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湖记事（二）

一

“青春一定是由心跳和热泪盈眶组成的密室。”

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转过身去，只见俞伊站在走廊上，悠悠地发出对青春的感慨。外面的风吹来，扑面而来的悠闲气息。他伸了个懒腰，仿佛在享受这段放学的无事时光。

“俞伊、河泽，你们快进来啦！”这是我们的朋友南南子叫我们的声音。我和俞伊连忙转身进入我们日谜社的社团室。

“你们俩也真是的，都要社团活动了就别花前月下了。”南南子叉着腰，一脸不满地看着我们俩。

“怕了怕了。”俞伊摆了摆手，“还有......我和河泽算什么花前月下啊！我们俩顶多就是花下月钱。很惨的嘛。”

南南子吃吃地笑了出来。

“话说回来，这周我们我们有什么活动？”我问道，双手理了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冷风吹得我不禁有些发抖。整理完围巾，我又把自己带来的毛衣传了上去。

南南子没好气地说：“没活动。”

“那你叫我俩来这里干什么？”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闻到背后的飘溢而来的一阵沁香，回头看到是我们社团的另一位成员白秋月手捧一瓶矿泉水瓶，而瓶子里则装着含苞待放的荷花。

“抱歉，我来晚了。我刚刚在清湖旁边看其他人摘荷花，我就向他们要了一朵回来。我想，这朵花是不是可以放在这个教室？”

秋月连花带瓶都放在了桌子上，清香伴着凉风渗入我的鼻。这种香是有入侵性的，比梁实秋笔下“有侵略性的音乐”还要强烈些，我这才发现香气也是可以有形状的，这种形状包裹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如果说桂花的香气是笼罩，那么荷花的香气可以说是迫切的音浪拂过我的心灵。

“你们知道吗，我在清湖那里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哦。”秋月入座后微笑着问道。

“是什么呢？”俞伊似乎很捧场。

秋月开口解释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经过清湖的时候发现，清湖中央突然多了一块木牌。那一块指示牌就正好出现在湖的中央，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到那里的。”

“你是说有一块木制的指示牌突然出现在了湖中央，是这个意思吗？”南南子问道，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仿佛一只灵动的猫咪。

“嗯。”

我把身子向后一靠，懒洋洋地等待着太阳西下落山。至于刺骨的寒风也在日晕的烘焙下有了阵阵的暖意。我开始好奇还有什么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没有被珍惜，但我肯定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他们在我的身边。

我们散步在清湖湖畔，顺着蔓延的小径围绕清湖。清湖中学的名称就是因为这一湖水而来。湖光反射着炎炎日光恍惚着行人的双眼，树上的麻雀闲话着旧事与人类不知晓的未来。

行路在湖畔的小堤，我脱下了本来穿着的毛衣。

“你们看，就是那个！”秋月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眼中闪着光芒，伸手指向清湖中央。我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在荷花深处确实有一块竖立的木牌，木牌上写着“小心落水溺水”的标语。

看着那块牌子，我大约预估了一下湖畔与木牌的距离。让我惊讶的是，距离应该超过了二十米，并且这还是直线距离，中间还有许多丛生的水藻与荷叶荷花。开始，我以为这块木牌就在附近，只要把身子靠在栏杆旁边把杆子插入水中就可以了。但是现实并非如此，而且要麻烦很多，木牌绝不是简单地被插入水中的。

以上，就是我们故事的开始。虽然确实可能有些无聊，但的确是如此，毕竟我们可是为了这块来路不明的木牌想了一个下午的解答。

二

回到室内。

“你们说，这篇随笔未免也太草率了吧，竟然用对话体不断写成，占比几乎到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哪怕是练笔，也未免太口水仗了！”南南子仿佛在为这篇文章打抱不平。

俞伊叹了口气：“没办法，毕竟推理小说都是通过对话推进剧情的，这种形式已经屡见不鲜了。”

