儿让我先忍，到手的佣金可不能就这么飞了。
小朋友吃完饭就粘着我玩，在客厅闹着要吹肥皂泡泡。女雇主立马阻止他。她塞给我一个放了水杯鼓囊囊的包，要我立刻带他下楼去玩。
此时已经是二十点，雇主夫妻还没有下餐桌，而我肚子空空，走路乏力，真想马上告辞。
虽然我跟中介说了要下户，但现在也不好直接走人。
小朋友下了楼就使劲儿跑，我背着沉重的包在他后面追，包包左右晃荡砸我腿。我越追他，他跑得越欢乐，爬高上低，要我陪玩游戏，猫捉老鼠。我懂他的心思「终于有人陪我玩，还不像妈妈那样管我」
他玩累了自己坐在脚踏板上荡秋千。器材很矮，他把脚伸进去使劲儿蹭，又想把脚抽出来，同步操作卡住了脚。
他瞬间尖叫。
当时真的吓到我了，我赶紧把他抱进怀里，揉揉脚，问他哪儿疼了。我左右揉了一会儿，他还一直「哇哇哇」大哭。
我灵机一动，心想这不就是借口吗，趁此走人。赶紧给中介那姐儿打电话，怪我语句还没有组织好，便脱口说出「小宝扭伤了，你赶紧联系他妈妈」
我抱着小朋友刚从电梯出来，与女雇主撞个正着，她眼神凌厉地盯着我，逼问我「你给我说下事情经过！」
那眼神太可怕了！她声音尖锐，「我家小宝从来没摔过，你一来就摔了，你太没有安全意识了！」男雇主紧急把小宝鞋袜脱下，左右扭扭，说道「没啥事儿」，我也赶紧解释说「没摔，没啥事儿」
不待我解释，她连珠炮似的 「你当时干什么去了？你不能只是远远地看着！」
我百口莫辩，此时中介姐儿让我去给客户道个歉。我犹豫片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便诚恳地说道，「林女士，我跟你道歉」
刚说完，女雇主声音提高八度，「好，既然如此，那就是他摔了，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语无伦次，「要不下楼去，很多人在现场呢。小宝真的没有摔—」
我是撞上枪口了，我的道歉让她变本加厉，不依不饶，厉声骂我，最后还让我走人。早不说，偏偏让我干了三个小时活儿，也不说结算工资。
我起身、拿包、出门、换鞋，全程尴尬。在男女雇主的注视下，我还没站稳，那个女人就把我的包扔给我，我差点一个趔趄摔了。我站起来环顾客厅，想检查一下有没有遗忘的物品时，她「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在黑暗的走廊上，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所有委屈涌上心头。我哭了一路，回去以后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我上户的第二家，主人俩40岁才得来这么个宝贝，夫妻双双把家还，在家照顾孩子。
雇主还把岳父岳母给请过来了。四个大人都围着一个小祖宗，工作也不做了。
这单在广州，他们家比较特殊，全素食、洁癖、不吃晚餐。阿姨负责家里两百平卫生，全家人的饭和儿童餐。上一任保姆被辞退了，理由是小姑娘一到点就下班。
以上这些条件，是阿姨们避之不及的。此单也早就黄了，挂了好久的紧急招聘。
起初，我也拒绝接单，但中介姐儿拿到了我电话，天天给我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虽然烦不胜烦，其实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雇主，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雇主家的要求又多又复杂。洁癖严重，总之，我像个洗碗机器人，就像是被钉在了厨房，不停地刷洗、滤水、消毒。
他们家因为有宝宝，要保证他处于无菌的环境。不仅要保持绝对干净，所有房间门都要保持关闭，关门要秒速。我懂宝宝好奇心太重，看见啥都耍赖要进来。
所以，哪怕我去阳台拿个毛巾，30秒，也要换个「阳台拖鞋」，迅速把阳台门关起来，状态跟做贼似的。出来也同样，换「客厅拖鞋」，秒关门；进厨房换「厨房拖鞋」，秒关门；进浴室换「浴室拖鞋」，秒关门。
