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后
向杨说再见
文 Saying Goodbye to Yang 选自 Children of the New World by Alexander Weinstein
译 亚力克塞
我们围坐在餐桌旁吃麦片——我妻子在喝茶,美香在玩勺子,我提议周末去摘苹果——就在这时,杨将自己的头用力撞向盛麦片的碗。这个突然的机械运动把麦片和牛奶洒得桌子上到处都是。杨起身,看起来若无其事,再次将他的脸撞向碗。美香觉得这个场面非常滑稽便跟着模仿起来,她将身体前倾把脸浸在牛奶里。凯拉见状立即把美香带出厨房,好让我检查一下杨到底怎么了。
每当遇到这种事,我都不是头脑最清醒的那个。我站在厨房里,椅子倒在身后,完全不知所措。把他关掉然后给公司打电话?要这样做吗?此时碗已经空了,牛奶从桌子上滴下来,麦片到处都是。因为一直用脸撞碗,杨的额头上撞出一个红印,左眼皮上方扯破了一点皮肤。我决定先把杨关掉,然后让公司指导我重启。我走到杨身后,在他向前抽动的时候掀起他的上衣,然后按了背板上的释放按钮。但这个按钮是拧进去的,根本弹不出来。
“凯拉,”我朝着客厅的方向大声喊。没有回应。楼上只有美香哭着要见哥哥的声音,以及杨用头砸桌子发出的震荡的撞击声。“凯拉!”
“怎么了?”她喊着回应。撞击声。
“我需要一把十字螺丝刀!”
“什么?”撞击声。
“一把螺丝刀!”
“我不能帮你拿!美香正在闹脾气!”撞击声。
“太棒了,谢谢!”
凯拉和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们是一对不错的夫妻,经常沟通彼此关爱,但危急关头总能将我们最坏的一面展现出来。杨左眼上方的皮肤已完全裂开,皮肤里面的白色细胞膜露了出来。我来不及跑到地下室拿工具箱,只好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黄油刀,企图把它的顶端当作螺丝刀。然而,黄油刀的边缘太宽,根本放不进小螺丝的十字槽里,于是我直接把刀子戳进杨的背板,用力撬。伴随着一阵破裂声和一块肉色生物塑料滑过地毯,我撬开了杨的背板。我按下电源按钮,等待淡蓝色的灯光熄灭。在令人担忧的寂静中,杨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他的头朝着窗户。窗外,一只红衣风头鸟从树枝上飞走。然后,随着内心一声叹息,杨的身体前倾,下巴垂到胸前。他皮肤之下的光彩消失了,面容带着病恹恹的灰调。
我听见凯拉带着美香下楼。“杨还好吗?”
“不要进来!”
“美香想见她哥哥。”
“离厨房远一点!杨的状况不太好!”厨房的墙壁回响着妻子和女儿返回楼上时低沉的脚步声。
“该死,”我低声说。状况不太好?杨已经是一块废铁了,我还把他的背板搞坏了。天知道这要花多少钱。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兄弟&姐妹公司”(Brothers & Sisters Inc.)寻求帮助。
* * *
三年前我们领养了美香,这似乎是一件非常开明进步的事。我们把这看作是对克隆的一次小反击。凯拉和我都是白人,中产阶级,过着相对安逸和享有特权的生活,我们考虑之后觉得是时候回报世界了。凯拉提议领养中国孩子。那次地震留下了上千个孤儿,美香就在其中。我赞同凯拉的提议。在接受领养机构的面试时,我直言不讳自己最大的顾虑是文化差异。我对中国的了解最多就是来自金龙酒店(Golden Dragon)的照片以及写着“学汉语”(Learn Chinese)的餐具垫。于是,领养机构建议我们购买杨。
“他是哥哥,保姆和文化知识宝库三合一,”女人解释道。她递给我们一本色彩缤纷的小册子——中国!(China!)这个单词用醒目的红龙形状字母组成——建议我们考虑一下。我们考虑过了。凯拉一周要在奎恩百瑞公司(Crate & Barrel)工作40个小时,我则在全食超市(Whole Foods)两班倒。我们确实需要找人照顾美香,况且我们绝不可能让隔壁的克隆人来干这个活。凯拉和我还没以自我为中心到认为我们值得被复制的程度,我们也不想让隔壁“完美的”孩子带给我们女儿不安全感。另外,杨能够带来凯拉和我无法企及的、丰富的文化知识。他的程序里有从幼儿园到大学的知识,还有对中国的国庆节,升旗仪式和中元节的深刻理解。他还知道月饼和孔明灯。再多花两百美元就能把他升级成一个可以在美香长大后教她太极和穴位按压的型号。我确实考虑过这个。“我可以学普通话,”夜晚我们躺在床上我对凯拉说。“拜托,”凯拉说,“这绝对不可能。”我捏了捏她的手说,“好吧,那就两个孩子吧。”
