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羞于光明磊落地表达自己对买衣服的热爱了呢?
读西蒙娜·韦伊(Simone Veil)的《一生Une Vie》,我印象特别深的有两个段落,都是关于衣服的。
第一个是她讲在集中营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女士(后面进来的,可以随身携带些衣物),看她穿的破破旧旧,于是送了她两条裙子,她非常非常开心,并且将其中的一条送给了另一个好朋友。另一段是讲她活着走出集中营不久后,政府组织了一个项目可以让集中营幸存者免费去瑞士某湖边度假屋修复身心,一天她和住在瑞士的表姐妹便一起跑出去购物,很开心地买了好多漂亮的服饰,还因为一块瑞士表在回法国时要求补税而扫兴。
看的时候,我特别惊讶,实在想不到在集中营那种听见名字就只想到毒气室的地方,居然也是会想要穿漂亮的裙子的,也没有想到从集中营劫后余生后,居然还是会有蓬勃的购物欲望。但于此同时,我也很感激Simone Veil写出了这些,让我们除了了解集中营的生活外,也得以一窥一位活生生的十八岁的女孩的真实内心。
说起漂亮衣服,我的感想可就多了。
小时候过年,最开心的事是可以穿新衣服。对我来说,不只是过年,过生日啊,考试考的好啊,所有需要奖励的时候,奖品我都想要好看的衣饰。记得十岁生日那年,提前好几个月我就跟外婆预定好了生日礼物——一双带条纹的长筒袜,像漫画里的美少女那样的。我可怜的外婆没有看过漫画,怕买错了,还特意让我表姐领着她去买。
那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有姐姐的同学——她们总是能从姐姐那里捡来很多半新的衣服穿。虽然这些同学身在福中不知福,多数时候在抱怨总穿旧衣服。可是每次看到她们又换不同的衣服了——对我来说,那不是旧衣服,只要是第一次穿的都是“新”的——那时候我心里不知道有多希望天上能掉下一个姐姐给我。
过年的新衣服,一般放寒假没几天就买了。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呢?我每天都数着,还要将衣服拿出来看一眼,想象一下穿着新衣服去拜年的时候该有多得意。我们老家的习俗是大年初一才开始走亲戚串门,所以大年三十的晚上,我通常因为第二天终于可以穿新衣服了而激动得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是在做穿新衣服的美梦。
对漂亮服饰的热爱,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我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尽管在上高中之前,买衣服的事情只能求父母,家里又不算富裕,记忆中似乎因总要求买新衣服是挨过一两次打的。高中之后,可以用自己的零花钱省吃俭用买一两件喜欢的衣服,又总是很纠结——毕竟攒出一笔好衣服的钱不容易。印象最深的是高二班上有个漂亮女生寒假结束返校,穿了件很好看的羽绒服,短装的,厚厚的,一半红色一半白色好像是,同学们都说好看,她不无得意地说是她男朋友给买的。哇,那一刻,好学生的我居然非常想早恋。可惜并没有如愿。
上大学了,买衣服就稍微自由了些,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可以拿自己的钱去买喜欢的衣服。说是拿自己的钱,其实学费生活费还是父母给的,只是我业余时间做些家教,这样也算是自己挣钱了。拿着自己的钱过年回家前给自己买上新衣服,有时也给父母买一两件衣服作为新年礼物,虽然妈妈每次都说我是拿着她的钱来献孝心,看得出来,她还是开心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羞于光明磊落地表达自己对买衣服的热爱了呢?应该是去法国上学一段时间之后吧。
一开始我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妥,周六总是想要去商业街溜达,有些衣服买不起光是看看也赏心悦目。慢慢地,我发现我周六逛街总是不太好约到同伴。印象中约到关系好的几个同学逛街买衣服大概就只有一两次圣诞节前大促销时,像我们过新年一样,她们终于要给自己添置两件新衣服了。