这......也能算是推理小说吗？

但话说回来，如果尝试推理出那块湖中央的来路不明的木牌，也的确能够算是推理吧——只是没有流血牺牲罢了。

“有可能是工作人员划着小船到湖中央把木牌插好吗？”秋月举起了手。

俞伊摇摇头：“并不太可能。清湖的水藻蔓延、植物丛生，如果划小船过去，必然会被荷叶堵住，如果想要再进一步深入，就只能把沿途的荷叶都给修剪完毕，但是我们能够看到，清湖中荷叶依旧茂密，因此，无法论证成功是通过小船进入其中。”

窗外的鸟啼声分明，掩盖着旧日的杂音。过去的啼哭离开在寒风刺骨的下午，仅留下半点由纺织娘（一种小虫子）编织而出的彩霞，点点滴滴错落在宁静的和煦之中。

清湖原来是没有荷花的，有的只是在水面浮起的长脚水蚊子和湖边柳树倒映在水底的墨绿。甚至可以说闻一多先生当时大抵就是来过清湖中学之后，写下了千古绝唱的诗篇：《死水》。在老师们的强烈要求下，校方决定开始种荷花。

很不巧的是，第一批荷花残的残，败的败，秋风扫落叶，沉水隐荷花。那时校方所担心的：学生会采荷花而掉入水中的情况终究是没有发生——当然，现在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批荷花不知为何生命力极其顽强，甚至可以说是扎根土壤乃至死守在了这片水地里。蔓与蔓紧密勾连，缠绕在一起绵绵不绝，水底的寂寞因为复杂的藤变得丰满，那是鱼苗的巢。

就这样，这片水出现了生机，清湖从开始的“至清之湖”变成了“清湖”，水中的生物自由生存。俞伊甚至有一次喃喃地担心水中的鱼实在太多，使得它们都顺着垂水的柳枝而上，成了天上的星星。但现实才没有这么浪漫，大部分鱼儿都被三脚猫抓了去。三脚猫虽然失去了一只腿，但轻盈得很，跳跃在荷叶间，往往是伸爪向水里一捞，便手到鱼来。因此清湖中的鱼只少不多。

三

“清湖之水，渊渊者渚。”南南子开口说，“我想通了，因为这块木牌，根本不是最近才出现的！”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可是秋月说的是之前都没有，是忽然出现才对。”

秋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其实也不知道木牌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是因为我之前都没有看到过这块木牌，而非这块木牌不存在。所以按南南子的说法，是我记错了也说不定。”

存在就是被看见。我思故我在。如果观测不到，就是不存在吗？

“这块木牌之前一直被荷叶挡住，因此秋月从没有发现。如此一来，当她忽然看到这块木牌，就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块木牌是忽然出现的。非也非也。”南南子摇头晃脑地说着，仿佛在模仿诸葛孔明。

俞伊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也的确有可能使秋月产生错觉。但是......即使如此，这块木牌最先又是谁放置在湖中央的呢？”

“清湖一共种过两批荷花，第一批失败了，第二批成功了，也就是说——这块木牌极有可能是第一批荷花种植时放入的。如此一来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那是的荷花长得并不好，荷叶之间并不茂盛，因此，这样一来，即使是划着小船也能够抵达湖中央插上木牌。”

我思忖着：“原来如此，很有道理啊。”

“可是......”俞伊缓缓地说：“你知道木牌在水中的腐烂速度吗？”

南南子睁大了眼睛，问：“阿伊，你！”

俞伊在我们面前踱步：“普通的木牌一般是在水中几个月就会腐烂，怎么会一直保留这么长时间呢？”

“......”

