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一场大火裹挟着我们向前

01 一场大火

二月初，从学校的金属工作坊走到隔壁音乐学院和朋友吃饭，那是我们用好多抑郁的北欧冬季夜晚换来的一次晴天，在太阳暖烘烘地烤着我的眼皮时，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这样的消息：你爸爸刚刚被诊断出肺癌末期。我站在路上愣了好久，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谁的爸爸？

是我的爸爸，当然是我爸。命运写好的脚本不会因为我的一个疑问句就全不作数。好像是个天大的玩笑：不该是他，不该是现在。他才再婚没几年，去年生了一对双胞胎，我甚至还没见过我的亲弟弟妹妹。世上的“不该”难道还少吗？平稳的时候擅于假设生命会一直像果壳般坚硬，可是一旦生命有了明确的限度，只会发觉继续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显得多轻浮，有了绝对的重之后，其余的一切都太不值一提了。

于是立即决定回国。用几天时间处理休学手续，辞职，变卖家产，把从回收站里捡来的家具再扔回回收站里，看机票。三月从欧洲回国那么困难，四面楚歌，机票售罄；丹麦全面放开，出门即密接，而回国航班重重检疫，经不起一点阳的可能性。非常幸运地，在走投无路时有好心朋友把机票转让给我，反复对我说妹妹不要担心，大家都会全力帮忙。在临走之前的几个晚上，普京宣布入侵乌克兰，我收拾着行李，隔几分钟就要查看一次新闻，眼看领空一个个关闭，直到出发前一天晚上，戏剧化到荒谬的消息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俄罗斯对丹麦航空关闭领空。那时对着变形的地图来回划动缩放，才迟钝地认识到俄罗斯真的有那么大，我恨天空辽阔竟然也有所属权，恨强权连最自由的空气都要私有。那时几乎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隔壁芬兰航空飞亚洲的航班全线取消，想从欧洲回国，要往哪才能绕过偌大的俄罗斯？所以当我坐在飞机上，看着航行轨迹先是向着南边走，再曲折地拐了个大弯绕过俄罗斯时，还是不敢相信我在这么多阻碍的缝隙间成功回国了。

——于是被一场大火裹挟着向前的一年，真正开始了。

02 迂回也是勇气

鼻腔被棉签捅出血的第二个清晨，我在隔离小房间里重拾了东亚人赖以生存的吵架和发疯的手法。很长时间里，我都在尽力做一个不冒犯的人：不冒犯规则，不冒犯别人，在礼貌、祥和的不公中忍气吞声。“听话”在东亚语境里，是最能赢得嘉赏的品质、最不费力的选项，因此也极具诱惑力。

然而今年我却忽然有了不同的想法：过度回避冲突其实是一种懒惰，过度在意规则则是一种愚蠢。两种反抗的策略应该是相辅相成的：一种是直接对抗，一种是置之不理。既要有否定的勇气，也要有迂回的智慧。直接地与曲折地，今年一直落实着“用自己的脑子去判断一条法律是否公正合理”，为“重要的日子”做好准备了——即使在“重要的日子”到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天代表着什么，但重要的是，工具已经在我们手中。

“每隔一段时间，去反抗一些细小的、没有道理的法律，即使只是闯次红灯。用你们自己的脑子去判断一条法律是否公正合理。如此，你们就能状态良好；当那个重要的日子到来时，你们就会有所准备”。

我决定对自己更友善，不再让情绪无限自我繁殖，向内挤压。春夏秋冬，四季变换，还得是争吵和逃避的艺术与我同行。春天因为我的居家隔离，小区群里人心惶惶，纷纷出谋划策帮着物业将我家封得严严实实，在群里和要举报我的邻居第一次起了正面冲突，愤怒之余也收获了另一些邻居的支持；夏天因为不合理的工作量、不合理的批评在事务所勇敢发疯；秋天乔装打扮拿着不写着我名字的陪护证进医院，戴上墨镜扎起马尾用核酸截图进签证中心；冬天在厕所写字，用一把大钳子剪开了封了我们小区一个月的铁皮，站在伥鬼面前，面对怼着我的脸的摄像机，我忽然不怕了，当所有人站在一起，当我们站在一起，铁墙也不过是我们可以剪碎的假象。

