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社会》这部杭炕黑帮片2.0时期最高成就作品,谈谈黑帮电影的起落(下)
2.0挽歌时代,和独特的黑帮融合片
杭炕黑帮片2.0时期开始于90年代中。和1.0时期的英雄主义叙事不同,2.0时期全程笼罩在一种阴郁,迷茫,惆怅的背景下——这也是97前后开始的一种重要情绪,大环境的巨大变化,让全体港人都难免心生嗟呀。
无论旧时代有多少问题,他都始终都是个人历史和情感的集大成,当旧时代逝去,对其怀缅感叹之,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新秩序,有迷茫和不安感,是人之常情。
但对黑帮来说,可能情绪还要更复杂,因为如前一篇所说,只要社团成员不是傻子,都能看明白这新秩序对自己大概率是不利的。所以黑帮片里反应的情绪,只会更不乐观。
上一篇里我们提到,杭炕黑帮从业者甚多,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底层小混混。且小混混加入黑帮,未必真是思想上多么好武尚恶,很多不过是底层人民一种没有选择的,可以理解的自保。
在黑帮发展时期,小混混并没有有吃到多少红利,而随着黑帮退潮,已经赚的满盆满钵的顶层大佬们,尚有挟余产上岸洗白成大亨的可能,而底层混混面对的是更尴尬处境:他们不是英雄末路,而是作为底层混混从来就没找到过路。
以前的路也不好,干的都是脏活,但那毕竟是自己熟悉的世界,现在连这个世界也没了。脏活越来越难做,不干脏活吧,没有学历没有知识没有一技之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湮灭。
怀缅,和怀缅后不可避免的迷茫,悲观,郁结等情绪,阴暗,和充满不确定性的气氛,这些主题构成了90年代以后黑帮片2.0时期底色,可姑且把这个时期叫“挽歌时代。
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就要提杜琪峰了,毕竟阴暗和宿命感算是他的特色。但我还想先提另外一部划时代的片子《杭炕制造》,和一个比较重要的概念:融合电影。
1997年横空出世的《杭炕制造》是杭炕电影史上颇为奇迹的一部。过期胶片,低成本,非专业演员,效果却如此之好,正是因为其击中了时代命题。里面的小混混中秋,他的未来一定不会好,这是毫无争议的。那不是他的问题,甚至不是里面的反面角色的问题,而是弱者面临的结构性困境。
你很难说《杭炕制造》到底算不算黑帮片,很多人(包括我)也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部青春片。事实上,在90年代前后,杭炕黑帮电影逐渐完成了向融合电影发展的转化。
融合片就是融合了多种类型电影元素的混合片。比如《杭炕制造》算黑帮片和青春片的融合。按照专业编剧腿老师的说法,“类型电影发展到后来,讲究的是类型融合”。

《杭炕制造》当然不是第一部黑帮片和其他类型片融合的电影。开启黑帮电影融合之路的,其实是一部和《杭炕制造》在内核上有些异曲同工的片子《旺角卡门》,没错,王家卫作为导演的第一部作品。
“小混混怎么做都没有出路”这个方向,其实不用等到1997,早在1988年王家卫就拍过了。在黑帮还大行其道的年月,他已经看清了他们的宿命。
在《旺》以前,黑帮片几乎就是周正,原教旨的,内容聚焦在黑帮如何犯罪,如何维持体系,如何冲突上。但王家卫在《旺》里,为黑帮片里的小混混主角,加上了一段颇为文艺的恋爱。
这段恋爱虽然情节简单,但在分量上并不是陪衬的副线剧情,而是整部片子情感上的压舱石。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王家卫只是把一个文艺腔恋爱剧的主角,加上了黑帮小混混的身份而已。
