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巴赫德意志文学档案馆工作手记

德意志文学档案馆(Deutsches Literaturarchiv,简称DLA)位于席勒的出生地,内卡河畔马尔巴赫(Marbach am Neckar),巴登-符腾堡州中部一个不近不远的小镇。档案馆在19世纪初成立,原本只是保存席勒以及其他施瓦本作家的手稿,但上世纪五十年代改造成国立文学馆,最有名的藏品除了席勒和荷尔德林以外,还有卡夫卡的部分遗稿,以及本世纪第一个十年内获得德语出版业巨头苏尔坎普社(Suhrkamp)的大量文件——许多研究,譬如对本雅明大麻论文的理解,便能依据这些文件而取得新的进展。就在2022年12月,档案馆最新获得的藏品是里尔克的手稿,包括一万多页文稿、八千多封通信,以及四百多种私人藏书,并且据说目前已经从手稿中找到至少一首此前不为人知的诗。

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阅览德国战后哲学家汉斯·布鲁门伯格(Hans Blumenberg)的遗稿。文学档案馆并不只藏文学,也专门有一个板块叫“学者、哲学家和日耳曼学家”(Gelehrte, Philosophoen und Germanisten),包括海德格尔、阿伦特、伽达默尔、雅斯贝尔斯、洛维特等人。布鲁门伯格是胡塞尔的助手兰德格雷伯(Landgrebe)的学生,博士论文的主题是中世纪的存在论,任教资格论文做胡塞尔,但其闻名于世的领域更偏思想史,譬如《当代的正当性》、《哥白尼世界的起源》两本书。他也有一本相当著名但非常难读的《神话研究》(Arbeit am Mythos,Work on Myth,“研究”这个翻译实际上完全偏离了原意,译成“神话加工”或可近之),讲神话的接受史以及其生存论上的意义。我目前关心的问题之一是神话学和神秘学的关系,但在布鲁门伯格的出版物中很难找到合适的切入口以及足够的材料,因此想要看看遗稿中会不会有更丰富的可能性。
1月1日我们从布鲁塞尔坐高铁到科隆转德铁经停法兰克福抵达斯图加特,第二天坐27分钟的火车来到马尔巴赫,从火车站沿着坑坑洼洼的石砖路面拖着箱子一路上坡穿过市区,走十余分钟后到达山上的档案馆,一下就被领进图书馆办登记手续,填好基本信息和研究领域之后得到一张读者证,把上面的号码输入到前台的电脑里完成登录。登录页面里能够看到当天稍早时候抵达的其他读者的名字与研究领域,图书馆员说此举目的是让学术同仁相互认识。第二天我就碰到了一位从巴黎来的研究布鲁门伯格的同仁,上谷歌搜到他在巴黎高师读博,研究布鲁门伯格对胡塞尔“生活概念”的阐发,恰恰是我去年做过的题目,于是想着这几天发个邮件去联系一下。

存好包后被领进手稿厅。一般的做法是在厅里向图书馆员借取需要阅读的手稿,我在行前便在文学档案馆的电子图书馆上订好了需要的材料,图书馆员能直接把它们向我展示。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订了多少材料——一辆餐车大小的架子上下三层都是我指定的手稿,大概有五六个小箱子的分量,而我每次能借阅的只有一个文件夹,每个大概收有几十页不等的文件,只有读好了一份才能取阅下一份。任务如此繁重,而我只有三天半的时间。因为文件实在太多,我每次想要一份手稿,档案馆员们就要翻箱倒柜帮我找,所幸是三位馆员大多非常热心,只有一位开始时颇有微词(“你知道自己订了多少东西吗?”),我诚惶诚恐,衷心地表达了我的歉意,说自己是第一次来没有经验,并感谢了大家的服务。
每次取阅一个文件夹,我都需要在一张表单上签字,上面说明了手稿作者和主题以及借阅人的名字等等。返还这个文件夹的时候,会得到一份回执,这样一来研究者们就能记得自己借阅了什么材料。看到有意思的材料的时候,可以申请扫描件或者复印件,但每天只能申请二十页,因此大部分内容还是要靠自己记下来。可以带进手稿阅览室的只有笔记本、铅笔和笔记本电脑。四天下来我记了三十多张纸的笔记。


