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意識」與世紀性困惑—— 劉小楓《波士頓的長電郵》讀後 | 讀書雜誌
《波士頓的長電郵：美利堅的政治成長與普遍歷史》
作者：劉小楓
ISBN9789620449871
出版社：香港三聯書店
2022年7月
本文作者：何子建，北京大學法學碩士，研究興趣集中於政治史學和政治思想史，曾發表《利益：民主政治與社會結構的聯結點》等論文多篇。
我們正面對重新認識自己的「美國意識」這樣的大問題。「崇美」和「反美」心態激烈而又尖銳的對立，已經是我們的新常態。劉小楓的新著《波士頓的長電郵》（香港三聯，2022）為我們反省這一狀態提供了機會，因為該書的面目與其說是「反美」，不如說是「惑美」，即對所謂「美國意識」感到困惑。
劉著從憶述上高中時的經歷說起，即當年國人感到極為震撼的歷史事件：美國總統尼克松（Richard Nixon）訪華。從新聞圖片所見，尼克松與毛澤東主席互相笑咪咪地看著對方並握手，作者禁不住思考當中的世界歷史含義：新中國與世界歷史的關係是什麼呢？正如作者在弁言中所說，他一直有一個世紀性的困惑，因為「我國知識人致力於認識西方文明已有一個半世紀，但對於究竟應該如何認識美國文明的德性品質這樣的重大問題，迄今懸而未決」。
作者思考這個課題由來已久，直到五年前才有了答案——2017年出版的《以美為鑒：注意美國立國原則的是非未定之爭》。該書從劍橋學派代表人物波考克（J.G.A. Pocock）的《馬基雅維利時刻：佛羅倫薩政治思想和大西洋共和主義傳統》說起，希望解開這樣一個困惑：波考克為何要把十八世紀以費城制憲會議為標誌的美利堅時刻與十五世紀末的馬基雅維利時刻連成一線，並貼上「大西洋共和主義」標籤？波考克藉此解釋美利堅憑靠自由民主觀念設計的政制，並主張所有公民分享權力，以此推進激進的普世民主運動。可是，施特勞斯（Leo Strauss）對此作出截然不同的剖析，認為馬基雅維利時刻代表了西方現代政治思想以「自然權利論」取代古典的「自然正確觀念」，抹平了個體公民的德性品質的差異，即關於好壞、對錯、優劣、高低的區分，又強調政治人必要時須心狠手辣，支配了晚近兩百多年的世界歷史。作者看到，施特勞斯通過揭示西方政治哲學史上的古今之爭，再度突顯了美國立國原則的是非對錯問題。
據筆者所知，《以美為鑒》出版之後，受到的喝彩和冷嘲熱諷對半，這恰好反映了我們身臨其中的「崇美」與「反美」對立的現實。這種對立在諸多國家都有，以至可以說是一個國際政治現象。作者提到，美國針對中國的「貿易戰」打響後，我們國人對美國的深厚情感迭遭重創，但「崇美」心態卻毫髮未損，這讓作者產生了進一步的困惑。《以美為鑒》側重從政治思想史角度解「惑」，而這本新著則著重政治史學，廣泛涉及現當代的政治人物和事件，用歷史解惑。
本書取名《波士頓的長電郵》有其緣由：作者自謂1990年代末結識了一位愛沙尼亞裔美國教授萊寧（化名），此君精研美國政治史和思想史。作者因「美國意識」而產生的困惑太多，便向此人求助，而萊寧教授每次寫電郵都「洋洋灑灑近似一篇essay」。於是，全書有大約三分之一內容來自萊寧教授的長電郵。這樣的筆法只能矇騙缺乏文史知識的讀者，誰若熟悉現代國際政治史，情形就會大為不同。1946年2月22日，時任駐蘇聯代辦的凱南（George Kennan）給美國國務院發了一封充滿激情的六千字「長電報」，建議對蘇聯採取強硬遏制策略，史稱冷戰開始的著名標誌之一。我們的作者用「波士頓的長電郵」明顯是在戲仿凱南的「長電報」，有些地方甚至把凱南用於蘇聯的言辭挪到美國身上—「崇美」與「反美」的對立就這樣被攪亂了。 當然，最讓人感興趣的是，在作者看來，要理解中國文明與美國文明的歷史關係，應該從五百年來的世界大歷史著眼，十六世紀西歐人的航海大發現以及隨後的殖民擴張，標誌著歐洲地緣政治支配全球政治的開端，也恰好是古老的中國開始落後於西方的歷史時刻。萊寧教授則從美國視角出發，認為美國政治行為是美國意識和美國歷史雙重影響下的產物，來自孕育英屬美洲殖民者的狄森特運動，以及晚近一百多年來美國權力的增長。我們需要探究的是，美國的政治成長如何巧妙地把馬基雅維利主義與所謂自由民主「普世價值」結合在一起？這是認識「美國意識」的關鍵。