《旺》在商业和口碑上谈不上特别成功,但重点在打开了大门,为黑帮片在横向的题材扩展上打开了新局面。第一部电影就能做到这种结果,必须承认王确有慧根,实乃大师。
之后黑帮片有很多融合之作,如《无恶不作:杭炕黑帮片的发展轨迹》里所说:
它(《旺角卡门》)对类型的贡献,在于建立了一个跨类型的黑帮片次类型——黑帮爱情片。
以一个俊俏年轻的男明星演一个在黑帮层级不高的古惑仔,与一个质朴的少女相恋,古惑仔的邪气成为他的吸引力,在刀口过活的生涯取代了爱情文艺片的绝症,帮助一对爱侣主角发展出生死相许的伤感凄美爱情悲剧。
后来的《天若有情》(1990)和《都市情缘》(1994)可说是《旺》片的成功延续。
黑帮爱情片只是黑帮跨类型的一种,同期亦有相当成功的黑帮喜剧(如谭家明导演的《最后胜利》及周星驰主演的《一本漫画闯天涯》)、写实黑帮片《童党》,以及《学校风云》,和黑帮伦理亲情片《再战江湖》和《半支烟》等。
就连之后制作粗劣,高度雷同的《古惑仔》,其动人之处里也有一部分青春片的成分。
融合了这么多,都融合到黑帮亲情伦理片了(仅看字面是如何的违和···),却一直没有朝政治片下手。直到1996年的《一个字头的诞生》,才开始遮遮掩掩地开始搞政治隐喻,向政治片过渡。
政治片非常难拍,荆棘重重,如果没有很大的自信和野心,没人愿意做这样的挑战。市场上受不受欢迎,也得看运气。
但空缺数年后,在行业也完成了人才和技法的储备沉淀,益发成熟,同时外界环境急速变化,客观上造成了政治片可作为一种卖点等诸多背景的共同催生下,这部电影横空而出,爆发出了钻石一样的光芒,也一击打出了银河映像的招牌。
《一个字头的诞生》拍在回归前一年,小混混的30岁焦虑其实也是港人的焦虑。这部片子有很独特的阴阳:搞笑中夹杂着严肃,戏谑中暗含着悲凉。
故事分两条线,第一条线里不得志的小混混继续留在杭炕,结果横死街头,虽然过程非常好笑,但却道出了“小混混怎么做都没有出路”的悲凉事实。
另一条线里,小混混脑壳一热,去了湾湾,之后一路上扬,是那种古老常见的“有担当就能升值”的原教旨黑帮片励志叙事。可这励志,竟是在比前一条线更鸡飞狗跳,更好笑到爆的情节中发生的,消解了真实感。更像一种YY。
故事的结尾回到那个做选择的原点。到底哪条线才是真的,或者说更有可能,电影没有给出答案。正是这种没有答案的迷茫,贯穿了整个2.0时代。
第二年的银河映像推出的《暗花》沿袭了这种情绪,在IMBD榜单上排名第八。事实上,这张榜单里,有七成是2.0时期的作品,可见2.0时期是个佳片频出的年月。
但如果细细拆原因,就能感到一种怪异:正如我们上一篇里说的,这个表现层上的“质量上升”,其实对应的,恰恰是是黑帮片整体势头的下降:
黑帮片连年产量下降,分母减少,客观上导致泡沫被挤走,佳片比例扩大。同时,精品虽多了些,但不少是和其他类型融合的片子,某种意义上,这些已经是脱离了原教旨派黑帮片的另外一种电影了。
也就是说,2.0时期精品黑帮片的一个古怪特点就是,他们中的很多似乎不能100%算黑帮片。
银河映像,或者直接说杜琪峰
前面谈了2.0时期的很多代表作,但毫无疑问,其中表现最出色的团队,是杜琪峰主导下的银河映像。
杜琪峰70年代入行,从送信的小跟班开始做起,杜师从王晶的爸爸王天林(你可能很难想象,1983年那部经典的翁美玲黄日华版《射雕英雄传》,导演就是这两师徒···),后者也是从一线苦苦打拼上去的前辈大师。
王晶有个采访说,爸爸没有教过自己拍一天电影,但是教会了林岭东和杜琪峰。有趣的是,这两位分别是黑帮电影1.0时期和2.0时期的代表导演。王天林的徒弟是黑帮片大师,但他自己并不拍黑帮片——不过晚年演了不少,主要是在徒弟杜琪峰的黑帮片里客串。
杜对恩师甚是尊敬,常邀他客串自己片中的胖老头,无论是黑帮片还是爱情片喜剧片。《黑社会》系列中的重要角色“邓伯”也由他饰演,这个角色获得了金马奖,金像奖双料最佳男配提名。

