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行记之三:变“敏感”的我,与逆向文化冲击
因为三年多没有回国了,这次回去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感。这种冲击感一方面来源于我对一切的不适应——例如我在郑州酒店隔离的第一天就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崩溃,诱发原因是我在做核酸的时候被n95口罩戳到了眼睛而导致右眼发炎,以及我“翻墙”失败,既登录不进邮箱,也浏览不了日常使用的网站。恰巧那天我弟微信问候我,我便捂着肿成桃子的右眼嚎啕大哭,嚷嚷着我想回波士顿。他在手机那头笑得人仰马翻,一边说我是个“大傻子”,一边帮我“翻墙”。我上了网,心情才终于好起来。
冲击感的另一个层面无疑是更空前强烈的。这次回国我有种是在一路打辩论的感觉,与父母辩论,和同辈辩论,同陌生人辩论。我的发小丹在听我描述完所经历的争执后形容我在国内的一个多月就是在以一己之力不断对抗传统的过程。我觉得她形容得挺贴切。总之,我从未如此强烈地体会过逆向文化冲击这一概念,也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在过去三年的改变。
某种意义上,我变得“敏感”了许多,会更加容易被“冒犯”,也会更直言不讳地表达我感受到的“不舒适”。比如我和爸妈以及堂弟在海南旅游的时候,我堂弟有天说他觉得在海南遇到的当地人都长得凶神恶煞的。我妈接了一嘴,说是的,历史上都是那些犯人被流放在这里,所以后代可能都长的有些令人生畏。我当时就不乐意了,问我妈你怎么能说这样有歧视色彩的言论呢?我妈也生气了,对我说她只是在阐述客观事实,并没有任何主观歧视的意思。我于是回答,歧视与否的评判权从来不在说者,而在听者。如果一个听者感觉到了冒犯,那这就是歧视了。
其实我知道我妈是有口无心,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带有地域偏见的人。只是当时我堂弟在车上,他还在上大学,三观还没有成熟,我就觉得我一定得把这事拎出来说清楚。后来我们在三亚逛到一家书店,路过那本《杀死一只知更鸟》,我立马拿起来推荐给他。

类似于这样价值观上的争执其实出现了许多次。我们在广东旅游的时候,有次看到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上贴着“女司机”的三字贴纸。我很费解为什么会有女性给自己的车辆贴这样的标识,就向我妈抱怨。我妈说,这个司机想表达的其实就是我开车不太好所以请别的车都尽量离我远一点。我说,对啊,那她就应该贴一个标识写着“我开车不太好所以请别的车都尽量离我远一点”。
我妈说那她就贴一个女司机的标识就行了啊,国内都调侃女司机开车不好嘛。
我当下又不乐意了。我说这本来就是一个传统的偏见,如果你看数据的话,实际上女司机开车是更稳当的,这也是为什么比如在美国给车上保险,许多情况下男司机的保险费用都要更高。我愤愤不平的点是,在偏见明明已然存在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会有女性因为自己开车不行就加入这个偏见语境,默认并调侃女司机整个群体都开车不行呢?为什么你,作为一个女司机,会觉得这样的标识完全合理,完全不觉得被冒犯了呢?
我妈说,我发现你在美国几年整个思想都西化了。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我那一瞬间觉得既气愤又好笑,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哦,原来“女权主义”在国内的语境中是带有贬义色彩的词汇。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主义者,惭愧的说,我也只是在最近一两年才开始有意识于性别平等的问题。但是那一刻,我有点吃惊又赌气地回问我妈:所以女权主义在你的认知里是贬义的吗?如果是,那么对,我就是女权主义者。
我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向父母解释我为何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我说这次回国我见了勖勖,听她讲了许多职场上因为性别而遭遇的不公待遇——例如面试时会被询问是否有稳定对象、是否已结婚育子,以及是否有相关的近期计划云云,并且面试结果还会被这些问题的答案所影响。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首先,HR问如此私人的问题就已经无异于侵犯个人隐私;其次,难道一个女性的工作能力,就必然会受到她私人感情状况的影响吗?我不明白这种问题的用意何在,就像我这么多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国内投递简历,上面一定要附有照片?为什么许多岗位的招收标准,都赫然写着要求“形象气质佳”?
这时候我爸开口了。他说因为站在公司的角度,选择高管就是要优先选择男性,因为如果女性工作到一半回家生孩子带娃了,那公司效益怎么办?
我整个人一个大气愤,反问道,难道就因为女性要繁衍后代,就必须要在职场上让位于同等水平甚至是不如自己的男性竞争者?
那一刻我想到我的好朋友cc曾说,她以后一定要生个女儿,因为只有有了女儿她的伴侣才有可能真正意义上理解和尊重女性。我也想到我曾经在纽约的老板——作为两个女孩的爸爸,他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大抵就是他真正意义上关注男女平等是从有了女儿后开始的。
那天后来,我和爸妈说,两性平等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不是在挑事,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女性,我更应该有意识的去推动这种观念上的转变。如果连女性自己都不介意或甚至是认同“女司机”这样的语境偏见,那这条路只会越走越远。
我的最后一次“敏感”发生在回波士顿的前一天晚上。那天我和在深圳定居的大学室友小萌在一家商场里的餐厅用晚饭,坐在靠窗玻璃的一侧。我们正聊的尽兴,突然有一个陌生人从餐厅外走进来,径直走向我然后递了一张邀请参加什么深圳相亲大会的传单,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整个过程看得我俩目瞪口呆,我真想扭头问一问:你是如何判定我还是单身,会需要相亲?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一问我的个人状况吗?坐在对面的小萌也很不高兴,她说,这个人也没给我发传单,他又是怎么判定我不是单身的?难道我看起来就像已婚的吗?

后来我和同期回国探亲的波士顿室友聊起这些事,她也说这次回国带给她的冲击感最大,以至于会有种再也回不去了的忧虑。我想起在国内的四十多天,我妈一直在吐槽我在过去三年变得“自我”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像只刺猬一样;实际上我不过是一只到了陌生环境的猫,在逆向文化冲击下产生了应激反应而已。可是呢,我的确是变了,我在努力变得更加outspoken。三年前的我会把一切不满都咽在肚子里,现在的我不想这样,因为表达是推动改变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