接下来便来说说我所读的是怎样的文件,文件的性质与哲学家的工作方式有关。和社会学家卢曼(Niklas Luhmann)一样,布鲁门伯格也是Zettelkasten方法的使用者,死后留下大量的笔记卡片(Karteikarten)。Zettelkasten或者卡片盒笔记的方法是把想法记在零散的卡片上,其好处是可以随意调整想法之间的次序,各卡片之间也可以建立大量的联系。卢曼是这个方法最有名的推广人,他曾写过一篇文章,称自己使用该方法已有三十年之久。在布鲁门伯格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在旁边写下批语:“40!”意味着自己其实更加资深,已使用卡片法四十年之久。然而对我来说,卡片比其他文件更为难读。一是经常出现难以辨读的手写体,尚未被誊清,二是语言相当精简,三是我有时很难区分上面的内容是布鲁门伯格本人的想法,还是他抄写的文段。
除了卡片以外,布鲁门伯格也写作了大量断篇(fragments),为数三千多页,这些文稿被统称为UNF,意味unfertige Fragmente(未完成的断篇),但也有可能是指unerlaubte Fragmente(被禁止的断篇)。阅读布鲁门伯格译稿总的来说是比较愉快的:他会向秘书口授自己的想法,或者把它们录下来,由秘书用打字机誊写完毕之后,再在打印稿上修改。因此他的研究者们不需要首先去钻研他的字迹。虽然无法与马克思或者胡塞尔相比,布鲁门伯格的字迹也算是挺潦草的,辨认一个完整的单词需要花我不少时间。
布鲁门伯格的遗稿按照主题被分门别类地保存起来,譬如“末世论”、“神话”、“现象学”、“人类学”等等。这一部分是他本人的习惯,另外一部分则是遗稿整理者的功劳。三千多份文件并不是每份都清楚标明创作的时间甚至主题,想必给存档工作带来了不少困难。作为《神话研究》的研究者,我原本是奔着布鲁门伯格的神话学手稿去马尔巴赫的,四天结束之后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时间申请取阅与这本书相关的手稿,譬如Karteikarten zum Thema Mythos(以神话为主题的卡片)、AMY Paralipomena(神话研究附录)。我所阅读的反而几乎都集中在其他领域,尤其是末世论、魔鬼学和天使学。不过显而易见,这些领域与神话仍然息息相关,尤其后两者。鬼神是人和绝对上帝之间的中介。在经院哲学和理性神学的框架内,最高的上帝是不动的、绝对的,其本质是无法为人所知的,但天使和魔鬼,包括希腊的诸神却给人们更多想象的余地,因为他们是会运动的、有形象的。Work on Myth或者神话工作的其中一项创举,就是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仍然能说一说话,在绝对主义压迫人们发言权利的时候创制一些自由浮动的鬼神。


除了图书馆(收藏文学出版物,包括大量工具书或学术期刊)、手稿馆(收藏未出版的稿件)以外,DLA还包括了一家藏品质量非常好的当代文学博物馆。在档案馆工作的第二天,我也抽时间去了趟这座博物馆参观。它的常设展为二十世纪德语文学名人的手稿,最重要的展品譬如卡夫卡的中学毕业证书、书信小说原稿等等,或者里尔克的诗歌手稿。但这些展品我来之前就有所耳闻,因此最让我惊喜的反而是Joseph Roth写作《约伯》(Hiob)留下的手稿。这部作品是在形形色色的纸张上写就,暗示出作者写作生活地点的变动,与小说的主题——同样与迁移和流散有关——相映成趣。