王天林于2010年去世后,王晶在悼文里说爸爸才华横溢一生却不太得志,而在杜琪峰那里玩票式的客串,“给他的晚年生活带来很大快慰”。这种戏外的情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黑帮片中最歌颂的江湖道德:有情有义。
回到王晶那个采访,这不是教不教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慧根的问题。很不幸,王晶的片子是没有自己的风格的,他没摸索出来,或者根本不屑于摸索。但杜琪峰有非常独特的风格化。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风格是杜在40岁左右才逐渐摸索出的,其间有今天看来比较神奇的,“出埃及记”一般的心灵之旅。
杜从片场最小的打杂做起,二十年来,几乎摸透了片场的全部环节,到90年代时,一线工作经验已非常丰富老道。拍过很多题材,从喜剧到爱情片都很得心应手,也做通了导演,制片,编剧各个岗位。但在1994年前后,日后那种独特的风格还没有形成。
可能意识到自身风格缺乏是个大问题,他决定认真对待,“1994年,杜琪峰决定重新思考自己的导演之路。于是他休整了一年。”
我以前研究的不深,不知道杜在这一年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转变,后来才知道,是因为1993拍《济公》时,和周星驰爆发了比较多的矛盾所致。
两人当年合作《审死官》非常成功,于是一年后又一起合作拍《济公》,但这部片子从拍摄过程,到票房,口碑都充满了各种灾难。核心原因还是周星驰作为一个职业演员,在编剧,导演工作上也专业度十足,并有转型的野心,这一定给杜造成了比较大的压力。
但更大的压力应该来源于:周有自己的风格。没有人会把周的作品和其他人搞混。
一个前台演员出身的新进竟有如此慧根,而在幕后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估计就是杜在家憋了一年一定要想明白的问题。
排除这些比较微观的,私人的问题,还有个背景是94年前后,确实也是1.0和2.0交接的一个模糊时期,杜敏感地感到了时代变化即将带来的新的压力。
anyway,一年的炼丹炉时间没有白费,1995年,当他重新出山执导电影《无味神探》时,外界认为一些银河映像的典型风格已经开始逐渐形成了:
“这部电影打破黑白对立的传统警匪模式,是杜琪峰电影生涯中重要的转折点。”
而两年后的《一个字头的诞生》正式标志着这种风格开始成熟化,更是代表了银河映像时代的来临。
那张IMDB的榜单上,7成均为银河映像出品。其实不需要这张榜单,银河映像是杭炕黑帮片的半壁江山,早已是公认的结论。如果按照时代划分,甚至可以说,银河映像基本就是整个黑帮电影2.0时代。
杜是2.0时期的翘楚人物,其职业生涯中,四部黑帮电影(黑社会,夺命金,放.逐,文雀)分别获得了戛纳,金狮,金熊的最佳影片提名,这几乎是杭炕黑帮片在国际奖项上能达到的最高斩获,说杭炕黑帮片的艺术成就有一石,杜独占八斗,都不算过分。
作为银河映像的领袖,虽然他有个非常出色的班子,但就像前面说的,其个人的风格化非常浓重:你不可能把他的风格认错,很多镜头一出来,你就知道这一定是杜琪峰(哪怕片子挂在班子里的其他人下面)。
关于他的风格分析汗牛充栋,这里就不赘述了。整体来说,从技术上讲,他是气氛和节奏的大师,非常擅长制造紧张感和压迫感,同时对多线程叙事,剧情反转或突进,都有独特的手法。对市井生活的描述还原又写真,此外,还有标志性的“舞台化夸张”,比如主角常摆出令人赞叹的舞台化站位,剧情上有时也处理得像舞台剧等。