去雇主家上户，我带了专用毛巾，厨房三条，卫生间三条，客厅三条，都是不同颜色。
但雇主家额外要求：
清洗婴儿爬行垫，指定白色毛巾和专用盆；
主卧室地面，指定蓝色毛巾和专用桶；
主卧室飘窗和桌面专用，指定咖啡色毛巾；
客厅玄关也要分开。
他们家两个阳台，其中一个阳台专门悬挂各种毛巾，五颜六色一大片。
面试时，男雇主强调他们家吃的很清淡。但我误解了清淡的含义，他们家完全不吃肉。中午我在厨房做饭，老太太从冰箱里拿出各种蔬菜：
一棵西蓝花、两根长茄子、一把上海青、儿菜、土豆，全是素菜。宝宝也是不喂肉的，辅食全是青菜，加鸡蛋。
但我不是素食主义者。在深圳，我从未亏待过自己，即使我一个人吃饭，也要摆个两三盘，三文鱼、牛肉、鸡肉换着来，蔬菜倒是其次。
现在我最主要的感觉就是吃不饱，肚子吃撑了也饿。下午搞两百平卫生，整套八字法拖地，跪地擦地板下来，我简直虚脱了！关于我的晚餐，老太太交待我只需要焖一点米饭，就着剩菜吃。那顿晚餐，就点剩菜，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干了一天活儿，我吃得狼吞虎咽。
晚上，老太太拿只不锈钢盆给我，让泡上金银花，泡十来分钟，放煤气灶上大火烧开。这就是宝宝洗澡专用水：金银花汤。
然后我端着这锅汤，滚烫的冒着热气，开厨房门同步换拖鞋出来。为了不烫伤自己，跟练武功凌波微步似的。进卧室先换拖鞋，倒水进澡盆里，然后加自来水调水温。
宝宝洗完澡，我把这一大盆洗澡水端起来，倒马桶里，刷洗澡盆，立起来放。搓洗毛巾，拖一遍浴室地板。
宝宝洗完澡就睡着了。
女雇主直接跟我说，水流声会影响宝宝睡觉。也就是说，我忙了一天，晚上不能洗澡。
她说，「明天你可以早点洗，等宝宝玩的时候你赶紧洗」
雇主夫妻轮流过来教我：关门动作要慢，门锁扣都不能发出声音。我看着女雇主的关灯动作，怀疑这屋子里住着一只精灵，稍微一点声音，精灵就没了。等我在卫生间换了衬衫短裤出来，男雇主逮住机会来教我第二遍。我有点惶恐，氛围很压抑，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我要去厨房喝水，只好打个手电筒去，我是处女座，背包里几乎啥都有。
这一晚，我没有刷牙洗澡，只换下了脏兮兮的工衣，就这么躺下了。
我明明累到极点，却一夜未眠。才第一天我就想离开， 我决定天亮就走。
次日清晨，我头痛如斧劈，实在是起不来，起床已经六点。雇主全家人都在厨房里忙活。
男雇主把我叫到一边，说「抱歉，咱们家事情太复杂，实在是不适合你，你很好——」他说了一大堆的话，那样的温文尔雅。
回深圳后，50岁的中介姐儿，在电话里对我破口大骂，因为我问男雇主要了回深高铁费，她觉得我不应该。见识了中年女人的泼辣发狠，那气势汹汹的架势，100块转了她，我立马将她拉黑。
我已经受够了这类工作，准备撤退。又一个中介姐儿跟我说，我给你介绍一单别墅家庭。一般来说，别墅单都是被抢的，也不会像那种抠抠搜搜的家庭，饭菜都不够，每天吃不饱的那种。
雇主在公司挑选阿姨时，大家都夸她漂亮（恭维的话别当真）。
我被推过去面试，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感觉很不对。
我向她坦白，「我是新手，没任何经验」，赶紧逃了。她在公司转了一圈，没挑到合适的人，就又回来点名要了我。
我正躲在培训室，用手机码字写文章，中介姐儿把我揪出来，让我赶紧收拾东西跟着她去。中介已经收了钱，我不去她没法交差。她安慰我说，这个单很轻松，就是打扫卫生做饭，没那么难。
这一单雇主住南山区顶级豪宅，两百平米大平层，家里只有她和两个女儿。餐厅里摆放着一张豪华的欧式大餐桌，供15人吃饭不成问题。保姆间在厨房隔壁，是个储物间，里面有个上下铺，房间门口放着发电机。
当天雇主家大女儿放学回来，看到我，甜甜地喊我「姐姐」。妹妹进门时，女雇主在厨房门口跟我交代工作，妹妹要腼腆一些，搂着妈妈的脖子看我。
饭毕，我听到了旋律优美的钢琴声，是姐姐在弹钢琴。整个屋子一片宁静的氛围。