“如果按照南南子的说法，木牌应该是保留了40年。”秋月小声地说，“因为第一批荷花是在千言学姐读小学的时候种的。”

“千言学姐？”

我与俞伊会意地点点头：“明白了，所以南南子的推理已经土崩瓦解。”

四

“你们太过分啦！”南南子叉着腰，“我好不容易想出来！”

真是难缠啊，我无奈地摇摇头。我摆摆手：“那我给你一个文明奖吧。”

“文明奖都是给那些没奖的同学的，少给我来这一套了！”南南子仿佛要吃了我。

“南南子消消气嘛，我要开始推理了哦。”秋月笑眯眯地说，“仍然是前面我们提到的，三脚猫能够在荷叶上休息，也就是说——猫咪能够通过荷叶‘轻功水上漂’。”

俞伊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木牌怎么能够吸引猫过去啊？”

秋月摇摇头：“还记得你明明平时经常买牛奶喂流浪猫，但我和你一起走的时候，猫咪都愿意走到我旁边的场景吗？这并不是猫咪忘恩负义，而是因为我当时耍了个小trick，那就是猫薄荷！”

“哇，秋月，你好坏！”

“诶呀诶呀，不要介意嘛，我和俞伊其实是轮流喂流浪猫的。”秋月吐吐舌头，“猫薄荷的香气对猫的吸引力极其强烈，因此猫会主动靠近猫薄荷。猫的嗅觉又是人的20万倍以上。只要在木牌上抹上猫薄荷，就足以吸引猫咪前往。我们已经说过了，因为三脚猫的质量很轻，虽然失去一条腿，但弹跳力并不弱，因此能够通过密密麻麻的荷叶到达木牌。”

南南子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木板上怎么会有字呢？秋月，你该不会是想说......”

“是的，木板上的字是三脚猫用爪子挖出来的。”秋月微微一笑，“上面有猫薄荷的味道，因此只要用猫薄荷的花粉或是汁液作为‘墨水’，在木板上写出‘小心落水溺水’的猫薄荷痕迹，三脚猫就会自然用自己的爪子去挠抓，由此这几个字就出现在木板上了。”

这年代的资本家已经不满足于剥削普通劳动人民了，甚至打算去剥削猫咪......我苦恼地笑了出来。

我挠了挠头：“但是秋月，你并没解决木板是怎么出现在湖水中央的啊。”

“也就是说，对方辩友，您已经承认了我方的‘用猫刻字’的利好，只是觉得木牌的来源还需要探讨是吗？”秋月自信一笑。

我看向俞伊，肯定是这家伙教秋月这些辩论术语的歪门邪道的。

俞伊与我四目相对，嘴角露出了笑意：“河泽，你就因为秋月这么一句话就不反驳了啊，怪不得当时辩论赛的时候输给了我们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让我来说明秋月的解答问题所在吧。秋月，你知道为什么三脚猫明明失去了一条腿，但是弹跳力仍然这么好，能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上吗？”

“这......”

“是因为三脚猫失去的是自己的前肢。对于猫来说，真正发力的其实是它的后肢，前肢在跳跃时用处并不大。因此即使失去了前右腿的三脚猫才有能力在荷叶上跳跃。但是跳跃和攻击是两码事。猫的攻击是前肢的爪子进行的。就好像一个小偷不可能成为杀人犯——专业不对口嘛。”

“因此，失去了前肢的三脚猫即使能够跳跃到木板前，因为前肢的缺失它也无法通过抓挠进行刻字。”俞伊一锤定音。

秋月似乎没有失落，好像猜到了结局一样：“看来我还得多锻炼呀。”

不，秋月，你的猜想已经很精彩了。只是这种利用猫咪进行的想法到底该说你是喜欢小动物，还是不喜欢呢？

五

寒风刺骨袭来，我闭上眼睛感受冰冷。这种错置感，我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围巾。逐渐地，破碎的幻影浮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明白了！”

其他三个人一起看向我，露出好奇的目光。

“虽然这的确不太可能发生，但是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就可以了。事先说明，这可能是我见过最宏大的日常之谜。”我有条不紊地发言，“这是冰的魔力。冰封万里，使得清湖水面结成了冰。人可以直接在湖面上行走，也就能直接将水域与荷叶的干扰排除在外，只需要走过去就可以了。”