但风格上的特点可能更重要:他的很多片子充斥着阴暗,沉郁,甚至绝望的气氛,宿命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主题。
阴郁,充满宿命感的故事+很酷,但在舞台上更显得孤独的主角+不可知的剧情发展,都和2.0时期整个黑帮电影的基调完成了高度契合,才能使得杜和银河映像在2.0时期成为黑帮片的主要顶梁柱。
作为墓碑的《黑社会》系列(当然还有几部后续)
从1996年开始分析银河映像的作品也可以,但一来需要很长时间,二来早就有人做了,作品数汗牛充栋。这里因为篇幅,只谈下《黑社会》。
杜对这部片子的使命十分清楚:“据杜琪峰自己称,这部作品其实是杭炕黑帮的墓碑,展示了他们如何走向灭亡。在90年代,自己万万不敢拍这样的片子,否则就有生命危险。”
其实无论敢不敢拍,在90年代他也拍不成这样的片子。这是一部黑帮片和政治片融合的融合片,而在90年代,至少政治的那一半,远没有走到05年那个光景。
前面说了,97以后,杭炕的治安得到了很大的改善,黑帮势力大幅度地缩小。如《曾几何时风云地——古惑仔的狂飙年代》一文中所说:
“自从香港回归以来,江湖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如今的江湖已成为干涸的湖泊,早已没有承载大鳄的生态,只有剩下一些顽强的小鱼还能存活在洼坑余荡中潜息。”
即使你不生活在香港,对这些变化也能从各种报道中看出端倪。
我自己有深刻印象的报道很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篇采访胡须勇(不是张柏芝的小混混老爸,而是14K的大佬之一,算是传奇人物,2016年因癌症去世)的报道。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对记者说:“(跟我说话)你不用紧张的,杭炕现在治安非常好。”
而另一篇对陈惠敏的采访中,他也谈到,在扫黑行动中,冲入舞厅的公安干警要求他们一堆黑帮大哥抱住头蹲成一排,这在以前港英政府时期是不敢想的。
《黑社会2:以和为贵》里,jimmy仔在广州蹲局子时颇感不适应的情节,多少还原了这些大佬们面对陌生的警力和执法方式时的惊惶。
早在八九十年代,已经完成原始资金积累的黑帮,就已经开始通过影视行业等方式洗钱上岸,打算逐渐做正经营生了。97后又面对越来越严格的打击和管控,进一步加速了更多成员放弃了暴力营生,他们更像是纯粹的正经生意人了。
黑社会系列正是展现这么一个萎缩期的众生相。
前面说了,其实关于萎缩期的迷茫心态,几年前《一个字头的诞生》《暗花》等片,就已经体现了。但之后几年,杜似乎又放弃了这种对前景问题的思考,《枪火》《PTU》等片非常出色,但并没有十分紧地去扣这个题。
同时那几年银河映像在做商业化转型,拍摄了一系列(票房大好但我个人完全吃不下)的爱情喜剧片。直到2005年的《黑社会》,才又开始回到这个主题上,但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放了个大招。
首先,这部片子有超过以前所有尝试过的,更加直白的政治隐喻。《一个字头的诞生》还在隐喻,这部几乎就是明喻了。几句著名的台词,如果你听得懂,就知道尺度有多大。然而如果你听不懂,又觉得那不过是几句戏言。
这种平衡非常高超。能做到如此优雅的平衡,一个很重要的点就是这是一部成功的融合片。在我心中,政治片非得拍成融合片才能看。
政治是一种微妙又宏大的东西,直白对于政治片,堪称灭顶之灾。很不幸,大部分政治片都非常直白:翻来覆去就是提着你耳朵念“毒菜很不好”“人人生而平等”“不要搞等级化社会”blablabla,什么《雪国列车》之流就是这种东西。
问题是这些还要你来告诉我?这种初中课本里的车轱辘话,真需要再配个懒惰的剧情和影像,一遍又一遍直白地反刍吗?
