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苏轼出蜀,有首咏八阵图遗迹的诗,其中有几句:
崎岖事节制,隐忍久不决。志大遂成迂,岁月去如瞥。六师纷未整,一旦英气折。
对诸葛亮的评价很不高。年轻好奇,违理存异,连苏轼都不能免俗。其中如“隐忍久不决”,大概取自司马懿致司马孚的信“亮……多谋少决,破之必矣”;“志大成迂”,也许是千古聚讼的诸葛不采纳魏延建议,不肯出奇兵,定要步步为营;“六师未整”,又好像不太信《三国志》里的记载,说诸葛每次兴兵,止山侵火,以数万人兴造若数十万之功,他死后司马懿按行其营地,单凭遗迹就慨叹“天下奇才也”。
当然最后苏轼还是要说“惟余八阵图,千古壮夔峡”,英气终不灭。而且前面有几句诗说得也很好:
孔明死已久,谁复辨行列。神兵非学到,自古不留诀。至人已心悟,后世徒妄说。
生司马大概也要到死诸葛的营盘里学点东西吧。邓艾奇兵入蜀,缒下危崖,发现那里还有诸葛亮设置的营所等着他们,可惜已经荒废了。也叹息,使孔明尚在,吾属皆为虏矣。诸葛亮料势如此,大概是他不肯采纳魏延建议的原因。他自己能为不可败,就也要这样去估计敌人。所以蜀人不论,魏人吴人也都佩服他。待蜀亡后,晋武帝下诏寻访诸葛亮的遗文,想把它们用上。然而诚如苏轼所说,“神兵非学到,自古不留诀”,人都没了,传其兵学的人也没了,就算找到遗文又怎样呢?即便是木牛流马造法这种工程上的事,一直以来也不太解读得出,何况纸上谈兵最被忌讳。这时姜维已经死于钟会之乱。
姜维能骗过钟会,因为钟会自己就不是善类,况且东汉末年以来,谈不上什么三姓家奴。姜维最后的险招至少有一点和丞相一样,离成功只差一步。钟会以己度人,以常型量逸才,不死于卫瓘,还要死于姜维。
司马氏不能集中皇权,浸淫以至东晋的局面,王导敢跟皇帝把他们家得国之不正娓娓道来,皇帝听后居然会掩面长叹“如此则晋祚何能久乎”,和伦理规范大有关系。徐高阮名文《山涛论》,也是从党争集团分析历史上的事理,但他没有像更好的历史学家那样,将集团的成因分析到家族、理念、政治上出身的途径,而只是说,有“因伦理的缘故而反对贾充的一党”。看似新颖,实则传统。也因此更平情,更合理,也因此可以更新颖。当时的学者说佩服他的推理,但不信他的结论,原因也许是,他推理的基础就不入时,而且,这种不入时的推理不得不有很多弯弯绕绕的地方。王导看似敢直言,但搞不好里头有他的机心;魏晋之交那么多以守礼为名而不顾大义的“名臣”,有的家族倒是很快覆灭,有的绵延数百年,并没有什么天道好还,给后人更多妄为的理由。这些弯弯绕绕,大抵都和规范冲突有关。
很遗憾,这是当代历史学家不甚留意的地方。陈寅恪能够吸收德国历史学家的集团论,唐长孺能够也许不自知地借径日本而取法韦伯的社会理论,是他们被尊为第一流历史学家的部分原因,也造就了魏晋隋唐史领域为中国历史学界理论实证相结合的典范。如果能了解“较新”的社会理论而将之应用于历史研究,也许就能开一新境而延续陈、唐的光辉传统。以下抄取一段豆友读《资本主义的新精神》留下的简评:
相对于力量主义的进路,强调规范、价值对行为和制度的构成意义。任何社会需配以一套相应的证明体制,以规范的理由对社会权力、地位和价值不平等分配关系进行证明。
https://www.douban.com/people/150848271/status/4110168126/?_i=3756395DGfMcxo
一方面,规范有它的“使用价值”,用来“伪装”;另一方面,规范有它自己的历史延续与自律性。任何时代的人使用规范,都是一种“半内化”,既非完全粉饰扯谎,亦非发自内心的相信。而当代人常常只重视“粉饰扯谎”这一面,未免不得其实。上面抄取的豆友简评,后面还有值得思考的内容,但不便直接引用。我们可以借之推理,当代历史学家好采用伦理零假设,好认之为真不加反思,好揭露“粉饰扯谎”以为这就是历史学的任务,反映的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是后代历史学家研究本时代精神史的材料。
钟会默会那个时代的“暗用规范”而被姜维蒙蔽,诸葛亮、姜维真心相信“明示规范”,而大志不成功业未就,王祥、郑冲、何曾示人以“明示规范”而自用以“暗用规范”,虽成名而犹可耻,泰山羊氏、河东裴氏依违两可无可奈何但还要踏踏实实做事,没有人不受煎熬。