* * *
杨来我家的时候程序已经设定完毕。无论什么样的棒球赛,披萨,骑行或者电影都不需要我跟他介绍。刚开始我尝试用几次远足来创造一种类似伙伴的关系,仿佛杨是住在我们家的外国交换生。我带他去柯美利加球场观看底特律老虎队的棒球赛,他跟我坐在一起吃花生,每当看到我欢呼时,他也跟着把手举起来欢呼,但丝毫感觉不到他在享受这段经历。我企图建立友谊所做的努力,包括从探访鬼屋到在后院扔橄榄球都很尴尬——杨似乎一直在迁就我——因此几个月后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杨跟我们一起住,一起吃饭,他私下会将金属胃罐里的食物倒出来,刷牙,给美香读睡前故事,并且在我们关灯之后去睡觉。
尽管如此,杨依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补充。他总是可以用我们不知道的有关中国的小知识让聊天进行下去。我记得有次开车载着杨,收听着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PR)的《世界之鼓》(World Drum),坐在后座的杨说,“这首歌使用了埙,一种以小三音程为主的中国古代乐器。”其他时间他也会给我们讲趣味知识。一天下午,我们在旧世界乳品店(Old World Creamery)吃冰淇淋,杨转身对美香说,“你知道冰淇淋是四千年前在中国发明的吗?”他说话的方式有些机械,我们不想让美香学习这种语言特征。他的表达总是缺少热情,似乎对这些知识没有兴趣。凯拉和我明白这是因为杨是个早期型号。但是那些他转身对美香说,“妹妹,我爱你”的时刻,令我不可否认他是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 * *
等待了20分钟后我被“兄弟&姐妹公司”告知不能换货。因为保修单八个月前就到期了,这意味着我只能留着这个宕机的杨。因为过了保修期,如果我需要电话技术支持,每分钟要花30美元。我挂断电话。杨还是坐在那里下巴垂在胸前。我走过去按下他背上的按钮,希望他需要的只是重启一下。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没有蓝色灯光,也没有他的身体逐渐启动的声音。
该死。8000美元就这么没了。
“我们可以下楼了吗?”凯拉喊道。
“等等!”我把杨的椅子拉出来,用胳膊搂住他的腰。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拥抱杨,他皮肤冰冷的让我惊讶。虽然他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时间几乎和美香一样长,但我认为除了美香之外,没有人拥抱或亲吻过他。有几次,我们中的一个人会开玩笑地用胳膊肘轻推杨,然后说一些幽默的话,比如,“杨,放松点儿!”但那就是我们的接触程度。现在我近距离抱着他,双脚牢牢站在地上然后将他提起。他比我想象的重一些,他的体重被设计成18岁男孩该有的重量。我把他扛在肩上,扛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屋外的车旁。
邻居乔治正在隔壁扫树叶。乔治非常友好,但他跟我们不一样。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克隆人,他开着一辆混合动力车,保险杠贴纸上用大写字母写着“如果我用太阳能,我会被晒黑。”他抬头看到我打开后备箱,“那是杨吗?”他靠着耙子问道。
“对,”我说着,把杨放进后备箱。
“见鬼,他怎么了?”
