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她把我忘了,她再记不起我了,单是说出这几个字,就足够让我泪流满面了。
大一寒假,她突发脑溢血抢救住进了医院,醒后病床前她的儿孙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站在母亲身后,通过缝隙看着二舅用手指着一个一个的面孔问姥姥,“你认识他是谁吗“,“他呢,你大孙子你记得不?”,姥姥无力地撑着眼皮,歪着的嘴巴上下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摇头。医生说血块压迫到神经,有短暂或者永久失去记忆的可能,这次是生死线上走了一回,再晚一些就难说了。心脏抽疼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姥姥可能要忘了我了,甚至姥姥是会离开我的。
幸运的是,她没多久就恢复了记忆,呼,舒了一口气。
出院后姥姥像变了一个人,口气和行为都像个小孩子。
她突然爱吃油炸的食物了,炸鸡翅,炸鸡腿,鸡柳,烤肠……真真是老小孩一个了。
对于我要扶着她去厕所这件事,她总撒娇似地说不要不要,拍打我的手示意我放开,执意拄着拐杖自己去。我只能悄悄躲在卫生间门外,听她的声音,害怕像上次一样,站起来眼前一黑就倒下进医院了。
她更加依赖姥爷了,姥爷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现在却也一天三顿地做饭刷碗了。姥姥在餐桌上一边嘴里嚼着饭,一边抬着手指指姥爷让我看,嘴里欲言又止,发出嘿嘿的笑声。我明白,她是在给我炫耀,终于也能享受姥爷对她的照顾了。有一次姥爷出门去剪头发,不过才出去十几分钟,她便坐不住了,时不时抻着脑袋看向窗外,焦躁地望东望西。最后忍不住非让我出去找姥爷,才肯罢休。
除此以外,也爱和我拥抱了,这次住院之前,每次我要抱她,她总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拒之门外。出院后每次去看她,她都会拄着拐在门口等我,等我抱抱她,然后祖孙俩一起悄悄地抹眼泪。那是一种思念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的泪水,是一种相聚也终究只是短暂片刻的遗憾。
我保持着每次放假回家一定去看她的习惯,她也习惯了等我、相见拥抱、抹眼泪、离别拥抱、抹眼泪。慢慢竟有一种错觉,姥姥的身体还能跟之前一样硬朗。
2022年,工作上的不顺,与父母激发的矛盾,生活的摩擦源源不断。整个人抑郁低迷,颓如走尸。再加之疫情,来回多有不便,一整年,我没有回过家,更没去看过姥姥。每次电话,姥姥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都说等疫情再缓一缓就回去了。思念每每抑制不住的时候,眼泪都总要流它个十里的。
终于等到年末,我的工作生活一切都有了起色,疫情也终于放开,可以自由地坦然地回家过年了,却被家人告知我姥爷没扛过去走了。准确的说是“通知”,因为姥爷已经出完殡了,我才知道。无力去计较这些了,我姥姥她还好吗?“她不认得人了,偶尔有一会能清醒 “,“那我呢,连我也不记得了吗?”。如果把痛苦和伤心也一并忘了,忘了是件好事。
我慌慌张张买了第二天一大早的高铁票,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眼泪一遍遍地滚下来,化作一根根的银针扎到我心里,她把我忘了,她不记得我了,单是说出这几个字,就足够让我泪流满面了。夜怎么那么漫长。
家人载我去姥姥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我等会要怎么讲第一句话,我得控制住不争气的眼泪,不能刺激到她。终于到了,她坐在床边那把熟悉的木椅上,我向她冲过去,她伸出了双手抓着我,闪烁着眼神来回打量我,小舅在旁边问她,这是谁啊?她脸上只有微笑,嘴唇上下咂么两下并没有任何回答,肿胀的眼皮把眼睛压的更小了,却依然能看清眼神中的疑惑,我心一沉,是真的不记得我了。不然怎么没有拄着拐杖等我,没有抱我,没有抹眼泪,没有叫出我的名字。我侧着身子坐在床边两手环抱住她,眼睛瞬间雾起,微声叫着姥姥姥姥。她两手扶上我的手臂,嘴里突然挤出一句哭喊,“莉儿,你姥爷没了”,顷刻间决堤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抱着她,不敢看她的眼睛。好久,她只重复呢喃着“娘啊,娘啊,娘啊”,一边又抻着脑袋焦躁地望向窗外。她想他,可我这次没法把他找回来了。
情绪缓和下来之后,她时而忙活着“指挥”我喝茶,吃面包,似乎我还是个小孩子;时而有很多话要讲,跟我讲小时候带我到处去看病,从这里跑到那里,没成想,转眼已经是大姑娘了;时而仅仅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她的手背上是长期打点滴留下的一块紫青斑,手指枯瘦的似乎只剩一层皱皱的老皮,只一年不见,却像是已苍老了十年。时间能不能就在这一刻停留。
她撑着拐杖,想要起身,屁股像是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准备扶她的,她又不乐意了,像立定跳远前的准备动作一样,反复预备了多次,终于站起来了。以为她要去卫生间,结果是站起来送我回家的,我说我还不想走,她说太晚了回去不放心,拄着拐自己走到门口,牵起我的手,叮嘱路上注意安全。我像往常那样准备作离别拥抱,她把头缓缓地靠到我怀里,像是一只乖顺的猫咪,眼睛忍不住湿润,强装坚强的压着嗓子,俯在她耳边说“我明天给你带鸡柳过来”。
回家的车上,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