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问题聚焦到一只羊

喀什郊区每周日的牛羊大巴扎，据说是南疆、乃至亚洲目前最大的活畜交易市场。抵达时对此一无所知，无意在网上看到这个信息，发现第二日刚好周日，起床就赶了过去。印象网上的分享大部分是，这里如何有趣，如何新奇，羊的屁股拍起来如何Q弹，某社交媒体上还有很多姑娘穿搭到位在此分享取景拍照的攻略。然而当双脚站在这里，却是意料之外的感受。

想起几年前，跟表姐一家带小外甥去北京郊区的一个野生动物园，自驾车可以进入的那种。我们准备了零食和相机，想象中是一个轻松的周末，但当车驶入园区，眼前的景象让我全程不由自主惊讶的发问：“它们为什么不跑？”许多的猛兽在园区里活动范围仅仅是简单的拦截，我们的认知里，猛兽本可以跨越如此简易的绳索，但它们却全都一幅无望的表情，卧在那些假山假石上，全然接受此刻的命运一般。那景象给我记忆深刻。

而喀什的牛羊大巴扎，让我再次想起那次的冲击。此刻倒不是想高尚的谈论什么杀生残忍，什么肉食素食——我也还是在新疆吃了一路的羊肉串和抓饭。而是当身处交易市场，我忽然感觉离那些正在市场里交易的人更远，倒是离那些牲畜更近了。那些与你对视的眼睛，那些响彻整个市场的哀鸣，那些被绳索或栅栏囚禁待售的一只只牲畜，那些被追赶、撕扯着后腿在交易市场上惊慌失措的羊。还有一位游客在我旁边开心的举着手机录制视频，追着一只只为命运惊慌的羊，尝试拍打它们的屁股。交易市场的外围，即是一众美食摊位，记得评论里分享写道，“刚杀完就在这里做的，非常新鲜”。

我不是素食者，前往之前计划着拍些照片，再去外面美食摊位饱餐，但那天匆匆看过后就逃离了。

后来在新疆作家李娟的《冬牧场》中读到，「那么羊听到了吗？羊谅解了吗？这是一个被宰杀者看着长大的生命。宰杀它的人，曾亲手把它从春牧场上的胎盘旁拾起，小心装进准备已久的温暖的毡袋，再小心系在马鞍后带回家……宰杀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带着它四处寻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当它迷路时，冒着雨把它找回……曾一次又一次给它抹灭虱的药水，处理发炎的伤口……寒冷季节到来之前，领它去往开阔暖和的南方旷野……这些羊都记得吗？宰杀它的人，又能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

我喜欢的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姐姐提到过，宰羊之前的那句巴塔大致意思是：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这里的巴塔，是宰杀牲畜之前哈萨克族祈祷的一种传统仪式。

「如果你此生就是活畜交易市场的一只羊，是选择等待着被买卖宰杀，还是伺机而逃？逃的话可能马上被抓回来，也可能刚逃出交易市场就被路过的车撞死了，当然还有很小很小的概率，你真的跑了。但风餐露宿、找不到活路，而后饿死，或者最终，你真的自由了。」去过牛羊大巴扎几天后，在喀什老城茶馆里，我跟刚认识的朋友分享了脑海中的这个问题。“我当然选择逃跑”，他毫不犹豫的回答。答案在我意料之内，当问题聚焦到一只羊，选择似乎非常明显。

彼时，都处于相似年纪的我们刚好聊到一些人生路径选择的问题。当话题换成自己，纠结、犹豫，那些顺理成章的、社会法则中的应当，似乎就变得比一只羊有更多理由去妥协和自我说服了。就像那许多年前给我长久冲击的野生动物园中的画面，后来我与心理咨询师探讨了这个话题，她反问我为什么会对这个画面印象深刻。

我尝试挖掘内心笼罩的持久的无名情绪，意识到我被冲击的是，当猛兽决定留在园中，不再尝试翻越眼前的栅栏，固然获得了可控的生存保障，但此生却再也无法奔跑在茫茫大地，去施展造物主赐予的力量，没有机会深入未知与无垠，体会由不确定和保持饥饿带来的丰富的探索，以及一个生命与广袤世界搏击后被拓展开来的勇气，以及去丛林中遇见同样选择的另一只猛兽，理解互相在之前的经历意味着什么，不经过语言即可理解能够在此遇见的所有前提，去保持一只猛兽应有的厮杀和防备，保持矫健和灵动的存在状态。或者那些猛兽也曾经尝试过，但失败了，就此认为眼前的一切是永恒不可翻越的所谓「命运」，并以此告诫动物园里周遭的盟友。前者是永恒生存危机下的生，而后者更像是永恒解除危机后的死。是的，我被震撼的就是猛兽若如此，与死何异？

在做了十年体验类消费，且个人大部分消费也集中在这一领域的过程中，也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个人感受。这些年社交媒体的发达，造就了丰富而唾手可得的攻略，每当抵达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在决定前往之前，人们往往通过很多攻略来交流和做出是否值得前往的选择。我们往往重视攻略的细节，却可能忽略了攻略出自何人之手，他如何感受或看待问题，拥有什么样的阅历。我的个人体会是，攻略只能辅助参考，靠攻略很难定夺自身经验的全部，每个人所携带的“易燃物”全然不同，一个景象给予每个人的回应也不尽相同，有时先抑制思考和评判，可能是由感受开启全新触角的机会。体验应当是启迪的路径，而非头脑的验证。太依赖攻略，可能让自己的体验成为别人生命的复制而已，放弃一些可控性和预知，往往通向惊喜。而体验的精髓，就是你携带着你此生所有的经验与感受，在场。

在场的一切都是你的输入，而你才是「算法」。

所以回到那个问题，如果你此生就是活畜交易市场的一只羊，你会如何选择？

原写于2022年5月，南疆喀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