“不知道。上一秒我们还坐在一起吃早餐,下一秒他就乱套了。我只好把他关掉,现在不能重启了。”
“老天。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本能地答到,但意识到自己并不好。我感觉腿在抖,头顶的天空看起来更薄了,空气也变少了。但我很高兴自己那样回答了。一个把脸涂满油彩去看超级碗(Super Bowl)比赛的人不值得你向他敞开心扉。
“你有认识的维修员吗?”乔治问道。
“嗯......没有。我打算带他去‘快修’(Quick Fix)看看......”
“别去那里。我认识一个不错的技术员,之前泰格出问题的时候我带他去过。这伙计住在卡拉马祖(Kalamazoo),但绝对不虚此行。”乔治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片。“他会以‘快修’三分之一的价格把杨修好。告诉罗斯是我让你去的。”
* * *
罗斯·古德曼科技维修店位于高速公路两英里外的一排工业仓库中。它被夹在“迈克的消音器维修店”和一家叫做“斯泰西的第二时代”的店面之间。斯泰西的第二时代是一家杂乱的二手店,橱窗里陈列着旧步枪、iPod和钢制捕熊夹。两个戴着帽子、穿着沾满油污的格子衬衫的男人站在前面抽烟。当我把车停在迈克维修店生锈的消声器和油桶旁边时,他们盯着我的太阳能汽车,如同盯着一只跳蚤缠身的狗。
“你好,我找罗斯·古德曼,”我一边下车一边说。“之前打过电话。”
两人中较高的,留着灰色胡渣且皮肤粗糙的中年男人向另一位男人点了点头结束了他们的谈话。“是我,”他说。我准备和他握手,但他只是抽了一口快要烧完的烟蒂说道,“让我们看看你有什么,”于是我只好打开后备箱。杨躺在我的跨接电线和挡风玻璃清洗液旁边,双腿折叠在身下。他的头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好像他在试图将下巴转向肩膀的另一侧。罗斯站在我旁边,他的前臂很粗,身上一股烟草味,他叹了口气,“你带了一个韩国人。”他说这话像是在陈述事实。罗斯是我这辈子都要避开的那种人:一个很可能在他的卡车后面贴着“我们克隆我们自己”贴纸的人。
“他是中国人。”我反驳道。
“都一样,”罗斯说。对着另一个男人摇了摇头。“来吧,”他沉重地说,“把他带进来,我看看他哪里不对劲。”他一边摇头一边往店里走。
罗斯的店里有一张带电话和收银机的主桌,对面还有一张放着咖啡机、泡沫塑料杯和咖啡伴侣的桌子,旁边放着两把乙烯基椅子,上面放着杂志。通向工作室的门开着。“把他带到里面,”罗斯说。我肩上扛着杨,跟着罗斯走进后面的房间。
工作间里到处都是人体部位、配电盘、电缆和各种工具。沿着墙壁悬挂着脱节的手臂、两个膝盖、不同尺寸的腿,还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头,大约17岁,留着红色长发。一张工作台上堆满了皮肤片和装满女性手的耐高温玻璃盒。所有的皮肤都是白种人的肤色。房间中央有一张涂满了油脂的旧按摩台,大概是罗斯从斯泰西的二手店买的。“把他放到这上面。”罗斯说。我把杨背面朝上放在按摩台上,把他的头放在专门用来放脸的圆洞里。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说,“他一直都很正常,今天早上突然功能失常,不停地用头撞桌子。”罗斯没说话。“我怀疑可能是他的硬盘有问题。”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我根本不知道杨哪里有问题,只是乔治提到我应该带他检查一下。我本应该去“快修”。“快修”那边举止优雅的年轻维修员总是让我感到更自在。罗斯一言不发。他从墙上拿了一把木槌和一把十字螺丝刀。
“你觉得能修好吗?” 我问。
“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不修进口的东西,”罗斯说,第一次跟我对视,“不过,既然你认识乔治,我就把他打开看看。你去外面坐一下。”
“大概要花多长时间?”
