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在滇

楊苡先生的口述自傳終於出版。這恐怕是和聯大有直接關聯諸子的最末一種著述了罷。未讀之前。頗為期待。大約等了一兩個月。書終於拿到手上。書名叫做《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平裝鎖線。用紙亦佳。就物質形態而言。可以稱得上製作精細。
然而想說的是另一面。這書名真有些清湯寡水。委實意思不大。單獨看這九個字。簡直不知是講什麼。另外便是。這書原來並不是楊苡先生自己動筆而成的撰述。而是倩旁人訪問談話紀錄而成。成書之後的氣象。與何炳棣先生的《讀史閱世六十年》。或者齊邦媛先生的《巨流河》相較。相去甚遠。而所談內容又瑣碎。和同樣是整理而成的何兆武先生《上學記》亦不大好相比。
尤其是想著楊先生和齊先生都是將譯外國文學當作勝業的人。當年讀《呼嘯山莊》時的震撼尚可憶見。可惜此書體式稍嫌松散軟弱。唯有可嘆。粗讀一過。我感興趣的聯大舊聞以寫沈從文先生的那幾頁最為細緻。可以和汪曾祺先生的文章相對而讀。
楊苡和堂弟在開學前到青雲街租了一處房子。沈從文先生住在第二進的樓上。沈先生和朱自清先生把這裡當作辦公室。“不過只有裡間歸我。外間成了辦公地點。那房子應該早就不在了。要是還在。倒可以掛塊牌子。朱自清先生和沈從文先生就在那裡編‘大一國文’。說起來裡間外間的。其實就隔一層板。說什麼都聽得見。後來張兆和帶著孩子到昆明。在那外間裏見到沈先生。責怪他頭髮怎麼那麼長。也不去剪。裡面聽得清清楚楚。沈先生說話聲音低。咕咕噥噥的。就聽不到了。
就因為一點不隔音。我們說話聲音又高。沈先生還說過我一回。那次是兩個航校的朋友來找我玩。他們學航空。講開飛機的事。怎麼飛上去。怎麼俯衝。又是這種那種戰鬥機的。講得很興奮。一邊講一邊比畫。朱先生和沈先生正在外面工作。大概是被攪得不行了。沈先生突然掀了門簾進來。對我說。楊小姐。我和朱先生都在工作。你們太吵。我們沒辦法做事。我們嚇得不敢吭聲。連一聲 ‘對不起’都忘了說。過一會兒我出去說了對不起。就見朱先生繃著臉。不悅的樣子。也不理我。我還想。有什麼大不了的。不是道歉了嗎。後來對朱先生印象就不大好。”
“在青雲街是頭次見到沈先生。真是容易害羞的樣子。他笑眯眯的。一口湖南話很綿軟。說話聲音很輕。不害羞也是有點害羞的樣子。問了我些話。大概知道我的情況後稱贊。勉勵了我一通:剛滿十九歲的女孩子有勇氣離開富有舒適的家。心甘情願吃苦。好啊。生活是本大書。現在生活跟過去不同了。不習慣吧。想家嗎。莫想。莫想。這是抗戰的年月。到底是跟日本鬼子打仗了。以後上了大學要好好讀書。年輕人不拼命學習終不成。⋯⋯”
“我和沈先生很快熟起來。他的客人多。因為知道我喜歡文學。喜歡寫作。作家。詩人來訪。他會讓我也過去見見。我的房間隔著院子與沈先生的屋子相望。從後窗可以看見他那兒。 院裡通常都是黑洞洞。靜悄悄的。有個晚上。忽聽到清脆的女聲喊‘從文’。就見到對面沈先生的身影立起來。拿著燈往下走。燈在樓梯上移動。人就像飄下來似的。而後就聽見沈先生大笑。原來是冰心從呈貢來看他。院子里立時歡聲笑語。笑語末畢。他就朝我的窗戶喊:楊小姐。下樓來見見冰心女士。我匆忙下樓去拜見。這是第二次見到。上一次是在我姐的畢業典禮上。但我根本不會寒喧。扯扯當時的情形什麼的。只鞠了個躬。馬上就溜掉了。
沒過幾天。又是個月夜。沈先生又大聲叫我:楊小姐。下樓來見見徐芳。哈哈。你這個小女詩人快來看看大女詩人。好漂亮哩。徐芳是北大高才生。好像還是‘校花’。不像冰心的清秀。像玫瑰的熱烈。她哇啦哇啦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沈先生只是微笑著聽。我嘛。當然更沒話了。之前沒聽說過徐芳。後來也沒讀過她的詩。因為沈先生。這一幕還記得。四十七年後。沈先生大病初愈。口齒已不大清楚了。我和杜運燮去看他。他喜歡聽我們‘擺龍門陣’。在他那間明亮的書房裡。我和杜運燮海闊天空地聊。他坐在一把半圓形的藤椅上笑眯眯地聽。我說起當今女作家抽煙的不少。不是逢場作戲抽著玩。是真抽。他忽然笑眯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徐芳。也抽煙。
沈先生對我的不夠用功當然是清楚的。有機會就勸誡我。沒人比他更有資格這樣教導學生了。他自己是很用功的。幾乎每個晚上。我都看到他在糊紙的窗後伏案寫作。直到深夜才站起身來舉著燈走進臥室。昆明那時用的都是煤油燈。昏黃微明——那個情景我印象太深刻了。有一天我懶散得很。懶得看。懶得寫。早早吹熄了燈。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盤算明天找誰去玩。到哪兒逛逛。吃燜雞米線還是吃餌塊⋯⋯第二天一早沈先生上樓到外間來工作。笑著對我說。昨晚寫了什麼了。看了什麼書。才十八九歲不要那樣貪睡。要睡懶的喲。我羞得無地自容。之前他就對我說過:要用功哩。我去睡覺。你方可休息。睡遲些怕什麼。不要犯懶貪玩。像平時說話一樣。他都是笑著說的。但其實都是認真的教誨。只是我總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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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戈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1-01 19:4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