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
三伯父家的娟堂姐嫁的远,小的时候,我们一直有这么个概念。
娟堂姐出嫁的时候,我们坐着雇来的三轮车,开了长长的路,来到一个布局和我们村子完全不同的村庄。四面空旷,好几排整体的房子,高低不一,其中曲里拐弯,只有深入其中才可窥见。对天性好奇的小孩儿,一个陌生的村庄自有其莫大的吸引力。
每年过年走亲戚,娟堂姐家被安排在初八。早上不到七点,外面一片乌漆嘛黑,西北风隐约的呼啸着,屋子里的灯亮了,黄灯泡度数不高,但对刚刚睡醒的人来说,已足够刺眼。
母亲一面将秋衣秋裤塞进被窝,一面叫我和弟弟起床。
“快起快起,等下你三妈过来催了,你娟堂姐家得走两个多小时……”母亲已经下炕,在房间里忙来忙去。
“呼啦”门帘被掀起来又放下,母亲打了洗脸水进来了,脸盆里冒着热气,父亲在沙发上穿袜子。
“哎呀,你们俩!怎么还没起来,赶紧赶紧……”
我哆哆嗦嗦摸索着藏在被窝里暖热的秋衣秋裤,咕蛹着在穿上毛衣,才钻出被窝,房间里真是冷啊!
弟弟起床就像冬天里发动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突……不折腾个三五轮,绝对起不来。
就在我们和困意与寒冷作斗阵的时候,大门就被拍响了。
“哐哐哐……她小婶娘,该出发了……”三妈过来了,天还麻黑着。
弟弟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被拎出被窝,冻一激灵,哆嗦着就醒了。总之,一个小时左右的折腾,我们都裹得跟大粽子似的,去三伯父家门口集合,不多久大妈和二妈家也都从各家赶来,大家一起出发,去娟表姐家走亲戚。
东方鱼肚白,朝霞露出了羞涩微红的脸庞。
我们一行十来个人,浩浩荡荡的走在村间大道上,路上已经有人来来往往,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
冬日破晓时分,最是天寒地冻时,小孩儿被兜头兜脸一顿包裹,只剩下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但这也并不妨碍大家在路上互相追逐,彼此打闹。
那个时代,农村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路上基本上见不到汽车。但这么冷的天天儿,人伸出手都难,骑自行车的人就更少了。况且过年嘛,大家都闲着,一天就走一家亲戚,不必赶时间,自然是晃晃悠悠,走着闲谝着,跑着打闹着。
大路走了半个多小时,领头的三妈走上了一条田间小道,穿过伏地过冬的小麦地头,沿着一道深沟边上走了许久。路边的荆棘干枯了许多,秋日里它们结满了红彤彤的野山枣,如今都已枯萎,只剩下灰色的秸秆。
孩子们并不会因为破败和逝去而感到惋惜,在他们的眼里,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美妙。冬日万物凋零,依然有它的乐趣。手里扯着枯掉的树枝,掠过秸秆,好奇的伸着头,使劲的瞅着那条深深的壕沟,有废弃的屋舍和一些没有见过的工具,朝阳清冷的光掠过,生锈的器具泛着浅浅的光影。深深地吸引着我们的目光,总想知道那些是什么,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壕沟倾斜的壁上有浅浅的台阶,不知是不是曾经在这里干活的人留下的。大人牵着孩子的走下来,都是村里长大的皮孩子,丝毫不觉得害怕,甚至有一些兴奋。
太阳已经完全掀开了她的面纱。大家走过壕沟,穿过田埂,重新踏上了村间的大道上。
背上微微地出汗了,脸蛋儿也开始红彤彤,围巾被扯松了挂在脖子上,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娟堂姐家也快要到了。
初二到初八,除了两天需要在家待客外,剩下的几天都是走亲戚。
初三是外婆家,初四是大姨家,初五是丽堂姐家,初六是姑姑家,初八是娟堂姐家……家里亲戚并不多,每天走一家。丽堂姐家最近,娟堂姐家最远。去外婆家和大姨家只有我们自家人,其他都是成群结队,好似冬天里一场短暂的旅行。
午饭过后,大家会在院子里吃着瓜子花生聊天儿,冬日里阳光晒得暖和,小孩儿的口袋里塞满了各色的糖果,鼓鼓囊囊。
压岁钱自然是不能少的。午饭前后,机灵的孩子早早地关注了家里主人的动向,一旦大人口袋鼓起来,走向孩子堆的时候,那就是发压岁钱的时候。钱币并没有封在红包里,就那种五块十块的给到孩子们手里。
小的时候,压岁钱仿佛是一块两块。崭新的纸币,不管是几块,都挡不住孩子们的高兴。大胆而急躁的小孩儿,早已摸准了陌生村庄小卖部的位置,只等压岁钱一到手,便急吼吼的奔向那个小窗口,一块的新钱很快就变成了手中五颜六色的糖果和各式各样的小炮竹。
那才是真正能给孩子带来快乐的东西,钱--永远只是工具而已,对孩子来说,它本身没有任何快乐。
吃饱喝足放了炮,性格开朗的孩子已经在陌生的村子交到新朋友。也许很多年后,在异地他乡某个角落,无意间的小聚会,你们还会碰到彼此。
日头慢慢地斜了,光影在西边的墙上退了场。人的影子被拉长了许多,围巾和耳罩都在大人们手里拿着,小孩们依旧是跑来跑去,影子互相追逐。
回家的路,比早上来的时候仿佛短了好多。阳光的温暖渐渐地流失了,寒冷从大地的怀里苏醒。在黄昏里,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气味,雾气氤氲。张九龄写道:“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北方的村庄,远处有山,近处有河,但这雾气并不完全是山水之气,夹杂着冬日烧炕柴火的气息,让人感到安心,感到家就在前方。
过年走亲戚,为的不仅仅是那一顿臊子面,居住在十里八乡的人们,在这天寒地冻之时,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院子里,互相寒暄,相互倾诉,未必带有多么浓厚的感情,但是相聚,总是让人放松。匆匆相聚,又彼此分开,不必介怀她的啰嗦和絮叨,因为也许,你们可能每年,就见那么一次。
而对于还没有长大的我们来说,最快乐是那一场奔赴的旅程,终点并不是最重要的。路边的枯枝野草,壕沟野地,村子里墙根边晒太阳的人们,大黄和小黑的趴在门口,商店门口用砖头支起几块木板,摆上花花绿绿的礼盒,大都是饼干藕粉黑芝麻类的家常点心,无甚新意,但总是引人注目的。
我们生活范围狭窄,除了学校和村里,几乎很少外出,父母忙于生计,对于见世面这种事情,自己都不能,更遑论为孩子将来计,是万万没有能力做到的。
孩子自己伸展触角,用自己的双脚和心来度量世界的边界。每年一次的走亲戚,总会有新的人出现,也会有熟悉的人离开,聚散在岁月中平淡的发生,从人生伊始,每天都会有分别,悲伤不宜长久,要不然,便会沉溺浸泡其中。
但孩子并不会体会其中的滋味,他们享受双脚拓宽的世界,体会陌生风景带来的兴奋。
无论是去向还是归途,在路上,永远都是一种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