“可是......”俞伊欲言又止。

“请让我说完。各位，请让我们回顾一下前面所发生的事情好吗？为什么我刚才一直穿着毛衣？为什么我脖子上带着围巾？为什么我一直被寒风吹拂感到冷？这是因为——”

“倒春寒。”

“万物冰封千里雪飘，一夜之间清湖之水皆为冰魄，只需徒步走在湖面将木牌插入水中就可以了。以上。”我结束了发言。

俞伊停滞在座位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这个解答我喜欢。或许真相就是如此，很合理。”说完，整理了自己的外套。

南南子沉默许久，终于问道：“所以，你是认真的吗？”

我点点头。

“你呢？”南南子看向俞伊。

俞伊也点点头。

“你们俩......”南南子用手用力捶向桌子，“河泽蠢就算了，为什么俞伊你也要陪着他一起疯，河泽穿这么多衣服的原因你还不知道？按你说法，那我就是呼风唤雨的上帝，你看我马上就让气温升高！”

南南子说完，就拿起了空调遥控板将开着16度的空调关闭了。

“现在是夏天，不可能倒春寒，更不可能存在一夜冰封清湖！更何况，如果一夜冰封，清湖中的荷叶早就冻死了！”南南子用全楼都听得到的声音结束了我奇妙的想象。

六

现在还剩一个人没讲自己的推理了。我们其他三个人一起看向俞伊。

“我在思考。”俞伊摇摇头，“还是太奇怪了，就好像有羽毛在挠我的心脏。”

俞伊看向窗外，朝着清湖的方向望去，露出了矛盾的神色。终于，他决定开口说道：“我的疑问在于一个很小的切入口‘小心落水溺水’。这个词实在是太奇怪了。就如同‘小心台阶’应该在楼梯上，那么‘小心落水溺水’的标志应该在......”

“湖边才对。”

“这个其实很好理解的对吧，如果你要提醒别人不要落水，应该放得距离栏杆近一些才对，否则距离很远，游人看不到，就根本没有提醒的作用了。也就是说，这个木牌应该本来是在湖边才对。”

秋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所以如果将木牌假设为一开始在湖的边缘，之后才到湖中央，这样的推论似乎更正确一些。但是这个木牌的移动应该不是人为的，我之前就说过，这个标语应该是在湖边才具有意义。因此，这个移动应该是自然原因。”

“自然原因？”

“《阅微草堂笔记》里的《河中石兽》。”秋月反应过来了。

因为水流的原因，在河中的石块前方的沙子被侵蚀，因此导致了石兽竟然逆流而上的奇观。但这和木牌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们学校所在的土地是倾斜的，因为背面有座山，所以清湖中学在一个斜坡上。虽然这个斜坡倾斜度并不是大，但是也足够了。一个湖底倾斜的湖泊，湖底的沙子在水的浮力下，重力减少，再加上地形倾斜，沙子随着水开始往低处流动，逐渐地，沙子把本是靠湖边的木牌被带到了湖中央。这就是自然的戏法，大道至简。”

我们其他人都不说话了，因为这个设想过于大胆，并且自成逻辑，难以击破。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俞伊笑了笑，结束了这个谜团。

七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清湖时看到学校的后勤人员手里拿了个木牌，下面帮了一块石头。

四个人停下脚步，伫立不动。

然后，木牌随着一道投掷的优美抛物线飞进湖中央，因为底部的石头，木牌插进了湖面中央的淤泥中。

“唔，现实偶尔出错。”俞伊抓了抓脑袋。

南南子振振有词：“然则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据理臆断欤？是这么背的吧。”

夕阳落在湖底深处，陪伴着荷叶上即将溢出的露珠。

我们宛如并没有看到真相，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