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米彻姆：十个关键词

今年的第一篇观影总结，写给我最喜欢的电影明星罗伯特·米彻姆。十个关键词很难定义这样一位复杂的银幕传奇，但总归是一个切入口。

（一）睡眼

他最显著的特征。“我从来不留意评论，除非哪个影评人想到了什么新花样来描述我。那套旧说辞——关于我的蜥蜴眼、食蚁兽鼻子，还有我是如何没睡醒就拍完了电影，如今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米彻姆睡眼惺忪的模样、看似懒散的态度吸引了无数女影迷，也招来早年评论界的争议；有的媒体直言他在电影中宛如梦游。然而事实证明，他比谁都懂得静止与留白的力量；他永远有所保留，永远令人捉摸不透。那双睡眼里蕴含的巨大谜团，成为他银幕魅力的最大来源之一。

《绝处逢生》（1947）宣传照

（二）男中音式的嗓音

低沉、有力、男中音式的嗓音，是米彻姆除了睡眼之外的又一鲜明特质。这样的声音，可以在爱情戏中说着温柔的情话，也能在惊悚片中留下巨大的阴影。电影里的歌唱片段，米彻姆全部采用了原声，突出的几部是《绝处逢生》《绿野情仇》《猎人之夜》。他还在1957、1967年分别灌录过卡吕普索、乡村音乐风格的专辑，凭借后者拿到了美国乡村音乐学院奖的提名，最成功的单曲则是1958年自己制片、主演的影片《霹雳街歼枭战》的主题曲。米彻姆一生烟不离手，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饱受肺气肿折磨，拍电影时说台词越发吃力，在成片中却几乎听不出异样。1997年他去世之后，美国观众仍能在电视上的牛肉广告里听见他的旁白。

《绿野情仇》（1948）左起：罗伯特·米彻姆、加里·格雷、洛丽泰·扬

（三）邪恶的脸

“我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自己，是在电影院和妻子一起看（系列西部电影）Hopalong Cassidy中的一部。……（坐在我们前面的）一个女人说，‘我的天啊，那人是谁？那是我见过的最邪恶的脸！’”1971年在迪克·卡维特的脱口秀节目上，米彻姆回忆道。在生涯初期四处跑龙套的时候，米彻姆参演了7部Hopalong Cassidy系列电影，6部是演反派。成名之后， 在仅有的几次反派表演里，他留下了两个载入电影史的形象——《猎人之夜》里左手HATE右手LOVE谋财害命的伪牧师、《恐怖角》里不断骚扰律师一家的前罪犯。生涯中后期，他在《云雨巫山数落红》《玛丽亚的情人》中塑造的背德角色，也让人印象深刻。

《猎人之夜》（1955）

（四）雷电华制片厂

米彻姆是雷电华制片厂打造出的超级明星。1944年签约后，雷电华本想将他培养成B级西部片明星。在此期间，米彻姆被租给联艺，凭借战争片《美国大兵乔的故事》成名，雷电华从他身上看到了更多潜力，最终在黑色电影中奠定了他的经典形象。另一方面，大制片厂模式也局限了他这一时期的戏路。1948年，霍华德·休斯接手雷电华，影片制作过程开始失控。休斯凭借个人喜好挑选剧本、起用女主角、干涉导演决策；五十年代，米彻姆有三部作品《热情如火》《非法图利》《澳门》都经历了导演的更换，每一部的幕后风波都比电影本身更精彩。1954年合同期满，米彻姆离开了雷电华，结束了生涯第一个重要周期，也有了更大的选片空间。

《热情如火》（1951）简·拉塞尔与罗伯特·米彻姆 两人当时分别是雷电华的头号女星与头号男星。在霍华德·休斯反复无常的拍摄计划下，影片前后部分几乎完全割裂。

（五）西部片

“我只有两种表演方式，骑马或者不骑马。”在米彻姆的一百多部电影里，占据比例最高的是西部片，代表作品包括西部黑色电影《绝处逢生》、讲述竞技牛仔生活的《男儿本色》、摄影风格突出的《雪山恨》、颇具喜剧色彩的《龙虎盟》。他的生涯从西部片Hopalong Cassidy系列起步，携西部片《灵魂异客》谢幕。他从古典好莱坞走来，经历了传统西部片由盛转衰的过程，也见证了新型西部片的兴起。银幕之外，米彻姆最大的爱好之一是养夸特马。

《龙虎盟》（1966）约翰·韦恩与罗伯特·米彻姆

（六）黑色电影

罗杰·伊伯特：“米彻姆是黑色电影的灵魂。”大卫·汤姆森：“在这些电影里，常与简·格里尔、简·拉塞尔搭档，米彻姆塑造出充满宿命感的地下世界人物，表演时的那份轻松自如，连鲍嘉都无法匹敌。”四五十年代的经典黑色电影时期，米彻姆的代表作包括《绝处逢生》《双雄斗智》《漩涡之外》《魂断今宵》；七十年代的新黑色电影时期，则有《线人》《再见吾爱》。往事的阴影比夜更深，他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中，落入阴谋与情欲里，用他倦怠而狡黠的睡眼打量一切。米彻姆标志性的台词来自《漩涡之外》——当女主角简·格里尔不断为自己辩白时，他告诉她，“亲爱的，我不在乎”，然后吻了她。

