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36):成败得失
简单总结一下宋朝此次西征五路大军的表现。
五路大军中唯有李宪的熙河军几乎未尝一败且杀敌数万拓地百里,但他没能驰援灵州成了他此战最大的污点。王中正的河东军就是一个酱油哥,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全军不但一场硬仗未打反而还饿死了万余人。种谔的鄜延军初期大胜,无定河之战更是让其彪炳青史,但粮草的不济导致其半道折回最终功亏一篑,九万大军因为冻饿致死者达到了将近全军的三分之一。
高遵裕以及他的环庆军我们这里就不多言了,最惨的就是泾原军。刘昌祚和泾原军的战场表现我们这里也没有再去赘述的必要,这里需要说到的是,当初出塞时泾原军的总兵力达到了五万一千零六十人,战马五千七百八十二匹。战后回到宋境的泾原军只剩下一万三千零四十八人,将近四万的泾原军将士埋骨于异乡,而泾原军的战马也只剩下了三千一百九十五匹。
十几万精卒的长眠异乡,无数民夫的卿卿性命,大量军械粮草的耗损,变法十年来辛苦积攒的半个家底,这些都随着此次西征的失败而成了宋朝心头永远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阵痛。然而,如果要说此时谁是整个宋朝最痛苦的人,那么此人非神宗皇帝莫属。
灵州惨败的消息在十一月的一个冰冷刺骨的深夜传入京师。由于之前曾经下令凡是有关战事的急报无论何时送达都得在第一时间呈报,神宗在被唤醒后满心期待这份急报所讲的是灵州已被攻陷的好消息,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当神宗看完这份战报内容后整个人愣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就像是被这寒冬给僵住了,又像是有一声惊雷在他的脑子里炸响了,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可理智却在提醒他这一切就是真的。宋军败了,宋朝输了,他也败了,当初五十多万人声势浩大地出界远征如今所换来的是响彻西北的一阵阵凄绝惨栗的悲嚎,这背后更是有无数个家庭为之而痛入骨髓。
这一夜神宗整夜未眠,他并不是躺在床上睡不着,而是根本没有心思再入睡,披散着头发的他就这么绕着床榻来回走了一整夜。堂堂大宋举兵数十万竟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西夏反遭其辱,而宋朝为此所投入的巨大人力、财力和精力更是转眼成为了泡影,神宗身为一国之君不单是在为国家的战败而痛苦,更是在为那数以十万计的生灵从此与人间阴阳两隔而悲不自胜。
深深的自责吞噬着这位年轻且好胜的君王。虽然他可以将战败的责任都归结于前方的各路将领,可作为一个好胜心、自尊心和责任心都极强的人,在惊愕、震怒和痛苦之后,神宗将这一切的罪责最后都归咎在了自己的头上。他是一国之君,更是此次西征的直接主导者和责任人,他无法原谅失败,更无法原谅自己。
神宗整夜的绕床而行以及他的悲戚让内侍们不敢靠近,他们只得通知神宗的母亲高太后亲自来探视。母子相见,神宗的脆弱顿时无处可藏,爱子心切的高太后见此情形也是悲从中来,她还从未见自己的儿子如此的肝肠寸断。由此她也深深地“记恨”上了自己的伯父高遵裕,在神宗死后她更是将神宗的死因归罪于高遵裕在灵州城下的惨败且至死都不肯原谅和释怀。
当时的所有人包括神宗本人都不知道,这一夜对整个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所发生的事会证明这一夜以及这一份战报改变了宋朝的历史走向。简而言之,元丰西征最终功败垂成所带来的打击严重摧残了宋神宗赵顼的身体和精神,这就像一个亿万富翁一夜之间遭遇倾家荡产之灾。如果你不能理解这种打击,那么就想象一下你把自己的家底都一把输光在赌桌上的场景。虽然神宗没有因此而立马倒下,可此时还不满34岁的这个精壮青年受此重大刺激而在精神层面身负重伤,而这正是导致其三年后英年早逝的根本原因。
或许我们普通人很难有机会去体会何为精神内伤,尤其是神宗这种级别的内伤,毕竟我们大多数人既不是手操生杀大权的权贵,也不是动辄出手百万千万的富豪,我们的人生即便有起伏却也不会如他们那般波澜壮阔。为什么帝王多不长寿?为什么商贾巨富多天不假年?为什么伍子胥过韶关时一夜白头?为什么诸葛亮摄政蜀国军政大事之后迅速衰老而终?
