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④ 导读与内文试阅(译者 洪藤月)
【導讀】 誠如大家所揣想的,《所多瑪與蛾摩拉》攸關男女之性別錯置。它肇始於〈康樸蕊〉文本中的濡樊山,由范德怡小姐與女友之間所發生的場景開始,一直發展到《韶光重現》(Le Temps retrouvé)文本中德‧查呂思造訪朱畢安所經營的旅館為止,男女之性別錯置議題貫穿普魯斯特整部小說,雖然如此,《所多瑪與蛾摩拉》這一冊書乃是遲遲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才定了型。《所多瑪與蛾摩拉》既不屬於1913年出版又旋即終止的《追憶似水年華》版本,也不屬於1914年開始醞釀的〈戀戀愛蓓汀〉小說系列。《所多瑪與蛾摩拉》於1921年5月及1922年4月分成兩部出版,全書夾在上述兩個循環系列中,演變過程十分冗長。此書既是脫離《細說璀璨之童年》(Du côté de chez Swann),也跳脫了《韶光重現》,不屬自傳體式,也不屬哲學性文本,書中釋放了自由想像:我們若想到尼西姆‧伯納先生或者德‧蓋爾芒特親王的際遇,就可見一斑。
《所多瑪與蛾摩拉》架構不可謂不堅實,本書或許堪稱整部《追憶似水年華》文本中組織最為嚴謹者,書名明顯將聖經兩座城對稱並列。為使這部小說容易理解,它先有了序幕,發表於《富貴家族之追尋 第二集》(Le Côté de Guermantes II)之卷尾:以後轉為《所多瑪與蛾摩拉 第一集》,德‧查呂思與朱畢安在此相遇,隨後,再由一篇攸關〈同一族的姨娘兒們〉( La Race des Tantes )的專文,鋪陳該主題。這部小說發展至男主角明白了愛蓓汀認識范德怡小姐時,決定把愛蓓汀帶回巴黎,文本就此打住,同時帶出《囚禁樓中之少女》(La Prisonnière)及《伊人已去樓已空》(Albertine disparue)之後續發展。
這本小說由一個戲劇性之變化開始,結束於另一個戲劇性之變化。兩者之間,所多瑪城與蛾摩拉城相互交錯。所多瑪城一開場就是可笑的諷刺,不留情面的習氣研究肇始於斯,一個新的世界被發現了;好似瑪德蓮小奶油貝殼蛋糕替「康樸蕊」起了頭,寫下《所多瑪與蛾摩拉 第一集》之後,男同性戀議題就處處可見了。蛾摩拉城的碧蒲思男爵夫人貼身女侍,先由聖—鷺給男主角提了議,隨之而來的,是少女愛蓓汀在娛樂賭場與安德蕊共舞的猥褻關係,一直到回憶起濡樊山場景之結局,蛾摩拉城之效應終於到達顛峰。
如此兩兩相對稱的敘事乃是無獨有偶。1918年《追憶似水年華》書寫計劃中,普魯斯特曾經預設另一模式,發表於《妙齡少女花影下》(A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中:開始時,男主角抵達壩北柯時意識到外婆已死,結束時,濡樊山的回憶促使男主角離開。1918年的書寫計劃為這兩件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下了標題:《沉潛心靈之悸動 第一集與第二集》(Les Intermittences du coeur I et II),它原是《追憶似水年華》的舊標題。
另有一個對立結構逐漸建立,一為在東錫耶爾火車站月台與德‧查呂思相遇的小提琴手莫瑞,一為愛蓓汀。這兩人形成聖經中兩座城的傳訊者,在兩性之間搭起橋梁。藉由莫瑞,普魯斯特終於預備好了一個平行發展的路徑:在《所多瑪與蛾摩拉》書中,魏督航夫婦款待德‧查呂思在先,在《囚禁樓中之少女》一書中,客人被掃地出門在後。
從未過時的議題