次日六点四十，我去喊姐妹俩起床上学，我每天工作内容之一是Morning call。俩姐妹洗漱完了，我递上两杯温水。
她们睡眼惺忪去拿书包，我赶着去开门，一眼看到在门外等待的司机，搓手上前迎着，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突然一惊，这不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吗？其实这个世界真的分三六九等，有些工作天生就是低人一等。
我回头打扫姐妹俩房间，房间好温馨，里面有两张公主床，枕头书籍散落在地板。抬头看见照片墙。有一张照片，是姐姐学马术，笑容灿烂。这让我想起了比尔盖茨的女儿，有钱人家出美女。
我收拾床铺，那是质地优良的真丝被，手感很好。我在月薪达到8000时，也买过类似的桑蚕丝。
抬头看见半面墙壁的书籍，书桌上打开的大部头书都是全英文，连试卷作业都是全英文的，不用说，她们读的是全英文国际学校。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这仿佛是我梦想中的王国。
但我也没有想太多。收拾完房间，我把要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
然后给雇主做早餐，我看了一下厨房现有的材料，准备做一个南瓜米糊。今日周六，女雇主还没有起床，破壁机工作起来那噪音，要命，我想想还是等她起床再弄吧，免得吵醒她。
但女雇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态度变了，都九点了早餐还没有做？我一通解释，她说我家做了隔音，你不用顾虑那么多。而且今天的米糊糖放多了，好好的南瓜米糊，甜到发腻。
我也有点慌乱，准备去搞卫生，问她哪块毛巾擦桌子，哪块拖把可以拖地。她正在火头上，一点就着，瞬间发飙，「你完全是个新手吗，面试时还说你什么都会！」
我从进门到现在，她也没有交待自己有哪些禁忌。像很多洁癖家庭，用错了工具又麻烦，好一通解释，她冷漠地看着我。其实已经通知中介姐儿换个人来。
她一边指挥我，客厅玻璃、博古架要如何擦得一尘不染，一边唉声叹气。我更紧张了。生怕一个不小心，一瓶昂贵的XO掉下来，我可赔不起。
晚上，我在厨房做菜，屋子里突然爆发了这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听见她一连串的尖叫声，「到底是你骗我？还是你老师骗我？」小女生无助地低声啜泣着。
女雇主似乎丧失了理智，尖叫声持续了十几分钟，那声音好像在我脑袋上方响着，我觉得如五雷轰顶，内心不住地颤抖。我真是太同情这个小女生了。
那一刻，我觉得人间大抵如此，上午还羡慕两姐妹得要死，现在这氛围，太可怕了。
我正心神不宁时，厨房门突然被推开，她怒气冲冲，问我菜做好了吗？我当时双手端锅，把煎蛋倒进碗里，真是被吓一跳，回答快好了。
饭做好后，外面餐桌上，女雇主和姐姐坐下来吃饭，妹妹没有出现。
收拾完厨房，我去所有房间换垃圾袋，看到妹妹一个人在写作业。
我问她饿不饿，要不要给她热一下饭菜。她跟我说不用。
我准备出门倒垃圾，此时，姐姐像昨晚那样在弹钢琴。屋里又恢复了宁静。返回后，我长久在门口坐着，感觉只有此时此刻才能喘口气。
这样压抑的生活经历，绝对是我生活里，绝无仅有的一次，我发誓不干了。
后续，晚上二十一点，女雇主再次发脾气，这次是针对我。她发疯般地朝我怒吼，让我立即滚蛋！
我在屋内匆匆收拾行李时，她步步紧跟，犀利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最后她直把我赶到门外，还追了出来，差点跟进了电梯。我真是被吓坏了，电梯关门前看见她怒目圆睁，脸色惨白——她彻底跟我杠上了！
让人唏嘘的还有另一个小姐妹的遭遇，她刚被雇主家退回来，整个人完全不对劲。她总是突然之间，两眼迷茫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出了窍。别人跟她说话，她半天没反应。什么时候她都是眼神呆滞。