“我要打开他之后才能知道。”罗斯说着,把手放在牛仔裤上擦拭。
“好吧。”我温顺地说,把杨交给了罗斯。
我在等候室倒了一杯咖啡,加了些咖啡伴侣。我浏览着杂志,看到《枪和弹药》,《技术维修》,《兄弟&姐妹文摘》——我把杂志放了回去。桌子后面的墙上挂满了罗斯和他孩子们的照片,他们都长得跟他一模一样。在这些照片中间有一块小牌子,上面有美国国旗,还写着一句话“红、白、蓝三色中没有黄色”。(译者注:原文There ain't no yellow in the red, white and blue. 在英语中黄色有“胆怯的”意思,红白蓝是美国国旗的颜色,这句话原意为“美国没有懦夫”。文中罗斯是种族主义者,因此这句话有歧视亚洲人的意思。)
“切......”我本能地吐出一股怒气。这种鬼话出现于入侵朝鲜期间,当时这个国家将绶带的颜色从黄色改为蓝色。安娜堡是一座进步的城市,但即使在那里,当凯拉和我带着杨和美香去公共场所时,也有很多人避免目光接触。反战积极分子们也没什么两样。那是第一个圣诞节,当凯拉、杨、美香和我在机场被单独搜查时,我意识到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不再重要;在美国人眼中,他们都会成为威胁。我不想坐在这里看罗斯的种族主义宣传,于是离开维修店去看斯泰西二手店的捕熊器。
* * *
“他死了,”罗斯告诉我,“我可以替换他的内部零件,把他重新组装起来,但跟你买一个二手机器人花的钱一样多。”
我站在那里看着杨,他躺在按摩台上,背部伸出一团红绿相间的电线。虽然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生机,但看起来仍然很柔软,跟他第一次来我们家时一样。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的语音盒和语言系统仍在运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拿出来。他可以和你女儿说话,只不过没有脸。收你六十美元。”罗斯在抹布上擦手,避开我的眼睛。我想起了挂在另一个房间的那块牌子。当然,我可以想象罗斯在切割杨时会有多高兴。
“不用了,我要把他带回家。多少钱?”
“不要钱。”罗斯说。我抬头看着他。“你认识乔治,”他解释道,“而且,我没给你修好。”
* * *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凯拉打电话,她很快就接了。
“喂?”
“嗨,是我。”我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你还好吗?”
“嗯,”我说,“其实,不太好。”
“怎么回事?杨怎么样了?”
“不知道。这家店的维修员说他死了,不过我不相信他的话——那人歧视亚洲人。我考虑带杨去‘快修’看看。”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美香还好吗?”我问道。
“她一直问杨怎么样了。我给她放了部电影......死了?”她问,“你确定吗?”