再说个与我们凡夫俗子比较贴近的例子,为什么有些人在亲人或爱人意外离世或是遭遇人生重大挫折后迅速病倒乃至是精神失常甚至命归浮沉?排除物理层面的各种疾病所致,其实以上这些都是精神内伤所致,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心病。很遗憾的是,心病无药可愈,唯病者自渡。
古今成大事者莫不经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苦难,尤其是生于草莽或贫贱之家的那些人中雄杰。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一个人的成就与苦难成正比的说法就是站得住脚的,换言之,你能承受多大的失败就有可能取得多大的成就。何为承受得住?往简单说就是你能消化失败并让它成为你继续向上攀登的垫脚石,而非你被它所严重内耗甚至直接就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就此自毙。可惜的是,心理承受力和胸怀这种东西有的人生而有之,有的人后天有之,有的人却终其一生都为其所困。
说得直白一点,神宗皇帝之所以英年早逝就是因为他没能承受住元丰西征的失败所带给他的精神打击和痛苦。这也就是说,他的那个光辉而又远大的梦想与他本人的抗压能力和胸怀是不相匹配的。
参考赵光义。高粱河之败的痛彻心扉让他垮掉了吗?非但没有,反而激起了他更大更强的好胜之心和权力欲望。随后的雍熙北伐更是将宋朝的那支近乎百战百胜的开国之师给毁灭殆尽,边境门户大开整个国家也岌岌可危,可赵光义被击倒了吗?也没有,甚至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曾发动五路大军准备将李继迁的势力围而歼之。但凡能够从赵光义身上得到一点这方面的真传,神宗或许也不至于在其壮年就因为严重的内耗而油尽灯枯而崩。
这其实也是赵顼的命,他又怎么可以和赵光义相比呢?赵光义虽然是家中老二,但赵匡胤外出打拼的时候,当时已经是一个小小少年的赵光义俨然就开始以家中长子而自处。待到赵匡胤荣归故里以及随后黄袍加身,赵光义更是在波谲云诡的官场逐步将自己锻造成为了当时的第一能吏,甚至连大宋的开国宰相赵普都败倒在他的旗下。当然,赵光义在权斗场上的巅峰之作还得是斧声烛影。他应该是历史上唯一的一个让开国之君死得不明不白并取而代之的人,关键是他这还是在手里没有兵权的情况下完成的。这样的一个集坚韧、计谋、心狠和胆大心细于一身并最终攀上九五至尊之位的狠人和猛人放眼千年也难觅其一,我们在这里完全可以说赵光义在夺权登基之前就已经拥有了一颗泰山崩于前而颜不改的大心脏,如此才有了他在登基之后面对种种艰难困苦时的我自岿然不动。
反观赵顼,他的皇位是老天爷主动送到他手里的,他的人生在元丰西征以前几乎是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他不但生于蜜罐,也是在蜜罐里成长,等到他当了皇帝之后他也仍然身处蜜罐——熙宁变法期间,王安石站立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住了几乎所有的风雨和唾沫。元丰西征的失败可以说是神宗此生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折,而这个此前一直都在人生路上一往无前的人第一次遭受的挫折竟然如此震慑心魄,这自然也就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剧。试问:温室之花可抗雷乎?
与神宗类似的人还有一个,此人便是汉武帝刘彻。这里有个猜想,倘若神宗此次攻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是生擒了梁氏兄妹和李秉常,那么他会不会趁势在几年后大举伐辽继而收复燕云呢?会不会由此成为比肩汉武帝刘彻的又一位千古一帝呢?他的庙号会不会成为“宋武宗”呢?再反之,如果刘彻北击匈奴失败了,卫青像高遵裕这样大败而归,霍去病直接消失在了茫茫草原,汉军死伤惨重尸横遍野,那么此前同样在其人生路上未遇重挫且心高气傲的刘彻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进而像赵顼那样英年早逝呢?
