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找玫瑰》

人之为人，必须要通过骑自行车到达目的地，和其他生物最为本质的不同，则在于人最终的目的是寻找到一朵玫瑰。这是李玉笃信的两条真理，前一条来自李玉的父亲——一个背着绿色邮包的邮递员。他长一张没什么特点的脸，遇到村长还是眼瞎的老太太都一律笑呵呵。在李玉离家后的第五个月，这个老练的邮递员骑车冲下了小桥，一头扎进结冰的河面里。清晨过桥去上小学的孩子率先发现了他，彼时他自在地舒展了四肢，好像一只华丽的鲤鱼。后一条则来自李玉的母亲，丈夫死后，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寡妇。这并不是说她成了乡村传说中欲火焚身的寂寞女人，而是说她开始给予孩子们一视同仁的仇恨。不论何时从她的门口经过，都能够立刻听见一声量身打造的呵斥。也许她并不需要睡觉，寡妇总是这样，她们的叹息从房子里渗出来，仿佛它不再利索的关节在吱呀作响。她好像也不必再劳作了，不再管束庄稼里藏匿的罂粟花，由房子和墓碑两点一线，仿佛一个沉静的邮差。

一个人能够真诚地信奉一些东西是好事情，能够信奉这样的两条真理则更是再好不过了。李玉并非一个十足的蠢货，聆听着这两条教诲长大，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拥有简单的逻辑思维能力之后，李玉便认识了自己的宿命，骑着自行车去寻找玫瑰，这是再清晰不过的人生路径。

有的人飘飘荡荡如萍草，李玉心中只有自行车与玫瑰。

在家乡，李玉曾享受过一段自在的日子，偷窃、炸鱼、观赏公狗和母狗交配，一日复一日，他将青黑色的瓦片打磨成圆形，抛到水面上，看着它消失在远处的某一点。好像童话中的睡美人，他也度过了自己安宁的前十八年。然后，在一个寻常的打完水漂后的夏日，李玉穿过一排又一排黄瓜架，径直进入阴暗的堂屋，把自己汗涔涔的脸贴在微凉的红漆桌子上。这没什么蹊跷的。风吹到他掀起来的后背上，一种凉飕飕的感觉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或许这个光着上身的男孩儿曾经呆滞地看着桌子上的汗渍，感觉自己是一个发凉的椅子。之后回忆起这一刻，李玉告诉别人，他感受到一种遥远的召唤，正是这种声音，让他蹬上了一辆残旧的二八大杠，沿着弯曲的道路，前往他不知晓的地方。讲到此处，他总是伸出食指不断强调，宛如挥舞着一杆烟枪。

在小卖部买了面包、巧克力和火腿肠之后，他走进对面的村卫生所，购买了一盒消炎药与一瓶止咳糖浆。他和赤脚医生聊了二十分钟，相谈甚欢，当时他还不知道父亲将在医院背后的河水里丧生，所以他只是傻子一般将嘴咧到颧骨。之后他回到了土路，往赶单集的方向前进。在重复的运动中，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背后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他的头发在空中飞扬，衣摆蝴蝶翅膀般展开，他在长风中艰难且不懈地挺进，如同古渡口边思接千古的游侠。

他的旅程持续了十个月。

第一个月他只是单独行进，但在第二个月，他便拥有了第一个同伴。那是一只黑狗，它的皮毛是黑的，耳朵是黑的，眼睛是黑的，鼻子是黑的。这是一只黑夜前来的狗，张口一片寂静也仿佛黑色。它让他想起了家里那只黑狗，蜷缩在桌子下等待从餐桌上掉下来的饭菜。它已经老了，陪李玉走上一圈便前腿发抖。而这还是一只幼年的狗，跟着车子奔跑的时候愚蠢地甩动舌头。李玉把这只狗放在了车篮。

