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untains May Depart

车子行驶在残雪未消的黄土高原。司机大叔关掉了喜马拉雅App的佛经,切到酷狗音乐。就在八十年代粤语老歌响起的瞬间,车窗外的山峦线像粗糙麻木的眼神忽遇故知,默默柔和了下来。“山河故人”四个字就是此时此地的气氛。
去到一个和自己家乡风土截然不同的地方,心境却有几分像回到江南的绿野丘陵,这是因为同行的是我的“天才女友”王叮咚。她是一步步走出那不勒斯的莱农,也是一学会游泳就拼命向外游的莉拉。我们都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人,对我们各自的来处都有逃离之念和重新理解的欲望。这次我来到了她的那不勒斯,这里有她本可能成为的一切,而我也不免在旅行中产生对照感。不过这些是目前不知道怎么写也不舍得去写的东西。


年初,我们在南方海岛的民宿里夜聊。王叮咚是野生的山西旅游推广大使,激情洋溢地怂恿我去山西。黑暗中,我在一阵阵巨人鼻息般的海浪声里想象着另一个化身黄土高原的巨人,却发现脑袋空空。黄土高原,对我还仅仅是一个名词。
一个月后的一个晴天。银色机翼倾斜,万里无云。无数山脊,无数山塬。我看到那个名词赤裸裸地卧在大地。起落架触地,结束短暂的凌驾视角,巨大的黄色手掌像命运般稳稳托举住我这个不速之客。接下来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只不过是在细细的掌纹里迂回。

自太原入平遥,再到吕梁。面对连绵不绝的土黄色地貌,很容易陷入一种错觉,这种错觉类似于去到天涯海角的地方,以为时代这条巨流河终将入海,在此归于平静,然而一切都并不归于平静。地理学告诉我们,黄土高原起伏的线条会变,从它身上流过的黄河哪怕稳如壮年,假以时日,也会改变走向和宽度。人是活的,山川河流照样也是活的。因此一直对《山河故人》的英译名心有戚戚:Mountains May Depart。
我们试图在旅程中追溯贾樟柯的精神自传之痕迹。这么说很堂而皇之,明知道短促的打卡式旅行不会给我们什么答案,只不过是看风景的心境受到一些波动,以及享受一些不重要的、隐秘的小愉悦罢了,比如站在镇国寺的壁画前,联想到古寺里一幅幅连环画式的佛传故事和《天注定》的美学风格,这个联想本身。
这种种痕迹密流般藏匿在黄土地,比电影《黄土地》里的人还要小。巨大而沉默的黄土地,彷佛是时间的现实肉身,掩埋时代的风起云涌,我们选择被麻痹、被治愈,或者,拎起一把铁锹,主动选择一种脚底不安的生活方式。里尔克说:“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那么从这片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可能被称为“伟大”的作品,一定和这片土地上的生活有一番宿命般的过不去。
电影自然是铁锹的一种。几年前和王叮咚一起看《小武》,开头一出,她就直呼这和自己老家从前时候一模一样。这一直都是令我羡慕的。我们这次也不能免文艺青年之俗地去到了一些取景地,并在旅行的每一个晚上播放贾樟柯,作为一种补课。高铁到汾阳,打车直奔贾家庄,司机以为我们是去看灯会的,而我们只是好奇贾樟柯到底把那里搞成了啥样。到了贾家庄发现,人烟比想象中更稀少,走了两百米远只看到两只猫。找到种子影院,歇下脚来,点一杯咖啡却被告知咖啡豆不够,冰柜因为刚坏过,雪糕统统半价。影院的排片和其他影院没什么两样,问“可以放贾樟柯的电影吗”,答“有想过,但是三个月也不会出现一个想看这种电影的客人”。你能感觉到工作人员就像真的在呵护一粒种子那样地工作,接到电话卖出去两张票,语气都变得兴奋和肯定。再加上一间有客人来才会打开空调的新浪潮书店,这就是种子影院了。



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这是站在生活那一头的角度说的。电影和生活过不去,一个远走他乡的人和故乡也过不去。一个离开故乡的人和故乡之间本身就有一种无言的尴尬和拉扯,当这个人的身份还是一个创作者的时候,这种关系变得更加触目了。
沉浸在这样的想法中,告别了贾家庄。没想到钻进出租车后排时来了一个猝不及防:内后视镜里竟然映出一双像极了贾科长的眼睛。也许这对相似的眼睛也是一台很有洞察的摄影机呢,只是没有机会真的去表达什么。

夜里看片,旁观他人的一生或半生,白天行走,与他人一生中的一个瞬间擦身而过,这趟旅行基本如此。那些在“超级网红荡秋千”上面无表情地荡来荡去的少年,也就是新一代的县城少年,会有摄影机探究他们吗,他们身旁就是落幕不久的平遥电影节“遗址”,像被留在昨晚的一场梦。还有平遥城外郊野里的一座座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北方麦田里的坟,坟碑无依无靠地暴露在平坦的旷野中,一个人的一生就像麦子一样被时间收割了去,只剩这一丁点灰白色。

人有人格,山有山格。我也好奇吕梁山脉里一座座看起来长得差不多的山,是不是都各自有名字。地图软件上不予显示,只有占着山的村子的名字,其中大部分是我们熟悉的产权化命名方式。我们去到的“李家山村”就是这样的命名,但它有趣在不只是像字面意思那样占据了这片山头而已,因为整个村子依山而建,就给人一种这里的人好像更懂得这座山的感觉。
李家山在吕梁临县。因为被吴冠中赞叹像极了汉墓,同时距离黄河边上的碛口古镇不远,近年渐渐有了点游客。汉墓这个比喻很震慑,尽管不知道村里人听了作何感想。面对上上下下一座座窑洞,我想象起李家人如何在这吕梁山上一点点构建属于自己的生活,而现在,肉眼可见地,一部分人已经从这座母体分离了出去。村里人口寥寥。有房子长出荒草。一位老人平淡地抽着烟斗。从旅游开发的角度,这里大有可为,因为每一个房子所处的高度和面向都不同,所以每一个房子都有可能性,每一条斜坡小径也都不令人乏味。但也很担心,假如有一天这里真的被开发,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平白长出一切景点不该有的东西。维持现状至少守住了清朴和真实,就像山西古寺庙里的一些佛像,能免去后人施加的重装之厄是很幸运的。


临近傍晚,我们面对的那一面镶嵌着窑洞的山坡,被一天之中最柔和的光线涂满,村庄被诗化了一样。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眼睛假想成摄影机:镜头拉远,一个人沿着山坡上倾斜的小路走啊走,走啊走。哎,这部电影该起个什么名呢?


“喂!”包车司机从山头传来的催促声一棍子打醒我们。旅行中让人讨厌的梦醒时刻。什么山河故人,什么汉墓,什么电影,别想了你得在天黑前踏上返程。我们终将死于梦醒的,但在那之前,我们还将继续拼命流动,继续梦见又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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