政治根本不需要(也无法)特别拎出来表达,它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忠实地表现生活反而能更好地表达潜藏在下面的政治。
好的政治片不会一条大路奔到黑,相反,“像一座古老的城市,每个路口走进去都有新发现”。优秀的政治片,常是与其他片的融合片子,像《十二只猴子》是科幻片皮下的反乌托邦宣言,《汉江怪物》是惊悚片中的政治控诉。
《黑社会》就是一部在黑帮片皮下讲权利和暴力体系是如何运作的片子。
其实看主线,事情似乎都谈不上大:在远东的一个小岛上,一个几万人(并不比一家互联网大厂人多)的组织在尝试选出下一代的话事人,而一切焦点,仅仅是四个人接力式地传递一根棒子。

格局可谓非常小了,但在以小见大中,你又能窥见这片土地,甚至整个泛东亚地区,政治和权力运作的方式。他是如此直白,却又如此隐晦,如此点到即止,却又拳拳到肉。
总之,这部在题材上可以说跨了相当大一步。前面说了,融合了20年都没人拍政治,现在广度又一下子打宽了一轮。
当然,可能正因为这种隐喻之含蓄优雅,导致了IMDB榜单上评分的吃亏。我并不认为普通国外受众会很理解(或者有时间有兴趣去理解)杭炕黑帮,乃至中国政治的历史和逻辑。片中里那段清朝洪门的讲话,在老外看来估计完全是天外飞仙,根本不知道有啥存在意义。
这是没办法的事,反过来说,我们中国人其实也很难彻底理解美国黑帮和美国政治的枝枝蔓蔓。大部分人对《教父》系列的理解,也没有到对意大利黑帮史和行事逻辑很熟稔的地步,大部分人记住的无非就是逼格——而逼格正是一种风格化。
谢天谢地,虽然吃了文化障碍和理解困难的亏,但强烈的风格化,终于让这部片在IMDB榜上不至于太吃亏。
如果说打开广度,是这部片子对整个行业的意义,那在风格上的进一步提升,是对杜琪峰个人的意义更大:这部片子展现出了迷人的冷静。
杜是非常能调动紧张感和压迫感的导演,这是他的看家功夫,信手拈来。正是因为如此,他偶尔流露的舒缓和平静才更加独特和珍贵。比如在榜单上排名第一的《枪火》,是一个轻松的小品,正是其间流露的别样松弛感,让它格外出色。
而《黑社会》流露出的是另一种平静:整个片子的气质非常像主角乐哥本人,冷静,自信,但谁都会隐隐觉得,那张总是略带微笑的脸下面杀机重重,让人脑袋里不得不一直提着一根弦。
这里必须要说下任达华老师的气质。任达华老师70年代末入行,在七八十年代拍了不少黑帮片,表现出色,但都无法帮他成为一线演员,有段时间甚至去了台湾发展。但在90年代中他40岁以后,让他声名大噪,事业进一步上升的的居然是几部色情三级片。
当时三级片的主流男主角是曹查理这种猥琐男形象,观众审美比较疲劳。任达华老师以一己之力,开创了杭炕色情片新的男主流派:表面正常但私下变态的精神病男主。当初这个选角,可能正是因为看中了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深藏不露的气质。
任老师之后理所当然地开始从变态演到罪犯,又顺利地从演罪犯过渡到演警察(最神奇的是他爸和他哥还真是警察),最后还拿下了金像奖影帝,IMDB榜单上那十部里他演了四部。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职业生涯高高低低很正常,人要有平常心,一直认真做才有出头天。
扯远了。在《黑社会》一片中,任达华确实也把这个气质发挥到了非常高的水平。我相信如果把他和演对手戏的梁家辉对调来演这两个角色,即使梁家辉也是影帝,有过硬的专业度,却还真不一定能出这个效果。
冷静的另一个表现是,作为一部黑帮片,全片未开一枪。
杜在一个采访里说过:现实中杭炕黑帮其实并不怎么用枪,实际上更喜欢用冷兵器。因为他们非常清楚,哪怕对受害人造成了一样的伤害,比如都是致残,用不用枪在量刑上会差距很大。这是一种十分实际的选择。(原访谈见这里)