再提一下几天的食宿。德意志文学档案馆经营着一家自己的旅店,以低于市场的价格为研究者们提供住所。旅店与档案馆分别位于席勒高地的两侧,每天早晨爬上一座小山,经过文学博物馆和席勒雕像,五分钟便到了工作的场所。旅店大堂的桌子上放着两本留言簿,其中一本已经写完,落款时间最早是1995年10月。粗粗翻过,不少人留下了他们自己创作的一首诗。其中有一位日本教授在相邻两年里写了两段留言,其中第二段说自己造访图书馆已达十二次。
旅店房间有一个小厨房,但除了早餐做煎饼以外,基本没开过火。中午在档案馆的小餐厅里吃三明治,饿了吃点水果,而傍晚六点之后实在疲惫,不想做饭洗碗,所以在城里探索餐馆,吃了一家希腊菜、一家西班牙菜。两家都不错,但后面这家尤其如此。



最后,几天的档案馆之旅让我进一步反思手稿研究的概念。手稿研究的问题并不仅仅是收集版本、辨别笔迹以及确认创作时间而已,哪怕是一篇已经被作者誊清好的文章,也有一种不为出版物所具有的模糊性。作者不出版某份稿子可以有很多原因,为外部条件所限,譬如没有找到合适的出版渠道或者机会,但也很有可能出于内部原因,譬如作者并不认为这份稿子已经足够成熟、不认为它已经完整,或者认为它太过私人。一整条光谱呈现在我们面前:胡塞尔没有出版他大部分的作品,是因为没有时间和人才帮他誊写笔记;卡夫卡没有出版,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并不满意。布雷达把手稿全数搬来鲁汶,并组织一批人把它们整理出版,想必会得到哲学家的首肯,但布罗德违背朋友意愿把作家的私人想法公开,总无论如何背负了法律和良心上的两重责任,让读者只能愧疚地享受阅读卡夫卡的过程。
很多时候编辑是为了读者和市场服务,因此会想办法劝作者消除作品的模糊性,譬如起一个显眼的标题,或者加两段清楚的结论。作者本身却本没有这样的责任。手稿是想法的最初体现,它所反映的除了想法的内容以外,还当然有想法的私人和含混的特性。托马斯·曼的《布登布罗克家族》有两个结尾,手稿上一个,出版物上是另一个,哪个结尾才是小说家的真正意图?布鲁门伯格把自己早期写作的任教资格论文封在箱子里,在封面上画了个骷髅头,写着“Genieß mit Vorsicht!",小心享用!这意味着他的思想经历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意味着晚期对早期的否定吗?可是他所要求的只是Vorsicht(谨慎),仍然祝福读者能享受阅读的过程,没有全盘地推翻论文的结论。我们如何理解、择选和表述这种多义性,是手稿研究的一项重要的议题。
手稿并不只包括作品的草稿,另外一个关键的部分是书信。书信不纯是智识的表达,因为它首先是人与人的交流。它是被偶然书写下来的私人领域。它的私人性显而易见,而它之所以是被“偶然地”书写,是因为它只是替代了时间地点并不允许通信双方直接做出的口头交流。(当然问题可以更加复杂,譬如书信体写作是启蒙运动的一项经典实践,此时书信写作者在通信的时候很清楚其内容的公开性。)我们怎样理解通信中那些私人的嬉笑怒骂,一个个体对另外一个个体的褒贬多大程度上意味着前者对后者思想的定论。本雅明没有在什么文章里谈过荣格,却确实在通信里用一句话评价他的心理学“这完全是魔鬼的所为,要破坏它一定要把白魔法用上”——这时候我们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做发挥,依据这简洁、私人而谜样的论断把本雅明的理论和荣格的理论沟通起来?
四天并不足以让我把这些问题考虑清楚,也远远不足以让我通读我想要阅读的文件。但通过这次经历让我大概有了概念,若想在自己所研究的领域找到新的突破口,可以顺着怎样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