有人擅长推事理,看破历史记载,榷论当时实事,是像政治军事家的历史学家;有人擅长推文理,守住字面不逾矩,但要看出文字关联间的意味,是像语文学家法学家的历史学家。姑举几个文理推理的例子。
东晋褚皇后下的诏书里头,有:
《免蔡谟为庶人诏》:
“若遂置之于理,情所未忍。”
《答殷融等重议敬父诏》:
“典礼诚所未详,如所奏,是情所不能安也。更详之。”
“情所不忍”“情不能安”是不是相应政治行动的“真正理由”,只是推究历史事实的一方面;而历史事实的另一方面,就是它们的字面意思。“情”是一种规范理由,可以用来证成判断。这就是我们熟悉的晋代礼法会去考虑“自然人情”,“自然人情”作为礼法之本是历史趋势的新变化。而规范理由-证成也是有它的历史的,这是一种可以和历史地理相提并论的长时段史,需要做跨越时代的比较来显示出它的“差异”与“意义”。历史学家忽视规范的历史作用,除了本身所处时代的影响,也有并未深思规范-证成的历史性的原因在。历史学家误认规范只会在历史认知的错误中出现,为竭力避免“影射史学”而错过了历史事实的另一面向。在规范-证成长时段史研究中,一般认为的,历史记载中存在的大量废料,古人常用文体诏奏表记中普遍存在的套话,也都能作为“固定低音”而转废为用。
又如,《以会稽王昱承大统诏》:
明德劭令,英秀玄虚,神栖事外。
表明“玄虚”“不管事”都可以成为做皇帝第一等大事的理由。
再举沈约文集中的一组例子:
《授王亮左仆射诏》
门下:朝端任重,刑政斯出。自非民望时宗,莫谐兹举。通直散骑常侍、吏部尚书、领太子左卫率王亮,器识夷远,风鉴清奥,赞务厘朝,庶绩惟允。宜崇名器,以副具瞻。可尚书左仆射。主者速施行。
(我对官制不太懂,在“四把钥匙”上是相当瘸腿,以唐制例南齐,姑妄言之)尚书左仆射,尚书省的第一副官,尚书令下,主兵刑财政诠选等事。尚书令虚设,则尚书左仆射相当于宰相,品级比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门下省长官侍中都要高。故云“朝端任重,刑政斯出”。那么,这里的“器识夷远,风鉴清奥,赞务厘朝,庶绩惟允”是授予尚书左仆射的理由,“器识夷远,风鉴清奥”是体,“赞务厘朝,庶绩惟允”是用。
沈约文集后面,还录有一系列诏书(都辑自《文苑英华》),如《沈文季加侍中诏》《崔慧景加侍中诏》《王亮王莹加授诏》《临川王子晋南康侯子恪迁授诏》等,它们都用了类似的理由来证成授予要职的合理性,列举如下:
“业宇流正,鉴识超凡,秉兹恭恪,诚著匪躬”
“志气淹通,识履详正,诚烈款尽,义简朕心”
“睿哲渊深,道风清邈”“德宇夷旷,鉴识凝远”
“志业清敏,器尚夷通”“理识闲悟,思怀韵警”
我们能初步了解的,就是套话中有时代思想的基本概念与构造。如果说清、勤、精于人伦鉴识一直是明示规范,一直可以用于授予大任的合理化证成;那么,滥觞于王弼何晏,在那个朝不保夕年代里无意间发展起来的玄学概念,如“渊深”“清邈”“夷通”,也发展为可用于政治合理化证成的明示规范,是早亡的王弼,横死的何晏、夏侯玄,郁闷痛苦的阮籍,意气昂昂就刑东市的嵇康,他们都想不到的吧。这就是后来者在历史中不得不纵观全局而看到的意义,不是可以用顺时而观的正当性而否定的意义,看到这种意义的后来者也不会、不能否定当局者的人生价值。
给我们这些后来者以安慰的好消息是,苏轼身处的年代,多多少少是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君子终于多于小人,君子终于可以放心地舒服地成就一番事业的年代。无论这些事业又带来了什么新的后果,新的意义。这样的历史,这样的故事,是可以对标奥尔巴赫Figura概念,让人暂时以为,毕竟在历史长河中,有跨越数百千年,并非历史地关联,但互相绾合真实地响应着我们至高的理想而发生的事,这是历史的真事与大事。诸葛姜维,阮籍嵇康,裴頠羊祜,孔子孟子,欧王苏黄,互相关联为拯救之网,前之令后,后之使前,拥有无比真实的存在,拥有无上光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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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2-26 21:1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