《漩涡之外》（1947）罗伯特·米彻姆与简·格里尔

（七）反英雄

不是中产阶级的道德模范，也不是邻家女孩的完美情人；米彻姆的银幕形象，常常是存在着黑暗面的反英雄。《直到永远》里，他从战场归来头部受伤，挂念着买牧场的战前梦想，赌场孤注一掷，又用酒精麻痹自己忘却头痛；《绝处逢生》里，他背负着上一代的血海深仇，但不愿因此放弃心爱的女人；《漩涡之外》《险情》里，他是有口皆碑的侦探、受人尊敬的医生，被蛇蝎美人引诱铸成大错。他错过了四十年代的马洛热潮，但在《再见吾爱》里贡献出最好的暮年马洛——慨叹逝去的韶华，却从不曾真正屈服于岁月。他用自己的方式对抗困境、找寻出路，于他而言，世俗的准则与目光已不再重要。

《再见吾爱》（1975）

（八）男性气质

“米奇（米彻姆的昵称）刚来时，很多制片人不知道该如何打造这么一个男子气概十足的人。”米彻姆的好友简·拉塞尔说。高大的身材、硬朗的相貌、低沉的声线，米彻姆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极具性魅力的角色，这些影片也从不同角度探寻、审视着传统意义上的“男性气质”。当他在《圣诞之恋》中突吻珍妮特·利、《大江东去》中扛走玛丽莲·梦露，影片或多或少的男权色彩也由此显现。更复杂的时刻或许来自《男儿本色》和《情乱萧山》——当他看向苏珊·海沃德，说无论如何想要吻她一次；当他恳求埃琳诺·帕克，一点一点地原谅他对婚姻的不忠。这两部片里，他是阅尽世事、长年漂泊的竞技牛仔，却始终心存对家的向往求而不得；他是极其霸道、风流成性的豪门户主，却发现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孩子都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的强悍外表逐渐被打破，某种关于自我的执念似乎也受到了声声追问。

《情乱萧山》（1960）

（九）流浪者

米彻姆一岁半丧父，14岁便辍学离家，在大萧条时期乘货车四处漂泊。15岁时，他甚至在乔治亚因流浪罪做过苦役。为了生存，他换了无数份工作。1942年来到好莱坞时，或许演员对他来说不过是又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银幕上，米彻姆年轻时多次扮演无家可归的浪荡儿，而他中年在《游牧客》中的形象同样耐人寻味：一个无忧无虑的牧羊人，爱妻儿也爱自由，带着全家跟随羊群不断搬迁。后来，黛博拉·寇儿饰演的女主角告诉他，她希望在一处安顿下来、有一个真正的家，他却仍想继续居无定所的生活。得知她终于攒够了买农场的钱，他郁闷地出门小赌消遣，结果在醉酒后输光了全部积蓄。回到家，他支支吾吾地吐出实情，望着痛哭的妻子，满脸愧疚，不知所措。

《游牧客》（1960）黛博拉·寇儿与罗伯特·米彻姆 寇儿是他最喜欢的搭档。

（十）多萝西

1933年，流浪间隙回家休养时，16岁的米彻姆认识了弟弟在中学的女友、14岁的多萝西·斯宾斯，对她一见钟情，迅速展开了热烈的追求。1940年，米彻姆与多萝西成婚，她陪伴他去了加利福尼亚、去了好莱坞。对于丈夫与艾娃·加德纳、珍·西蒙斯、丽塔·海华斯、雪莉·麦克莱恩、莎拉·米尔斯等众多女星的传闻，多萝西保持着长期的沉默。米彻姆曾告诉记者，妻子“经受了很多”。两人育有三个子女，57年的婚姻持续至他去世。2017年的纪录片中，米彻姆夫妇的女儿回忆，“他总是会回到我母亲身边。”多萝西于2014年去世，采取了和丈夫同样的安葬方式，将骨灰撒入大海，以履行他们生前的约定——在复活节岛再相见。

多萝西与罗伯特·米彻姆，1955年

注：米彻姆的代表作之一The Lusty Men通用的中文译名《好色男儿》是错译，所以本文采用了相对少见但更符合原意的译名《男儿本色》；The Story of G.I. Joe通用的译名是《美国大兵乔的故事》，但其实可以直接译为《美国大兵的故事》。我没有找到Hopalong Cassidy系列的通用中文译名，所以直接写了原名。

参考资料

（三）中的采访来自1971年4月29日的The Dick Cavett Show

原文中未注明来源的Robert Mitchum原话全部摘自2000年Jerry Roberts编辑的采访合集Mitchum: In His Own Words，具体如下：

（一）p. 159 原出处To Roderick Mann in the New York World Telegram and Sun, 1959

（五）p. 167 原出处 Reported by Geoff Brown in The Times of London, 1984

（十）p. 168 原出处 To Don Short in People, England, 1977

（六）Roger Ebert的评价摘自1997年的文章Darkness and Light，原载于1997年7月13日的Chicago Sun-Times；David Thomson的评价摘自The New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Film（2004年版）Robert Mitchum词条，p. 619

（八）Jane Russell的采访来自1991年的纪录片Robert Mitchum: The Reluctant Star

（十）Robert & Dorothy Mitchum夫妇的女儿Petrine Day Mitchum的采访来自2017年的纪录片James Stewart, Robert Mitchum: The Two Faces of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