“不确定。我也不清楚。我还没准备放弃他。听着,”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三点,我这就带他去‘快修’。我敢肯定只要我给他们足够的钱,他们肯定能修好杨。”
“如果杨真的死了,我们怎么办?”凯拉问,“我周一要工作。”
“会有办法的,”我说,“我们先不要着急看看其他店怎么说。”
凯拉说她爱我,我也说爱她,我们挂了电话。蓝牙断开的那一刻,我感觉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还记得去年秋天,凯拉在照看美香。我在车库里取耙子的时候,身后传来杨的声音。他尴尬地站在门口,似乎在美香被别人照顾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我能帮你吗?”他问道。
在那个寒冷的傍晚,橙红色的树叶散落在我们周围。我穿着马甲,杨穿着他来我家时就穿着的黑色西装。我们俩静悄悄地把树叶扫成堆,直到后院看起来像一个由树叶盖的草房组成的村庄。杨打开袋子,我把树叶铲进去,我们一起把装满树叶的袋子放到路边。
“你想喝啤酒吗?”我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好的。”我进屋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啤酒。我们一起坐在屋后那个用粗糙的雪松木做成的休憩台上,看着太阳落到树后,第一颗星星在我们头顶闪烁。
“什么都比不上冰啤酒。”我说道,喝了一大口。
“是的。”杨说,学着我的样子喝了一大口。我能听见液体流向他的胃罐时发出的哗啦啦声。
“这就是男人们为家庭所做的,”我说,拿着啤酒指了指干净的院子。不知不觉,我开始将杨视为我的儿子,想象有一天他会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扫树叶。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杨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有限的。他最终会被关机放在地下室里,变成一个美香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没用了的古董。那一刻我想抱一下杨。然而,我却说了句“我很高兴你来和我一起干活。”
“我也是。”杨说着,又喝了一口啤酒,他把酒瓶放在嘴边的动作跟我一模一样。
* * *
与罗斯相比,“快修”店的小伙子让我轻松不少。他穿着一件亮红色的马甲,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衣,胸牌上写着“你好,我是鲁尼!”这孩子可能还不到21岁。虽然很友好,但当我告诉他杨的情况时他说了句“哇哦,情况不妙。”至少带着点同情的意味。他告诉我最多要等一小时。办事还挺快。我把杨放在柜台上,留下我的名字。“检查完毕我们会呼叫你的。”鲁尼说。
我在“快修”店里闲逛。这里有个“冠军拳击”的游戏展示台。我穿上玩游戏用的夹克,戴上眼镜,选了一个叫万斯的家伙当对手,他正在加州那边玩这个。我并不清楚如何躲避或阻挡对方的进攻,当我出拳时,屏幕上的家伙只是用手套擦擦鼻子。万斯把我打得屁滚尿流。我只好把眼镜和夹克放回架子上,去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设备。我在玩一个新的“思维电话”,这时,扩音器里传来我的名字,于是我回到维修柜台。
“他废掉了,”鲁尼告诉我,“说实话,他报废不算坏事,这个型号早就过时了。”鲁尼站在那里前后摇晃着有些不耐烦,似乎想赶快接待下一位顾客。
“真的无能为力了吗?”我问道,“他是我女儿的哥哥。”
“语言系统可以正常运行,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把他的头拆下来给你。”
“你在开玩笑吗?我可不会给我女儿玩她哥哥的头。”
“哦,”鲁尼说,“嗯.....我们可以帮你拆下语音盒,回收他的身体,然后给你20美元的折扣用于购买任何一款数码相机。”
“一共要花多少钱?”