我跟她相处了几天，才得知她的遭遇。她服务的是国内某著名电器总裁家，住在南山区别墅。
总裁家有对10岁双胞胎姐妹，不去学校上学，把老师请到了家里，伺候小孩的保姆十几个。
她的具体工作就是：寸步不离跟在姐妹俩身后，要时刻接受孩子妈妈的微信提问，如：现在她上什么课、作业哪里不会写、午餐吃了什么、半夜翻身几次、睡觉体温多少——工作那是事无巨细。
雇主家每个角落都有电子眼，浴室都有。我说「女孩都10岁了，没有隐私吗」。她说她们从小活在监控中，早已习惯了，洗澡都照常洗。而且装监控是因为担心她们摔了。
她熬夜值班，整晚坐床前，盯着她们睡觉。自己若打瞌睡的话，雇主会从监控里得知。白天在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又睡不着，这才精神衰弱了。她恨恨地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干保姆。
其实这个雇主家老是换保姆，永远招不满人，常年在深圳各大家政公司招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雇主都不好。我认识一个女孩，来自湖南农村，20岁出头，没有学历。来深圳打工，但谋生却异常艰辛。
听说干保姆工资很高，于是她在饭店打工，两个月凑够了5000块，都交了培训费。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去的那个雇主家就超级好。当然，这也是因为她交给中介的钱多。
雇主家住南山区，家里有私人飞机，每个保姆一间房，除了一些青菜需要阿姨去买，吃的食物都是国外空运过来的。
第一个晚上，女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迷人夜景，整晚惴惴不安，她说「我的心还没有跟上身体」
她的工作是配合另外一个阿姨煮饭做卫生。工作很轻松，一般下午时间她就读书，征得雇主同意，满书柜的书随便她翻 。
女雇主很信任她，跟她诉苦「管理27家公司很累的，羡慕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普通生活」，甚至她说自己有抑郁症，觉得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很没有意思。女孩也不明白雇主为什么跟她如此倾心。
主人家之前有个保姆，干了9年，现在想回来。她不想让雇主为难，于是主动说「还是我走」。临走前，女雇主还请她去了西餐厅吃了豪华大餐，并建议「以后别再干保姆这行，你很适合当心理咨询师，你要不去考个证吧」。
女孩在豪门待了半个月，她感觉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眼界、格局、思考问题的角度都与从前不同。
「这个世界真的是分三六九等，人与人是不同的，这个行业没有前途」。
「超级有钱的人也不一定过得幸福，抑郁症很可怕」，她说她还是当好一个普通人吧。
我想我也是。其实我把这些写出来，不是为了揭开家政行业的神秘面纱，也不是为了去掉豪宅保姆的滤镜，我只是情绪无法发泄，这份工作真的很受伤。
我认识的那些深漂女孩，后来都离开了家政行业。决定以后都不会踏入这行，「就算穷得揭不开锅了我也不干」。
以前觉得再怎么不行，做保姆总是个退路吧？这个工作就是体力活儿，可以作为过渡时期的工作，现在连退路都没有了。
（本文有部分情节曾发表于看客insight，标题为：豪宅里的年轻家政：不上桌、睡地下室，月薪6000。原贴万字长文，被删减编辑的文章，我看后很震惊，那篇文章里，很多都不是我内心话，也并非我想表达的意思，尤其是那些评论让我很受伤。怪我自己当时在忙，并没有认真审核。此次将部分细节再完善，重新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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