迂回和逃避应该是有力的、充满创造性的，意识到这一点对我的行事准则和在建筑领域的思索都有了很大的帮助。我喜欢“exodus”一词蕴含的能量：它是大批人的离去，大规模的叛离，当体系极度地依赖安稳和固定，需要不断细化管制来消除人的能动性，那保持流动本身就是我们的天赋。从前总是在对抗中耗费了过多的精力，通过持续的愤怒来确认自我的位置，今年却找到了另外的道路：不合作，或对规则完全置之不理，将精力更多地放在建立交流和创作上，也是非常可贵的方式。我们可以用迂回的方式“取消边境，推倒围墙”，可以更加坚韧，接受和看见此刻、此处的复杂。

03 从“我们”到“我”，再从“我”到“我们”

七月份，外公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一通电话，我从上海赶回家，只见花圈摆满了外公家的楼梯口、门厅，一直沿着小区道路摆出好远。细看挽联，外公生前的学生、这辈子帮助过的人，得到消息都送来了花圈。面对泣不成声的妈妈，我告诉她也告诉自己：“外公是个好人，他会得到休息的”。

三月我和好多朋友说再见，离开逐渐成型的小而温馨的社群，和工作说再见，跟爱人和计划好的生活说再见，为的是在可以预知的永别前，再多接近我爸爸一些。但意外地先等来了另一场告别，很难说这不像一场预演，也觉得生命中不能承受实在太多。

2022有太多不可抗力，要把“我们”硬生生推散成“我”。福州开始封控后，先是几十天没法和我爸见面，接着是几日夜不能寐之后的全面放开，因为中风而偏瘫的奶奶在医院感染，护工人手严重不足，无人照顾；我爸则是高烧几天后在无感染的情况下持续白肺，住院后连续几天只能泡面。我也在发热和喉痛的双重折磨下焦急不已，在半睡半醒间安抚各方的情绪。在恐惧和虚弱之间，我好像也只能看着世界颠倒失控。

在众多坚硬之中，总还是要找一些柔软的土壤作锚点。在最坏的时刻也有最好的事发生，那就是在不可控地从“我们”到“我”的缝隙间，我能有勇气迈出一步，握住彼此的手，再从“我”到“我们”。今年最好的事，就是在变故中，一直能有朋友把我打捞起。回国后和网聊多年的糕糕会晤，从越洋卡肥电话到线下见面，再逐渐变成每周都要出门的homesick朋友。九月上鼓岭野餐，在失败的倒车入库后不得不随手捉路人帮忙，赢得随后跟来一众旅游团的驻足和欢呼，在突如其来的掌声中，我和糕子只想躲在车上放声大叫。平凡秋游是用挂毯作餐垫，洗衣篮装自制午餐。巴斯克和韩式盖饭，金汤力和梅梅冷萃，任谁吃了都会在山上幸福得发疯。但野餐之光果然还是糕的小音箱，如果在吊床上看云卷云舒时能搭配比姜思达鳖客更高雅一些的音频，我们的低俗人生也许都会不一样；十月，第一次跟了半程游神，从傍晚六点到十一点，看众神夜行在城市暖灯之下，实实在在的生活和欲望与狂欢和嘉年华交织，爱吃船面的民俗爱好者两位在中途被泰餐截胡，接着淋雨夜骑近道超车，对着祛瘟保平安的地方神大拜特拜，虔诚但不完全虔诚是后来双双感染的首要原因；十一月在糕子新家用大屏幕看大主播，麦记借冰，茶杯调酒，东拼西凑把真露喝出桃园三结义的风采。

夏天在上海打工期间，发现奇迹般地和每个同事过去的人生都或多或少有过交集，对所有人都天然地觉得亲切。在事务所当牛做马也不忘静观drama，在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人物关系图，工作事小，看戏事大，何况美学至上的工作方法着实乏味，相比之下似乎复杂的人际关系更贴近建筑的核心。和F妹妹从早上十点开始互相问午饭吃什么，下午喝什么，中午吃外卖时总要在爬满蟑螂的厨房和驻场姐回忆北欧的贵妇生活，在挨骂时分与姐妹对视暗笑，过着表面当狗、背地里爱看笑话的双重人生。和Z去舞室跳舞，再在中山公园喝野酒，我们诚实地把过去的血肉模糊剥开给对方看，诚实地拥抱对方，沿路一直走到育音堂，走到老卵，陪彼此哭，跳一首又一首。