“你们看我以前的片子里很多枪战,那其实只是拍电影”。
也就是说,《枪火》里那样的枪战虽然非常酷,但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美化了的刻板印象。但《黑社会》这部片子就相对忠实地还原了实际的生存情况。
用拳头和冷兵器倒不用担心画面不好看,其实打斗时间比枪战长,创面更大血浆更多,拍起来反而占一些优势。但整个片子中所有暴力镜头全都没有直接拍:要么在黑暗中拍摄,要么干脆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需要非常自信的叙述能力。
相反,在《黑社会2》里,暴力镜头更多更激进。古天乐绞碎人肉喂狗那段,据说是很多人的心理阴影。这些镜头非常直白非常刺激肾上腺,更喜闻乐见(我也很难打出这四个字但事实就是如此),可能因为这个原因,2在IMDB上得分反而更高些。
见仁见智,我反而认为这种激进导致第二部失去了一部分沉着冷静的美感,但偏偏沉着冷静对杜琪峰是很宝贵的东西,所以在我心中,还是第一部更好一些。
以上两个点,已经可以给这个片非常高的分数。但如果你对杭炕早期黑帮片比较了解,就会发现杜琪峰在这部里使了一个大坏:他无情地嘲弄了曾经是最经典的“好黑帮VS坏黑帮”模式。
这种对曾经历史的弃绝和反讽,非常勇敢,哪怕出于一种纯粹的恶趣味,都值得再加一星。
前面说了,杭炕早期黑帮片的一个最传统的叙事就是:“好黑帮(有义气,怜悯等道德)实在不堪忍受坏黑帮(没道德)的挑衅和逼迫,最后一刀噶了后者,大快人心”。片子初看,似乎就是这个模式。
由于性格随和亲民,乐哥很像传统的“好黑帮”形象,而对应的,嚣张跋扈的大D,似乎也很符合传统的“坏黑帮”。
但往后一看,乐哥从头到尾就没有像传统好黑帮那样去坚守什么道义之类的,他的长处是擅长搞政治和经营。事实上,他和大D更像两个职业经理人,在竞争CEO的位置。
而叔父辈们作为董事会,给出的CEO评判标准,既不是好黑帮坚持的“谁更有道义”,也不是坏黑帮坚持的“谁势力更大”,而是“谁能为社团做到一块增量蛋糕”:打下尖沙咀这块蜜与奶之地。这完全是做生意的思路了。
而为了兑现“打下尖沙咀”的承诺,乐哥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联合大D做了个局,杀死了大D几十年的朋友,也是他曾经的救命恩人,尖沙咀话事人恐龙哥。
当然,大D也不是什么善茬,这场杀戮里,他比乐哥还来劲得多,一直猛踹和辱骂着曾经的兄弟。而乐哥一句劝说和阻止都没有。
到这一步,两位主角的道德水准已经暴露无遗。
在片中绝大部分时间里,乐哥还是有一点让人敬佩的地方:他能顾全大局。为了社团利益既不怕死,也愿意忍让对手,做得到不计前嫌。当然了,这不能算道德多么高尚,更多是政治人物必备的专业能力。
但在最后,一旦发现大D贼心不死,他立刻毫不犹豫杀死了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大D提出的“双话事人”构想,未尝不是一个更加抗风险,增加社团稳定性的制度——尤其好笑的是,电影里,大D因为提出了这个构想而丧命,而现实中,电影里的原型黑帮“和胜和”后来还真改成了多话事人制度,甚至不止两个而是四个。侧面证明了仅就管理来说,这个方案可能确实更好。
但乐哥对这个很值得考虑的方案根本不考虑,因为影响到了他的权力,所以他毫不犹豫动了手。一切“为社团”的画皮被扯下,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乐哥杀人那段是影视经典,但今天在抖音和B站上,已经莫名其妙成了一个“钓鱼要戴头盔”的梗。事实上那一段的水平之高,超过很多人的理解。