他带着这只没名字的狗一起流浪，在镇上遇见不一样的车子。有的自行车车轮很薄，留下的轨迹像一条轻巧的蛇。有的自行车是漂亮的绿色，染着黄色头发的男孩儿叫它荧光绿。那男孩儿迎着李玉骑过来，冲李玉吹了个轻快的口哨。李玉同他摆摆手，感觉他像只有毒的水果。这个男孩儿是李玉的第二个同伴，他决定加入李玉和狗的队伍，因为他没有事情干。他说他没有见过玫瑰，但是想来那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他喜欢没用的东西，好像他的黄色头发和荧光绿的自行车。

这男孩儿也叫李玉，从城里打工两年回来。他是跟着二叔一起去的，那是个小包工头，带着一堆人拉膜。李玉拌了两天水泥就跑了。他不喜欢拌水泥，也不喜欢二叔，连带着做包工头都不喜欢。他喜欢的是网吧、游戏、抽烟。在网吧他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叫七人帮，一起把头发染成彩色。李玉排行第三，和朋友们在台球厅摆台球。把带出来的钱用完之后，他们一起进了一家电子厂。他们齐整地排列在一条流水线上，像条酸口的橡皮糖。

讲起城里的故事他绘声绘色，然后他戛然而止，说下回再说。李玉不知道李玉是怎么回来的，怎么拥有了这辆荧光绿的自行车，但是他喜欢李玉。他没见过台球厅和流水线，但是他喜欢彩虹。李玉说城里什么都有，也许玫瑰在城里，或者它们是长在路上的东西，遍地都是。李玉欣喜万分，扭头朝着城里的方向前行。

李玉陪着他一起骑了两个月，之后在一个夜晚离开了李玉。前一天叶子黄了，李玉说秋天已经到了，秋天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他要回去了。

清晨李玉一个人骑着车往灰沉沉的路前方驶进，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李玉。他发现自己甚至不记得李玉的样子了，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路上他没怎么想起来李玉，久违地，他想起了自己的二叔。他是一个贩卖驴子的人，经常给李玉讲其他村落里的故事。被瘸腿的小卖部老板强奸的女学生，和人私奔的某家女人，离奇归来的小孩子，山鬼，还有结队死去的杂毛狗。有的适合李玉听，有的叫李玉一哆嗦。然后他消失了，他询问爸妈得到的只是沉默。然后。有一天李玉听说他死了。李玉在二叔的丧事上吃炖肉，感觉它好像一块儿无法嚼烂的橡皮。他嚼了一小时的橡皮，之后便把它吐在烧纸的劳盆里。

李玉的离开并没有使李玉难过很久，因为他按照李玉的指引左拐经过潘家堡的时候，便遇见一个等候在路边的女孩儿。很抱歉我们没有办法给这个女孩儿一个名字，李玉从来没有和我们透露过它，提起她的时候他总是抬头望天。或许她和潘家堡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姓潘，或许她并不来自潘家堡。我没去过潘家堡，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么个地方，也没人 知道这女孩儿现在在什么地方。但是这大约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因为她立马坐上了李玉的后车座。据说女孩儿穿着淡蓝色的裙子，裹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外套，头发像一把疯狂的麦草。李玉说他记不得女孩儿长什么样子，但是他喜欢麦草。他还说，女孩儿长得像兔子。

长得像兔子一样的女孩儿陪李玉一起度过了最难熬的六个月，她总是静悄悄坐在后车座上，怀里抱着沉默的黑狗。在李玉还来不及注意时，过去的三个月迅速将这只黑狗催熟成一只瘦长的狗。它很乖巧，之前李玉分给他面包，偶尔喂它一点火腿肠，而现在它则几乎什么都不吃，只等待着干粮从女孩儿的嘴边溜下来。女孩儿身上冰凉凉的，只有抱着黑狗的地方暖烘烘。

李玉觉得她们很相似。眼睛总是漂亮。

有天女孩儿说，黑狗病了。那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月，黑狗已经逾半岁了，比之前更见瘦长，脸部好像一个车座。黑狗病了，李玉也说。他给黑狗喂了火腿肠与消炎药，黑狗略微精神了一点，继而蜷缩回女孩儿的大腿。它的尾巴和屁股荡在外面，像一捧干瘪的柴火。