一年间常和k校室友和小猪连线长谈。边工作边和小猪慢慢推敲老家的小房子，把心结聊开，和过去和解，在下坠的一年里，以前在乎得不行的烦恼此刻都再不算什么。日子从无意间发现Q在小窗看《康熙来了》之后开始忽然加速，在工作日做沉闷螺丝钉和周末蹦大迪的两极摇摆间，整个夏天就在失速中过完了。九月中和两位姐姐一起离职，L走前跟我说，从今以后，我们三个一起呼吸新鲜空气。

04 爱在公共空间

在恋爱的第三年，和学姐正式进入开放关系。我喜欢坦诚，坦诚真是很好的品质，坦诚是一片树叶透过光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的脉络，我们就是两片这样小小的树叶，赤裸地面对自己的脏兮兮和不伟大。我的爱可以是没有私欲的公共空间，任谁都能在里面撒野。如果我们放下束缚还要狠狠地爱，凶巴巴地爱，那只能说明我们很朋克，很勇敢。

爱人的时候，“我的心里一边是个妓院，一边是座教堂”。

05 在缝隙中跳舞

当自由岌岌可危时，我们仍然可以做的事情，那就是保持健康，拥抱和爱人。

2022年是重新建立和身体的关系的一年。开始攀岩之后，对运动的热情直线上升，终于在通勤地铁上对攀岩短视频重度中毒之后共情了撸铁肌肉男。从前因为缺乏塑型的动力，总是很难坚持重复性高的无氧运动，攀岩却在游戏化运动中把身体性的活动变得有趣多样，给予我明确的目标和俯卧撑的动力。爬上一条超越自己体能极限的线路时所需的巧思、探索最适合自己的攀爬方式的过程都让人着迷。逐渐习惯在岩馆发呆（很类似中年男人回家前在车内久坐），在今年结束前能连续绕馆一周，刷掉一半V2，爬山时热衷于手脚并用地抄近道，想必和攀岩人的自我修养脱不了干系，但没有受伤便是稳中向好。我发现一起爬墙是比约咖啡馆更好玩的社交活动，丹麦赛博岩馆正式成立，线上线下都因为运动认识了新朋友。

和栗子初次见面就进行亲密的肢体接触，在巴西柔术体验课上扭打在一起，几乎每周末都凑在一起进行上海铁人三项，攀岩、城市骑行、蹦迪应有尽有，但痛过裹小脚、苦过加班的飞天瑜伽是再没有下次了。在哥哈的冬季骑车魔鬼集训后，我摆脱了骑车上坡比老头走路慢的污名，堂堂正正做上海街头最会骑共享单车的女的。据出行数据显示，九月的前二十天骑车穿行一百公里有余，其中最恨永远在修路中的长乐路。

跳舞的时候，觉得世界就此毁灭也值得。在舞厅和陌生女孩碰杯，和朋友牵手蹦蹦跳跳，午夜时分醉倒在heim门口透过几张卡牌往更深处看自己。和栗子蹦迪到头昏，在地上攀岩爬上五楼；好友纷纷从世界各地发来blackpink现场，与之同时我和康永哥、糕子对着电视痛跳boombayah，跳到胃里的螺蛳粉和蛋挞都摇头，多少也算现场平替；在706，某次围炉夜话后，我们绕着将熄的炉火轮流吹气助焰，跳萨满舞蹈，说唱北欧神话。

阿根廷夺冠的晚上，为生活如童话，为命运和英雄，我在电视前泪如雨下，隔着屏幕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热情的街头一起跳舞。正是因为你球不行，狂欢和相爱才如此重要。2022年，一场大火烧掉了我成对的纸牌，裹挟着我向前，好在我们的韧性比我们想象中更强，我们有在裂缝中起舞的能力。新年希望潜心做事的同时多多跳舞，多多约会，如果还能有一个奢望，那就是还能有像夺冠晚上那样纯粹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