青年時代的普魯斯特已在一則故事中磨塑過他那著名的性別錯置理論:1893年12月《白色期刊》刊載了〈夜猶未深〉一文,所談論的是女女戀。有位瀕臨死亡的女士對她最要好的男朋友坦承,藉由他從前對她說過的話,他對她的「惡習」有他該負的責任,「當時我那值得同情的朋友桃樂迪意外的被一位女子歌者打擾,女歌者的名字我已經忘了」。這個經由第三者轉述的說話內容,預告了《所多瑪與蛾摩拉 第一集》所陳述的:「我們怎麼經常發怒說,寧可喝毒藥而不觸犯不義的蘇格拉底(這裡是關乎男子,然而豈不是同一回事?)怎會開開心心的贊同他最喜愛的男朋友們 ? 」一旦戀愛的最終目的不是養育後代,同性戀行為就似乎不比另一種行為更不道德。有關生育無望的議題如此接續著:「造成這種戀愛的原因,是源自某種心神不寧的變化,這種心神不寧的變化太不尋常,以至於不能涵蓋道德內容。」一種美學論點將一切尊榮化:「藉由專注於美的欣賞,肉體的吸引或厭惡,在真正天生是藝術家的身上會被調整。」因此這是屬於辯護者的口吻,然而在受汙染者身上,發現自己被如此戀情不知不覺操弄而引來的影響,其可怕程度適足以作出道德性懲戒,一個意義深遠的告白結束了故事:年輕女子的奪命子彈,是由她自己開槍射出的,彷彿性別錯置應該付出它的代價。 性別錯置以蛾摩拉(女女戀)方式首次出現,文學上比所多瑪(男男戀)更容易被寬容,這或許可以與作者生平拉近關係,視它為理解普魯斯特發現自己性別取向的一種深思。同時期另有一個故事 — 〈少女的懺悔〉,於1896年刊載在《歡愉與時光》(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一書中,也是強調女主角的罪惡感,是她的敗壞導致母親逝世。普魯斯特於1888年秋天寫給傑克‧比才和丹尼業‧哈雷維的信中,其內容放肆,使人聽見普魯斯特向他們提出了一些索求的弦外之音。1888年10月普魯斯特寫給康多爾協高中另一位名叫哈梧‧韋西尼的同學的一封信中,普魯斯特敘述了男同性戀者的際遇:「再說,如果有一個驚訝與瘋狂的時刻,在小男生的懇求之下,我做了配合,當我認為還來得及時,我轉而後悔了,我對他說了我的悔意,我祈求了他。不過,他比我更有力氣,我沒能夠阻止他。」他的父親當晚就知道了這個突發事件,「只把[他]的錯誤,視為一種由[他的]感官驅使[他]去行的「意外」(依十七世紀之定義)」。不過普魯斯特接著經歷了好幾個陰柔的情誼,對象是艾德嘉‧歐培和維禮‧西忒,他們分別死於1892年及1893年,羅伯特‧德‧菲雷於1893年春天帶著普魯斯特認識了羅伯特‧德‧孟德斯基歐—費真薩克伯爵,這位上流社會的詩人,自1884年開始也是艾生特‧德‧修斯曼的原型,後來又成為德‧查呂思的原型。越來越多涉入所多瑪城的普魯斯特被孟德斯基歐迷住了。普魯斯特在1905年所寫的一篇文章裡,稱呼他為「美之教授」,並以「偶像式崇拜」認定他安排生活的方式就像藝術精品一般。1894年,他與雷納多‧韓恩交往,與路過巴黎的奧斯卡‧王爾德再次見面。年底,他再度遇見呂西昂‧都德,他是亞爾馮斯‧都德的兒子,雷翁之親兄弟。雷納多和呂西昂一直到普魯斯特逝世都是他的密友。
1893年,普魯斯特又撰寫了一篇文章,沒有出版,是關乎孟德斯基歐的詩集《沁人香氣中之佼佼者》。文章中多方論及《惡之華》的詩人,針對傷風敗俗及撒旦崇拜等譴責於以辯護,以「十九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獨一無二的智慧型與古典派」稱呼他,並且迎戰「意志力之病」遺害後代的陳腔濫調。其目的就是將孟德斯基歐與頹廢者做出區隔,不過,走在《所多瑪與蛾摩拉》的道路上,波特萊爾一直到最後都是普魯斯特的護守天使。 然而,從1895年到1899年寫著《尚‧桑德伊》(Jean Santeuil)的普魯斯特,性別錯置似乎是祕而不宣的。