说了这么多,我们其实就想表述一个道理:要做事先成人,唯有强大自身才能直面任何的狂风暴雨。诚然,我们的每一次成长都是在狂风暴雨过后的再一次站立中完成的,但只有当你站起来的时候才可谓之成长,如果你就此一蹶不振,那么你就是个失败者,而失败者能够得到的奖赏只能是痛苦和不幸。所谓百毒而不侵,前提条件就是百毒而不亡,这完全取决于你的承受能力。正如我们在讲述太宗朝时所说的那样,胜不骄并不难,难的是败不馁,唯有败不馁才有资格成为王者。
神宗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他觉得此次西征宋朝一无所获反而损失惨重,但这其实有些太过片面和偏激了,神宗吃亏就在这上面。用句时髦的话来说,神宗的格局小了。如果我们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上来看待这次战争,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宋朝其实并非一无所获。
首先是军队的战斗力。种谔的无定河大捷、刘昌祚的磨脐隘之战以及李宪的无往而不胜都是在双方军力相等甚至宋军弱于对方的情势下取得的,这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宋军的野战能力已经全面压倒了西夏,以往宋军只能据城而战才能退敌的历史就此作古。不同于雍熙北伐的是,宋军此次兵员的折损大部分都是因为饥饿和严寒造成的,换言之,倘若出兵的时机再合理一些以及战前的准备再充分一些,那么战争的结果定然不会如此。正如高遵裕在战后的检讨中所说的那样,五路大军只有他和刘昌祚到了灵州,倘若李宪、种谔和王中正能够与他会师定然可以不负圣意。
其次就是宋朝通过此次战争占据了西夏的大片土地。李宪的熙河军为国拓地百里直接将宋夏边境的西段推进至兰州和会州一线,宋朝的“兰会路”也由此而生。种谔的鄜延军虽然因为粮草不济而班师,但在此次战争中宋朝几乎将定难五州全部荡平,如果不是因为王中正和他的河东军太过拉胯,那么定难五州已然尽为宋朝所有。可惜的是,宋军因为粮草而撤军导致定难五州又重归西夏,但鄜延军却将米脂城以及横山上的义合、吴堡、塞门、浮图等军寨和要塞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如此宋军也就在横山上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基地,横山这一战略制高点再不是为西夏所独占。此外,宋朝在此次战争中还收降了西夏的数万帐部落属民。
再者就是此次战争对西夏所造成的破坏导致其国力大减且民生越发困弊。由于此次战争是由宋朝主动发起且战场都是在西夏境内,所以这战后的满目疮痍和残垣断壁都得由西夏来善后,这对本就因为宋朝的经济制裁而民生凋敝的西夏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在元祐年间重回京城并担任翰林学士兼知制诰的苏轼曾在他上呈的札子中对此有过详细的说明:(元丰西征之后)夏人困折,亦几于亡。横山之地,沿边七八百里中,不敢耕者至二百余里。岁赐既罢,和市亦绝,虏中匹帛至五十余千,其余老弱转徙,牛羊堕坏,所失盖不可胜数。
简单点说就是,西夏在战后再不敢在边境数百里之地从事耕种,宋朝的贸易制裁导致其国内物资匮乏物价飞涨,而为了躲避战乱更是导致其民众辗转迁徙苦不堪言,各类牲口损失不可计数。试想辽国当年的南侵只是蹂躏河北一地都能让宋朝叫苦不迭大呼民不聊生,小小的西夏又岂能承受得住宋朝五十万人的一番蹂躏呢?
以上这些可能会被某些人认为是在自我安慰,但谁又能否认这些不是事实呢?如果都像神宗那样钻心眼子逮着灵州未破使劲地撕咬,那生活和人生还要不要继续下去了?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一直活在昨天的人永远都在虚度光阴蹉跎年华——本可大有所为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