女孩儿没说话，李玉也没说话。

到了城市，李玉没有看见台球厅，也没有看见流水线，更没有玫瑰花开放着。他和女孩儿都很失望，他们终日在城里打转，喂狗吃火腿肠和消炎药，亲吻，感受风一点点变冷，骑上那么一段，然后一起沮丧地蹲在路边。他四处打听玫瑰的下落，可无人知晓。他们游荡，看狗一天天变瘦，如此重复，等待着狗的死亡，也等待着自己的。直到一天一个拾荒的老人告诉他，可以直接跟着941，它会带着他们去往玫瑰花开放的地方。李玉给了老人他的帽子，此时他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

李玉天然地讨厌941，它是一辆不定时经过李玉的公交车，一个自如的巨人。李玉没见过公交车，看见公交车上确实坐着人。他们看起来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好奇地打量他，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则友善挥手，但都一样恐惧冷风，不愿努力蹬到目的地。他们会找到玫瑰，但是他们可耻。这么想着，李玉光荣地骑着自行车，感觉金色的道路在脚下铺展开。他感觉不到寒冷，由着冷风一股一股钻进鼻腔里，直到忽然他通红的耳朵听见女孩儿说话。

“狗在哆嗦。”

“嗯，冬天狗就是哆嗦。”

“我也在哆嗦。”

“嗯，冬天人就是哆嗦。”

李玉骑着车走走停停，身边过去了一辆又一辆941。

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喂完了最后一点消炎药。黑狗依旧难过地抽搐，他和女孩儿相视、微笑，一起喂它火腿肠，然后灌了全部的巧克力。之后他们中河边埋葬它，垒一个小小的土丘。河边淡绿色的草尖正兴冲冲冒出来，李玉记得他遇见小狗相遇的时候，岸边一片葱蓊。那是一个夜晚。

他离家八个月了，春天正汹涌着奔跑过来。

春天让女孩儿的眼泪解冻了，它不再抽抽嗒嗒地滴落，开始气势汹汹地涌出来。李玉给女孩儿喂止咳糖浆，然后只能听她哭泣。他希望941能经常来，因为每当941经过的时候，女孩儿都不再掩面哭泣，而是同941挥挥手。

车里坐着一个棕发的男孩儿，刘海部分地遮住眼睛。他总是一手挥手，一手撑着头。

有天女孩儿跳下自行车，背靠着一棵枣树。

“我不想坐自行车了，也不想去找玫瑰了。我喜欢枣树，也想养只狗。”

李玉喜欢枣树，李玉也喜欢狗。他把止咳糖浆交给了女孩儿，然后继续上路。春天到了，他不再因为寒冷而颤抖。可每当941经过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女孩儿和他的对话，他感觉蹬自行车的腿开始麻木了。有天他在车上看到了女孩儿，她换了件粉色的裙子，抱一只白色的狗。

李玉和她招手，她温柔地点一点头。

夏天顺着蝉声爬过来，李玉寂寞地骑行了一个月，并没有遇见什么人。他看见自己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像一只疲惫的黑熊，干渴、饥饿、厌倦。自行车胎破了，他推着它前进。面包没有了，饥饿的李玉在路上走着，宛如一个发条玩具。恍惚中他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簇火红的花束，好像要点燃整座山。李玉丢下自行车艰难地朝半山腰爬行，挥开飞虫，由着虫鸣贯穿脑袋。他倒在玫瑰花盛开的山头，用力嗅闻，蝴蝶和蜜蜂环绕着他，他并不感觉芬芳，但想起了潘家堡遇见的女孩儿脸。尖下巴，水杏眼。

久违的睡意把这个离家十个月的浪子驯服了，他不知道远处一只前腿哆嗦的黑狗正在山路上艰难地爬行着，后面跟着的是他的母亲。她无需劳作了，只是种植玫瑰，虽然没有骑自行车。稍后她会看见一双破旧的鞋子，然后顺着这双腿，她会看见自己的儿子，再前面，丈夫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