依照模里斯‧巴岱石的觀察,普魯斯特藉由「馬力醜聞事件」讓秘密、罪惡感、道德墮落有了藉口被提供在其中,而這段故事並沒有在《追憶似水年華》中重提。桑德伊的舊識,查理‧馬力在職場上表現出色,他是下議院國民議會議員,曾任部長,卻因一個與1892年巴拿馬醜聞相關連的事件而被壓垮。這段神秘故事之所以值得注意,在於該貪污之描述夾帶著柔情的寬容作風,而此一描述,在醜聞之前攸關馬力的共犯行徑,他既是寬容又是腐敗,他之所以怡然自得,乃是與同謀陷入惡習之中,事實上,這預先顯示了〈同一族的姨娘兒們〉的存在。當普魯斯特自忖著,馬力夫人去世時是否渾然不知她的丈夫有雙面人生,我們會想到性別錯置者面對他母親時非得撒謊不可,這是《所多瑪與蛾摩拉 第一集》巨幅畫布的第一道手筆:「誰能知道在深厚溫情中,絕對盲目與絕對睿智,二者彼此攙雜的不確定性與浮移程度,究竟有多少?」罪嫌的表裡不一,會牽扯受害者成為表裡不一:「假設絕對愛著我們的母親或姊妹,在我們本性的特質中,不瞭解如此本性所帶來的一切後果,甚至包含不好的後果,這種假設是不可能的,也很難相信:當她愛護如此本性的特質時,不會原諒如此本性所包含的可憎後果。」 《尚‧桑德伊》到了結局,桑德伊夫人在她兒子的影響之下放棄了她自己:「原本她想要模塑兒子的智慧、習氣、生活,逐漸的,反而是兒子在她裡面灌輸了他的智慧、習氣、甚至生活,而且改變了母親這些面向。」自此以往,她容忍了兒子的不良交往;不再苛責兒子與闊氣朋友的結交,對惡習不再持有反感;她被習慣腐蝕了,如同兒子一樣。《尚‧桑德伊》的結局似乎吻合了「馬力醜聞」的意義:「我們無法與最敗壞的人接近,而不在他們身上認出他們是凡人。我們對他們人性所表達的同理心,驅使著我們去寬容他們的敗壞。」 在雷維翁駐留的片段描寫了尚和亨利在空谷的散步,藉此勾畫出屬於植物的暗喻,由《所多瑪與蛾摩拉 第一集》發揮成為對位音樂,那就是德‧查呂思和朱畢安的相遇。由於尚久久與亨利失聯,尚觀看著「優美山谷的深處,一枝挺直枝子上的紫色毛地黃,它是這安靜地點出色的住民」。山谷的空曠和毛地黃的形單影隻讓他感動。不過熱愛植物的亨利給了花朵它通俗的名稱。這並沒有中斷尚的默想,他把自己比喻成可憐的毛地黃,即使它屬於常見的品種,卻是被隔離的。 不過,《尚‧桑德伊》書中唯一直接影射到的性別錯置,還是與所多瑪城有關,有一個場景,男主角向芙蘭絲瓦交代他與女子們的戀情。這段文章預備了〈斯萬之一段情〉( Un amour de Swann )中斯萬對奧黛特的訊問。在《尚‧桑德伊》版本中,劇情變化更大,芙蘭絲瓦敘述著在她瞭解她慾求的本質之前,她判斷自己與其他人是相同的,當她一邊聽著比她年長的女子說到她們與男生邂逅的故事,想到她所感受的是同樣的攪擾不安,而當她緊緊依偎著她的女友們、擁抱她們時,她說:「我單單想到我是與同謀有了聯結,處在即將享受共同情慾的快樂之中」。在《所多瑪與蛾摩拉 第一集》中,此一幻想被轉移到一個小男生身上。因此,《所多瑪與蛾摩拉 第一集》的許多特寫手筆,在《歡愉與時光》和《尚‧桑德伊》文本中,都零零星星出現過,而且是被遮掩著的。
【內文試閱】 大家知道,那天(就是德‧蓋爾芒特親王妃舉辦晚宴的日子)我老早造訪了公爵與公爵夫人,這件事,我在前文中才說過,就是我事先前往窺伺他們何時會回到家中,而正當我窺探時,竟然發現一件事情特別與德‧查呂思先生相關,此一發現非同小可,以致於我一直延遲到此時此地,才得以給它一個適切的位置及幅度來報導。想到公爵和公爵夫人即將返回,我覺得駐足在樓梯上比較方便。