当乐哥用石块这种猴子都会用的工具来杀人时,镜头转向了林中的一群猴子,它们非常惊恐。猴子也会用石头,会用石头也被看做是猴开始为人的起点,也是文明的起点。
但猴子不会用石头来杀同类,只有人类会这么做,只因人类更高级,更文明:文明为工具找到了更多的出口,包括杀戮。
可以想象,如果这段不是猴子,只是惊起了一群鸟从林中飞起,得多么无趣啊。
这段甚至有《2001太空漫游》开篇段落的异曲同工,在那部里,文明史即探索史,而在这里,文明史即暴力史。这又回到了前面说的,这部片的“以小见大”功夫了。
基于以上这些点,这部片在我心中是杭炕黑帮电影的第一名,也是杜琪峰个人最出色的作品。我相信杜在拍它时,有很大的野心,同时也有足够的自信。他也做到了求仁得仁。
前面说了,《黑社会》系列实际上把黑帮片的天花板又往上面打高了一点,但很不幸,如杜自己所说了,这部片就是杭炕黑社会的墓碑。在墓碑之作里打出的天花板,无非也就是可以刻字的地方多一点,能写更多的祭文。
再好的祭文,也只是祭文。
在拍完这个系列后的同一年,杜还拍了《放.逐》,此片也在IMDB十佳榜单上,并得到了金狮奖的提名。很多人认为这无非是把《枪火》又来拍了一次,但实际上完全不同。
《放.逐》和《枪火》有完全不同的结尾,在《枪火》里,小人物靠着自己的机智勇敢,还能有一丝生活空间。而在《放.逐》里,则完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家都得死。
《放.逐》没有黑社会那么强的政治隐喻,内容也比较简单。《黑社会》是墓碑,墓碑要写清楚黑社会的前世今生,而《放逐》更像一个惆怅,带浪漫色彩的招魂幡。
之后杜琪峰第二次离开了“萎缩期的众生相”这个主题,《文雀》,《夺命金》等这一时期的片子里都离这个主题很远。正当我们以为这个主题的黑帮片永远不会再有时,在2016年,银河映像第二代的接班人们横空出世拍了一部《树大招风》,讲97年前,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贼王如何在这个令黑帮不安的日子度过最后的职业生涯。贼王之一就是前面提到的张子强,由陈小春扮演。
尽管三位年轻导演再三强调,自己拍摄时尽可能不去想杜琪峰会怎么拍,杜也声称自己连片场都没怎么去过,只挂名了监制,但片子那熟悉的黑色电影叙事,还是能让人轻易看出杜对这部片的巨大影响。
在回归将近20年,黑帮岁月逐渐成为历史,甚至黑帮的萎缩期本身都已经成为历史之际,还能出现这么一部诚意之作,实在是令人感动。
但同样令人唏嘘的是,这颗突然升起的新星,讲的却依然是05年《黑社会》里的那个故事:这个曾经亚洲最大的黑帮产业如何迎来自己的末日。
虽然杜琪峰找到了“和政治片做融合”的新空间,但目前来看,能在这个新空间里作出新突破的新人,并不太多,要等十多年才能有一部。
除了和政治片做结合这一条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导演,能探索到黑帮片其他的新空间,新路子呢?
目前看十分悲观:老一辈导演,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不再感兴趣于这个主题,而杭炕电影走了足足30年下坡路后,创作人才已经严重萎缩,青黄不接,年轻一辈中能不能出好手,还真不好说。
最最重要的是,因为黑帮电影创作素材根基,也就是黑帮的萎缩,相应的黑帮电影的萎缩也不可避免。有一种不小的可能,就是《树大招风》搞不好是炕黑帮电影,乃至杭炕黑帮的最后一曲挽歌。
就像它片尾的主题曲一样,江湖往事在黑帮电影里起起落落了五十年,最后一切都随风飘散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