她们都在干嘛呢?不是在看spectacle就是在去看spectacle的路上——当然这个spectacle可以换成任何一种文艺活动:展览,讲座,电影,话剧,音乐会等。大家在一起谈论的话题也永远是和文化活动有关的,当然这里面有特殊性,我当时学的专业是文化活动管理,所以班上的同学也许确实相对来说更爱好文艺一些。
不知不觉中,我有些不好意思再叫人陪我去逛街了,隐隐约约地觉得我同学们的品味似乎更高雅一些。特别是认识好朋友法国文青姑娘Camille后——她的物质欲望低到不像个现代人——不用智能手机,家里的家具装饰都靠二手店淘,路边捡,自己手工做,衣服更不用说了。她本人是主张警惕消费主义陷阱的。跟她接触的那段时期,我尤其为自己强烈的物质欲望感到羞耻(虽然这不是她的本意)。
最夸张的一次,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一个好久不见的中国朋友来我实习的地方看我,在一个明媚的周六下午(法国朋友们如果没有去看spectacle应该就是去草地野餐了),我们两个钻进小镇上唯一的商场里楼上楼下狠狠地逛了一番。当我们喜气洋洋地提着大包小包购物袋回家时,我的羞耻心又发作了——生怕被当时的房东(也是我的法国妈妈)看到我们的肤浅,我先远远地朝房子附近的路口望一眼,确定他们的车不在院里,才舒了一口气,像手里买的衣服是偷的一样迅速跑进房间里。晚上餐桌上绝口不提下午购物一事。
因为害怕被人看成肤浅的物质主义者,我开始慢慢地像我的那群法国朋友靠拢——和她们一起去看spectacle,约会的话题都是这个假期要去看什么展览,最近又看了什么书。我承认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从滚烫的物质生活中冷静下来,照顾自己的精神需求,确实有收获内心的宁静。
但是时间久了,总归有点不对劲儿。就像减肥的人被要求计算着热量来吃东西一样,一开始身体轻了健康了,很欣慰,但时间一长就不快乐了。
即便如此,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爱买衣服是思想贫瘠肤浅的象征。想买又觉得这样不好,我于是常年在消费主义的陷阱周围徘徊挣扎着。买衣服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是一件给我带来纯粹快乐的事情了。
这一两年我一边挣扎着,一边思考着,也慢慢有了点儿新的认识。精神生活固然重要,但“鲜衣怒马,热气腾腾的具体的生活”也不可缺呀。那个著名的幸福生活三要素不是说了嘛:something to do, something to love, and something to hope for。对我来说,永远期待着橱柜里的一件新衣服,也属于something to hope for。
说起来,我和我的法国同学们的成长经历不一样,中国和法国的社会背景也不一样,适合她们的不一定完全适合我。俗气点说,我觉得她们是从父辈甚至祖父辈起都已经拥有丰足的物质生活了,所以她们在这方面是从来没有缺过的。
欧洲这几年受反消费主义和环保主义思潮的影响, 普通人的生活确实比较节制(也可能真的是没有钱——经济不好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但是这两年我在加拿大看到的北美生活方式完全是另一种状态——快消市场的天下,人们买得多扔得快,真是非常浪费。最明显的就是走进一家超市,哪怕是一个螺丝钉,都能有一整排货架的选择。所以,我窃以为,反消费主义该开火的对象应该是他们。而中国,我们走出温饱其实也没几年,虽然现在也有浪费的倾向,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还是比较节约的。
所以,我也不必苛求自己(毕竟我无论如何算不上是个浪费的人),一味地反消费降低欲望,就跟一味地节食一样,会让自己不快乐。摸索出一种平衡的生活方式,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爱买点衣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享受将自己收拾得体的喜悦,肤浅是肤浅了点,算不上什么羞耻的事情。
「Le beau est une promesse de bonheur」不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漂亮的衣服和愉悦的心情”,也属于beau的一种吧。
我终于和自己的爱好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