我也說過,從我家可以盡覽引向布雷奇涅府邸忽高忽低的斜坡,它被德‧飛雷固侯爵的意大利風格粉紅小鐘樓式倉房點綴得漂漂亮亮;我放棄了舒服又美妙的高處觀察點,對現在這個駐留點的高度不甚滿意,不過並不特別遺憾,因為既是午餐過後,遠遠的,我不會看見晨間布雷奇涅府邸和特瑞姆府邸的家僕們手中拿著雞毛撢子,沿著陡峭的邊道慢慢走路上來,儼然像似油畫中身材微小的人物一般,路旁一片片寬闊、透明的雲母頁片,凸顯在紅色牆垛之上。我雖然不能像地質學者那樣觀賞,至少可以像個植物學家,透過樓梯遮板細細觀看、賞析公爵夫人擺在中庭的小樹以及稀有植物,它們長期被費心陳列著,足以牽引適婚青年走出家門;我自忖著,但不能確定昆蟲是否會飛過來,藉由天賜良機,造訪那已預備好而尚未被眷顧的雌蕊。好奇心使我逐漸壯起膽子,走下樓直到一樓窗戶之處,它是敞開著的,遮板半開半閉。我清楚聽見朱畢安正準備著離開,他不會發現我,我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遮板後面,直到驟然間我側身轉向,躲到一旁,因為害怕被德‧查呂思先生看見,他正走向德‧薇琶里希斯夫人的家,慢步穿過中庭,哼著歌兒,光天化日之下,頭髮花白,顯出老態。德‧薇琶里希斯夫人應該是身體微恙(這是德‧菲爾布瓦侯爵生病所導引出來的結果,德‧查呂思本人已經成了他的死對頭),他才會選擇這個時刻來造訪,或許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因為德‧蓋爾芒特家族一向特立獨行,不會依循上流社會的生活框架,乃是依照他們個人習慣而調整它(各人習慣既然不屬於上流社會,他們認為面對這些個人習慣,結果就是應該把所謂的名流風氣棄之如敝屣──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德‧瑪桑特夫人才沒有固定的招待日,她每天早上從十點到中午招待她所有的朋友),男爵則是保留早上時間給自己讀一點兒書,尋找一些古玩,等等,從來都是下午四點和六點之間才會拜訪人。六點,他去賽馬俱樂部,或是去森林公園散散步。片刻之後,我猛然退居後方,免得被朱畢安看見;不久他就要離開工作室,不到晚餐時候不會返回,甚至不再返回,他的姪女與他的學徒們,整個星期都到鄉下為一位女顧客完成洋裝去了。之後,我覺得沒有人看得見我了,於是下決心不再移動,免得失去良機,如果奇蹟發生,那幾乎是妄想中的昆蟲飛了過來(牠得穿過那麼多障礙,飛過那麼長的距離,克服那麼多逆境,冒著那麼多危險),從如此遙遠之地被派遣前來執行大使任務,接觸一直癡癡等待著的處女花朵。我知道這樣的等待不會比雄性花朵所做的更被動,它的雄蕊已經自動轉了向,好讓昆蟲更容易來碰觸花朵;同樣的,當昆蟲飛來時,在此地的雌性花朵也已將她的「花柱」賣俏似的,鼓成弓狀,好讓昆蟲更容易進入,好似一個矯情卻熱情如火的青春少女,隱隱約約地早已擺出迎賓的姿態。植物世界諸多管理法則本身越來越高等。昆蟲造訪所帶給另一朵花的,通常是讓花朵授粉所需要的花粉。因為自動授粉,花朵本身使自己授粉,就像同一家族的人重複近親結縭,有可能帶來退化和不孕。然而藉由昆蟲交叉授粉,則賦與同一品種的植物一份超越前輩的奇妙活力,可以延續好幾代。然而,這份活力有可能太過旺盛,讓品種漫天發展,那麼就像抗毒素會防止疾病發生,甲狀腺體會調整虛胖,潰敗會懲治驕傲,疲累會懲治愉悅享受,睡眠又會使疲累舒緩,因此,不尋常的自我授粉動作成了適時之舉,由它上緊了螺絲,踩下了剎車,讓過份誇張衍生的花朵回歸正常發展。如此的思考如何帶我傾向某個斜坡,我後來會加以描述,當我看見德‧查呂思先生進入侯爵夫人住處又出來,我從花朵外顯的巧計中取得了結果,是攸關文學作品中無意識的部份。他進去只有幾分鐘。或許他從年長親戚這裡,或者單單透過家僕,知道病情已大為好轉,或者德‧薇琶里希斯夫人只是稍有不適,已經完全康復。