“检查费95,处理费35,语音盒拆除150。再加上人工费和税,一共300美元。”
我有想过带杨回罗斯那里,但是不可能。当罗斯告诉我杨已经无法挽救时,我给了他一个不信任的表情,任谁都能看出来。“把语音盒拆下来吧,”我对鲁尼说,“但不要回收,我想保留他的身体。”
* * *
我停车的时候乔治正在跟他的双胞胎孩子玩橄榄球。他举起手示意孩子们停下,然后走到分隔我们两家车道的矮树篱前。“嘿,罗斯那边怎么样?”我下车时他问道。
“不好。”我把杨的事情经过告诉了乔治,为什么我的后座上放着杨的语音盒,为什么杨的身体被装在“快修”袋子里放在后备箱。我尽可能不带感情地讲述着。“你能从电子产品那里期待些什么呢?”我说,试图表现得漠不关心。
“我很遗憾,兄弟,”乔治说,他从未如此轻声,“杨是个好孩子。我记得有一次他过来帮丹娜拿杂货。孩子们还在谈论他用三枚硬币给他们算命的事情。”
“是啊,”我看着树篱说,感觉眼泪又要涌上来,“无论如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让我妨碍了你们的比赛。我们会有办法的。”这完全是个谎言。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我们需要杨,况且我们也没钱再买一个机器人。
“听着,”乔治说,“你们如果需要帮忙就跟我们说。比如需要保姆什么的。我会跟丹娜说的——她肯定愿意照顾美香。”乔治伸手越过树篱,他的大手径直朝向我。那一刻我回想起“冠军拳击”,以为他要打我。相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真的很抱歉,吉姆,”他说。
* * *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给美香读《晚安月亮》。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给她读故事。上一次是我们去凯拉父母家过周末,不得不把杨关掉。我读到最后一页时,美香已经睡着了。我吻了吻她的头,关上灯。凯拉在床上看书。
“我想我现在就要开始挖坑了,”我说到。
“到这边来,”她说着,把书放下。我穿过房间,横躺在床上,头枕在她的肚子上。
“你也想他吗?”我问。
“嗯......”她说着,把手放在我头上,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我觉得明天告别是个好主意。你确定可以把他埋在外面吗?”
“确定。他身体里没有有机物。‘快修’的人已经把他的胃罐倒干净了。”我看着天花板,卧室的灯投射出一圈光和一片阴影。“我不知道没有他我们要怎么挺过去。”
“嘘。”凯拉梳着我的头发。“我们会有办法的。今天你给我打完电话后,我跟蒂娜·马修斯聊过了。你还记得她女儿劳伦吗?”
“那个克隆人?”
“对,她这学期在家。大学生活不适合她。蒂娜说如果我们需要,劳伦可以照看美香。”
我转头看向凯拉。“我以为我们不想让克隆人来照看美香。”
“我们必须这么做。而且劳伦是个好女孩。”
“她眼神呆滞表情冷漠,长得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凯拉不说话,她知道我在无理取闹,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叹了口气,“我只希望克隆人远离我们的生活。”
“远离多久呢?你哥哥和玛格丽特计划今年夏天克隆。你很快就会当叔叔。”
“是啊,”我轻声说。
自从我拿到杨的语音盒,时间就慢了下来。夕阳的余辉洒在我们家的木地板上,似乎是永恒的。声音也变得更清脆了,仿佛之前我一直戴着耳塞生活。我想起了美香睡觉时颤动的眼皮,想起了乔治的手碰到我胳膊的感觉。我坐起来转向凯拉,亲吻她。她柔软的嘴唇让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情景。凯拉握着我的手。“你赶快开始挖吧,这样我今晚就能安慰你了,”她说。我笑了笑,从床上下来。“别担心,”凯拉说,“这将是一场很好的葬礼。”
