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部丛刊,时光里的沉香
清末民国初期,新思潮高歌猛进,中国的传统文化受到巨大的冲击。在时代的潮流之下,中国古籍似乎落伍了,过时了。然而回头来看,百余年的时代巨变不过是数千年历史河流的一个转角,文化之树绝不会因一时的蒙尘而枯萎。这时候,只有真正的大师才能透过眼前的迷雾,看清文化的前途。民国著名出版人张元济先生在《印行四部丛刊启》中说,睹乔木而思故家,考文献而爱旧邦,知新温故,二者并重。自咸同以来,神州几经多故,旧籍日就沦亡:盖求书之难,国学之微,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可见他对古籍沦丧的深切忧虑,正是怀着这种忧虑,他决定编印《四部丛刊》这套大型丛书。

《四部丛刊》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是按照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的图书分类法整理出版的一套大型丛书,收录书籍达469种,12116卷,总计3112册。张元济先生历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经理、董事长,对出版市场有着深刻的认识。同时他还是一位国学工夫深厚的学者,系光绪年间正牌进士,被选入翰林院,与蔡元培同科。另一方面,张元济先生又是一位受过现代学术精神洗礼的进步人物,曾支持戊戌变法而被革职,立志以教育和出版开启民智,对古籍整理有现代的,前瞻性的眼光。
《四部丛刊》在筹备阶段在商务印书馆内部就分为“版本派”和“实用派”,张元济先生认为书籍的版本越早,被篡改的可能性就越小,故而当以古本为上,这也是“书贵旧刻”的意义。最终,还是“版本派”占了上风。为了使这套书臻于完美,张元济先生殚精竭虑的搜罗和借用珍罕古籍。他出身书香门第,祖上就有藏书的传统,家族的“涉园”藏书在书林颇有影响。九世祖张惟赤、六世祖张宗松均为江南藏书大家,到张元济这一代虽然没落,但是骨子里的读书人本色没变。加之他头面广,人脉丰富,不但与大江南北的藏书家门关系良好,在日本和朝鲜亦颇有影响力,因而搜集到的珍贵版本就多。
张元济先生采用当时最先进的照相制版技术,将古籍原样影印,一方面避免了古书翻刻的鲁鱼亥豕,另一方面将古籍的原貌一起保留了下来。从民国八年(1919年)到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前后经历17年的时间,《四部丛刊》的初编、续编、三编全部出齐。这套书的底本来自江南五十余家公私藏书机构,得到了铁琴铜剑楼、嘉业堂、观古堂等数十家藏书楼主人大力支持。收录宋刊本88种,金刊本2种,蒙古刊本2种,元刊本29种,明刊本(含活字本)196种,清刊本45种,抄本77种,影宋本13种,影元本2种,日本刊本7种,高丽刊本2种,稿本2种,其他刊本6种。可以说,这套丛书所呈现的不仅是中国古代文化之盛,同时呈现的更是书籍本身的审美。在本文中,最为珍贵的底本当属宋版书,因为这是这套丛书最珍贵的部分。
北宋刻本多是白口,左右双栏或四周双栏,版心标注书名、卷次、页码及刻工姓名,有的还标出字数。官刻本卷末一般镌刻有校勘人衔名,坊刻本则多有书耳和牌记。《四部丛刊》中收录的宋刊本《春秋经传集解》、《礼记》、《孟子》、《广韵》都行格疏朗,字大悦目,版面雅洁。版字极具风格,或纤秾秀雅、或遒劲方正、或潇洒飘逸,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宋代承继唐以来的书法风尚,名家辈出,书籍的雕版也受到极大影响。故而宋版书中很可见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等人的影响。由于宋版书的审美价值和文献价值极高,故而宋以后就为书林所看重。以宋刊本《孝经》为例,该书最初藏在明宗藩晋王的王府里,后来为清初藏书家季振宜所有,后来又落入康熙时期的藏书家徐乾学之手,后来被乾隆皇帝所收藏,从而进入内廷。清末此书流出,被藏书家周叔弢先生收藏。此书有着非常清晰的收藏轨迹,上面钤有“晋府书画之印”、“沧苇”(季振宜)、“乾学之印”(徐乾学)、“天禄琳琅”(乾隆帝藏书机构)等藏书图记。据考证,此书为宋代相台岳氏刊本,海内孤本,除此无二。
与《孝经》被收藏的历程一样,《四部丛刊》中收录的版本大多都能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轨迹,这是藏书人的一个幽暗的,曲折的,却又飘散着异香的小径。从那一方又一方藏书印中,我们似乎能够发现一双眼睛。每次阅览这些书,忽然在一卷的卷末看到那枚熟悉的图记,就像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朋友一般。《四部丛刊》中有数十部书钤有“荛圃”的印记,这是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藏书图记。每次看到,我都有一种神交已久的感觉。
《四部丛刊》出版后,著名教育家蔡元培惊喜的说,博观精勤之成绩,所以嘉惠学子益无限量。胡适更是在给张元济的信中说,今早细看,欢喜赞叹,不能自己。此书之出,嘉惠学者真不可计量!惟先生的校勘,功劳最勤,功用最大,千万不可不早日发刊。大文豪鲁迅更是买了两套,一套缩印的精装版(500册),一套宣纸线装版,作为学术研究的案头必备书。他以《四部丛刊》中的宋元本子与清代官修的《四库全书》对比,发现了清代统治者篡改古书的证据,清王朝官修有两部大书,一部是康熙时期的《古今图书集成》、一部是乾隆帝时期的《四库全书》,其中后者堪称钳制思想的大成,给中国文化造成巨大的浩劫。但是,他不会想到宋元旧版书终究还是有漏网的,而张元济先生“书贵旧刻”的理念,正是为读书人提供了第一手的研究资料。鲁迅先生以《四部丛刊》为据,逐条指出《四库全书》的编纂者们任意篡改、抽毁古书,可谓铁证如山。学界将《四库全书》称为“库本”,将《四部丛刊》称为“刊本”,库本和刊本相对照,为研究中国古代文史提供了一条便捷的路。说《四部丛刊》功德无量,并不过誉。
《四部丛刊》出版至今已近百年矣,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很多知识分子把《四部丛刊》带到海外,作为和故土的一种维系。上世纪四十年代胡适先生远赴美国,手边没有研究的资料,忽然收到老友赵元任寄来的《四部丛刊》,异常高兴。在当天的日记(1943年4月19日)中记到:元任兄把《四部丛刊》寄来了,今天收到,我打电报给他说,I feel as rich as Indian Maharaja。A thousand thanks(我觉得像印度的王公一样富有。万分感谢)。1949年1月,昆曲研究专家张充和女士与丈夫傅汉思从上海登上去美国的船,所带的仍然是一部《四部丛刊》,对于那一代知识分子来说,一部《四部丛刊》浓缩着故国文化的全部。

2015年6月,精装影印本《四部丛刊》出版,是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四部丛刊》精装本时隔三十年后的又一个版本。宋刊本的疏朗雅洁,金刊本的妍丽细致,明刊本的富于变化,清刊本的赏心悦目,影宋本的神清骨冷,抄本的恣意张扬……简直就是一座小型古籍图书馆,是对博尔赫斯“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句话的诠释。收罗的版本之美,简直令爱书人为之发狂,以抄本为例,就有钱遵王、黄丕烈、刘履芬、毛扆、顾沅、孔荭谷、林佶、钱叔宝等多位大家的手抄本,完整的保留了大家风貌,其笔风或如苍松古柏般雄劲与俊美,或如流水行云般飘逸秀丽……这宁不是书籍留在时光里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