這時候,德‧查呂思先生以為沒有任何人看見他,眼皮低垂著,逆著陽光,拋開臉上的緊張,挪去他用活潑的談笑聲及強大意志力所支撐著的偽裝活力表現。他的臉蒼白如大理石,鼻樑高挺,看在刻意注視著他的眼光裡,他那細緻的線條沒有額外的意義,更動不了它們的美麗模子;他分明就是德‧蓋爾芒特家族的成員,好像已經被雕刻過,他就是康樸蕊聖堂裡的帕拉梅十五世。不過這整個家族所呈現的一般性特色,倒是在德‧查呂思先生的臉龐上取得了更有靈性的細緻感,格外溫柔。我為他叫屈,他那習慣性的佯裝,那麼多的粗暴,那麼惹人厭煩的怪異表現,大呼小叫,不講情面,小鼻小眼,狂妄自大,然而被他掩蓋在硬生生的粗魯之下的,其實是隨合與良善,那就是他走出德‧薇琶里希斯夫人家門時,我在他那臉龐上所看見的一片天真,逆著陽光的雙眼一眨一眨的,似乎正微笑著,我在他舒緩的、似乎是回歸自然的臉頰上,看到那樣的溫柔多情,那樣卸下了自我防衛,以致於我禁不住想著,如果德‧查呂思先生知道他正被盯著看,該會多麼生氣;因為如此的款款深情,如此以男性氣慨自豪的男子,對他而言,似乎所有的人都娘娘腔得令人憎惡,而就在這一瞬間,他臉部的線條、表情、微笑,使我想到的,就是他分明是個女人! 我正要重新自我調整,免得他看見我;我沒這個時間,也沒這個需要。我看見什麼了!就在這個中庭,保證從來都不曾在此地見過面的兩人,正面面相覷(德‧查呂思先生只會下午時間來到德‧蓋爾芒特府邸,而那時朱畢安正在他的工作室內),男爵突然大大睜開瞇著的雙眼,格外聚精會神的注視著站在店家門檻處從前幫人做背心的裁縫,而這邊這個人,面對著德‧查呂思先生,驟然間被釘牢了,如同一棵紮了根的植物一樣,帶著訝異的表情,細細欣賞著肥滋滋的、顯出老態的男爵。而且更讓人訝異的,就是當德‧查呂思先生一改變姿態,朱畢安就立即與他配合,好像追隨著秘密技藝的法則。男爵試著隱藏他所感受的印象,縱使他佯裝漠不關心,似乎也捨不得走遠,晃過來又晃過去,眼神渙散,為了給自己漂亮的眼珠增加價值,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若無其事的,很可笑的。至於朱畢安,則是立即撇下我經常所認識的謙謙卑卑、和和善善的神態,昂起頭來──與男爵形成完美無瑕的登對──他把腰身挺直,手叉著腰,擺出粗俗蠻橫的姿勢,將臀部高高翹起,賣著俏,就像蘭花為著出其不意飛來的熊蜂所作的。我不知道他竟然會有如此惹人討厭的表情,可是我也不知道在這場兩個啞巴合演的戲碼中,他有如此能耐即興演出,像是長時間演練過多次(雖然他是第一次與德‧查呂思先生交手);──我們能夠自動做到如此十全十美的搭配,就只有當我們在外地遇見同鄉時,即使兩照未曾謀面,默契倒是油然而生,搓合伎倆還是如出一轍。 況且這一幕不只純粹逗趣,它帶著怪異,或者說帶著自然,其中的美感更顯加增。儘管德‧查呂思先生擺出一副蠻不在乎的神情,眼皮不經意的低垂,偶而提起眼簾,拋給朱畢安專注的眼神。但是(很可能因為他想到,如此的戲碼不能無止境的在此地延續演出,或許為了我們後來才明白得過來的理由,或許畢竟因為所有的事情都要速戰速決,使得我們既要鬥狠也要鬥準,以致於所有的戀愛劇碼都如此動人),每次德‧查呂思先生看著朱畢安,他都設法用眼神說一句話,如此的眼光,與那習慣性朝著認識或不認識的某人看的眼神全然不同;他看著朱畢安,格外盯著不放,類似某人要對您說:「原諒我的冒昧,不過,有一條白色長線垂在您的背上了」,或者是要說:「我應該錯不了,您應該也是從蘇黎世來的,我好像在古玩商那兒經常遇見您。」每隔兩分鐘,德‧查呂思先生拋出的媚眼,所問的問題似乎緊盯著朱畢安不放,就像貝多芬用一串串疑問樂句不止息的重覆著,以等距離的間隔,──帶著誇張式的豪華預備樂句──目的就是要引出新主題,帶出轉變調,讓主題「重新回頭」。