在通往楼梯的过道里,杨房间的那扇有裂缝的门使我停下脚步。我没有下楼而是穿过地毯走到杨的门前,推开门,打开灯。房间里有一张每个边角都塞得很整齐的床,一张写字桌,一个厚重的橡木梳妆台,还有一个装满黑色西装的衣橱。 墙上贴着一张“兄弟&姐妹公司”寄给我们的中国海报还有我带杨去看的老虎队的三角旗。他的极简主义装饰中几乎没有能让我想起他的物品。然而,在他床边的架子上放着一只棒球手套,是杨用我们给他的零用钱买给自己的礼物。那天我们在“玩具反斗城”(Toys“R”Us),杨把手套放进购物车,我们什么都没问,杨也什么都没说。回家后他把棒球手套放在架子上,就在老虎队的三角旗旁边,此后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杨收集的飞蛾和蝴蝶标本沿着窗台摆放着,它们看起来像是要飞走。夏天,他从我们的灭虫器下面收集了这些昆虫,并把它们带着粉末的身体放在窗户旁。我走过去仔细查看这些标本,有长着大翅膀的月形天蚕蛾,它的两只假眼一直盯着我。有翅膀上带马赛克图案的帝王蝴蝶,还有一组不起眼的棕色和银灰色小蛾子。凯拉曾经问过杨关于昆虫的事。杨的脸瞬间亮了起来,脸颊下的灯光格外明亮,他说:“你不觉得它们非常漂亮吗?”然后,似乎突然感到尴尬,他马上讲了一个关于中国蛱蝶的趣味知识。
写字桌上的物品吸引了我的注意。小火柴盒堆在桌子中央,火柴棒像小圆木一样在宽阔的桌面上散开。桌子的一角放着一瓶橙色盖子的艾尔墨(Elmer’ s)胶水,是我工具箱里的那瓶。杨在做什么?小木屋?一个由小木人组成的城市?也许这是杨对艺术的尝试,与他自带程序里所熟悉的书法不同,这个艺术完全是他自己的。明天我会把他的西装打包,捐给慈善二手店(Good Will),扔掉“兄弟&姐妹”的海报,但这些火柴盒、蝴蝶和棒球手套,我会保留下来。它们是男孩杨仅有的存在过的痕迹。
* * *
葬礼进行的很顺利。一个美丽的十月天,天空湛蓝晴朗,阳光照耀着树木,呈现出这个季节特有的赭色和琥珀色。我能想象到我们三个人在邻居眼里是什么样子。一群怪人像异教徒一样埋葬他们的电子设备。我不在乎。一想到杨在回收厂里被撕成碎片,或者被塞进垃圾桶跟垃圾待在一起,我知道埋葬他是一件正确的事。我们一家人一起站在后院的一角,我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感谢杨为我们的生活带来欢乐。然后美香和凯拉向杨道别。美香哭了起来,我和凯拉弯下腰抱住她,我们待在那里,在清晨的阳光中互相拥抱。
结束之后,我们进屋吃早餐。正当我们吃麦片的时候门铃响了,我起身去开门。门前的地上放着一个盛着兰花和白百合的玻璃花瓶,上面还有张小卡片。我俯身捡起卡片打开:不想打扰你们。只是想给你们这些花。我们为你们的失去感到非常遗憾——乔治,丹娜和双胞胎。真稀奇,我想,这竟然来自一个在脸上涂满油彩去看超级碗比赛的家伙。
“嘿,看看我们收到了什么,”我说着,把花拿进厨房,“乔治送的。”
“真漂亮,”凯拉说,“来,美香,我们把花拿去客厅,放在你哥哥的照片旁边。”凯拉帮美香从椅子上下来,我们一起走进客厅。
把杨的语音盒放在照片后面是凯拉的主意。这张照片是我们去年夏天在中国旅行时拍的。照片里美香和杨在一个公园门口玩。美香站在门前把两扇大铁门连在一起,杨在另一边透过门上的洞看着照相机。他的头微微翘起,仿佛在想我们是谁。他有一种平和的,不微笑也不皱眉的表情,我们认为这是杨最快乐的表情。
“你可以跟他说话。”我对美香说,把花放在照片旁边。
“再见,杨。”美香说。
“再见?”语音盒问道:“可是妹妹,我们要去哪儿呢?”
听到哥哥的声音美香笑了,她抬头看着我。这是一个尴尬的时刻。我不会告诉杨他其余的身体部分都埋在后院。
“哪儿也不去,”我回答,“我们一起就在这里。”
杨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平静地问道:“你知道有200多万工人在修建中国长城的过程中丧生吗?” 凯拉和我交换眼神——仿佛这个小知识是个奇怪的巧合,但我们都没说什么。杨的声音再次响起:“长城有一万多里长。‘里’是中国的标准计量单位,一里相当于1640英尺。”
“哇,太让人震惊了。”凯拉说。我站在她旁边,看着乔治送的花,承认自己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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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20 20:3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