然而德‧查呂思先生和朱畢安的眼神,其美妙之處,正是相反的,因為它們似乎沒有導向某件事情的目的,至少暫時是如此。如此之美,我第一次看見由男爵與朱畢安表現出來。在一人或另一人的雙眼中所看見的,不是蘇黎世的天空,而是屬於我還未揣測到稱謂的某個東方之城,它升起來了。姑且不問德‧查呂思先生與背心裁縫師傅之間的連結點為何,他們的協定似乎已經簽妥,這些多餘的眼神,類似一個婚約既已決定,婚前大家所安排的慶祝節目只是行禮如儀的前奏曲。若以更貼近天然的角度看待此事──眾多比喻本身顯得如此自然,當我們花幾分鐘觀察同一位男子,就看見了接踵而至的,有男子,有雄性之鳥人,有雄性之昆蟲,等等──假設他們是一雄一雌的一對鳥兒,雄鳥正想要進攻,雌鳥──朱畢安──並不想再以任何動作回應這把戲,逕自鎮定的看著他的新朋友,漫不經心的穩住腳跟,認定這樣才更撩人,而且唯一會有效果,既然公鳥已經採取主動,雌鳥唯一要做的,只是順順羽毛就好。終於,朱畢安的冷漠似乎不夠滿足他了;既然有了把握,確定佔了上風,引來了對方的追求和渴求,那就只差一步,於是朱畢安決定要離開,回去工作,穿過中庭的車門走了,不過仍然頻頻回頭兩三次之後,才溜到街上,男爵唯恐失去跟蹤的機會(一邊輕吹著口哨,帶著蠻不在乎的神情,對著門房喊一聲「再會了」,半醉的門房在後方廚房照料著訪客,根本沒聽見),火速衝去追人了。吹著口哨正像一隻大熊蜂嘶嘶作響的德‧查呂思先生,當他通過門檻的同一時刻,這回真的來了一隻大熊蜂,飛進了中庭。有誰知道,牠難道不就是蘭花等待已久的對象,正是要為她帶來那麼稀罕的花粉,缺了這個,她就一直要守貞?我沒有專心看著舞動著授粉的昆蟲,因為幾分鐘之後,朱畢安更加引起我的注意(或許為了取一個他稍後將要帶走的包裹,而德‧查呂思先生的出現打亂了他的情緒,因此忘了它,或許純粹是為了一個更自然的理由),朱畢安折了回來,男爵尾隨著他。男爵決定要先發制人了,向裁縫借火,不過立即提到 :「我想向您借個火,但是發現我忘了我的雪茄。」善心待客的法則勝過了討俏,背心裁縫師傅說:「請進,包君滿意。」他的臉上,睥睨代替了歡喜。店家的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而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我看不見熊蜂,我不知道牠是否就是蘭花所需要的昆蟲,不過我不再懷疑非常稀有的昆蟲與捕捉牠的花朵之間,會有奇蹟似聯繫的可能性,至於德‧查呂思先生(單純的比較,不論屬於哪種天賜良機,也不想用任何科學企圖,把植物界的某些法則,連結到我們有時候稱呼得很不恰當的同性戀一詞),多年以來,德‧查呂思先生只會在朱畢安不在家時才來,為了德‧薇琶里希斯夫人這次偶發的微恙,他遇見了背心裁縫師傅,我們後來會看見,藉由諸多人士之一,男爵也遇見了這類型的男子所保留的好機會,他們甚至可以比朱畢安更年輕,也更英俊許多,這類男子天生注定要在地上提供給他們的對象享受那份魚水之歡:這種男子,他只愛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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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寒流 赞了这篇日记 2025-03-17 01:4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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