首先，以深具美國特色的自由民主理念置換為所謂「普世價值」。商業寡頭制與大眾民主制的奇妙結合，是美國政體的基本特徵，而兩者的黏合劑則是盎格魯－撒克遜清教徒的不從國教意識，早期殖民者不少來自基督教小宗派群體，殖民移居正是為了逃避「國家權力」的宗教迫害。因此，清教徒狄森特式「自由、平等、民主」的觀念在美國均有特定含義，天生帶有反政府、反權力的基因。「若其他國家的知識人把這種狄森特式的自由民主信約當作『普世價值』引入自己的政治體，以此置換自身的文明傳統，就是卡萊爾（Thomas Carlyle）所說的染上了『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擴散的瘟疫』」。（頁118）
其次，以「普世價值」之名，行國際獨裁之實。作者指出，十九世紀的美國歷史是帝國主義侵略的歷史，通過吞併夏威夷等地，美國領土迅速從大西洋沿岸擴張至太平洋沿岸。要了解美國的擴張與美式自由民主觀念的關係，不能不提到美國崛起時刻的兩位總統：老羅斯福總統（Theodore Roosevelt）相信，美國的擴張是「上帝賦予這個國家必然的道德使命」。威爾遜總統（Woodrow Wilson）則更進一步，為剛剛崛起的美國立下宏願:進行「偉大的十字軍東征」（Great Crusade）。他曾經以「沒有勝利的和平」為題發表演講，提出其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原則，即「大國共同體」成員必須是得到「被統治者同意」的民選政體，並且要「持續地反對」不是以自由民主政體為基礎的世界和平。據此，美國動輒以「普世價值」的名義，打擊任何價值觀不合或不願服從的國家，推行實質上的國際獨裁。2001年以來，美國先後對阿富汗、伊拉克和敘利亞等國家動武，奪去90多萬人的生命，並遺下一個個爛攤子。「人們難道不應該問：為何普世自由和人權原則本身能夠被不斷用來支撐發動絕滅人性的戰爭？『自由、民主和人權等普遍價值觀』是自然的正義嗎？自由民主是人世生活真正值得追求的道德目的嗎？」（頁101）
此外，以「被包圍的神話」滋養馬基雅維利主義。美國的歷史與意識形態傳統讓美國政治人強調這樣一個神話: 外部世界始終是敵對的，美國一直處於被包圍之中，美國政府和軍隊的責任就是要摧毀所有敵對政治勢力。本來，美國的誕生是基於近代歐洲文明與西方古典文明原則的決裂，它憑靠馬基雅維利主義，相信政治超越任何道德界線，在實際政治中應該竭盡全力不擇手段。美國以「被包圍的神話」的名義，做了太多不義的事情。實際上，若說被包圍，新中國和俄羅斯已被美國包圍超過半個世紀，包圍圈還在不斷縮小：針對中國的軍事圍堵早已嵌入台灣海峽，針對俄羅斯的前沿部署已推進至烏克蘭，成為俄烏戰爭的導火線。
總而言之，「雙重標準」行為是美國的虛偽最顯著的特徵。作者指出，美國政治精英從來都以捍衛和傳播「普世價值」作為政治修辭，實際上卻按現實主義邏輯行事，而遏制任何可能挑戰美國的力量，則是他們考慮的首要問題，任何大國的崛起都被視為削弱美國的利益，哪怕這些利益來自美國過去的不義行為。1951年9月，美國趁朝鮮戰爭勝負未決，憑靠武力把釣魚島交給戰敗國日本「託管」，就是典型的行不義。 新中國立國翌年，就與美國在朝鮮半島爆發了長達三年的戰爭。本書記述了以毛澤東為首的開國元勳字斟句酌地反覆商討出兵時機和作戰方式的函電，展示了中國共產黨人在國家危難之際的政治決斷和使命擔當。2020年10月25日，為紀念抗美援朝70周年，內地「古典學研究」公號獲獨家授權，刊發了作者的特稿《戰爭紀事與戰爭的歷史真相》。作者指出，我國近年出現了「修正」史觀，聲稱朝鮮戰爭的成因並非由於「美帝」侵略朝鮮，而是蘇聯慫恿北朝鮮「入侵」南朝鮮；又認為新中國出兵抗美援朝，不僅莫名其妙，而且得不償失。這些說法與美國自詡「為了自由民主而戰」的正統敘事基調不謀而合，發人深省。歷史的真相是，美國不僅干涉朝鮮人的內戰，還趁機干涉中國人的內戰。朝鮮戰爭一爆發，杜魯門總統（Harry S. Truman）就「命令第七艦隊阻止對台灣的任何進攻」。直到今天，朝鮮半島的戰爭狀態尚未結束，僅僅處於停戰狀態—台灣海峽兩岸亦然。作者據此有了困惑：由於美國的干涉，「反法西斯戰爭已經結束大半個世紀，而遭受日本帝國欺凌的兩個東亞國家迄今沒有實現統一，反法西斯戰爭是否算得上徹底勝利？」
筆者看到媒體報道，俄羅斯普京總統9月7日在第七屆東方經濟論壇全會上表示，美國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從不限制自己，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也不會對任何事情感到不好意思──自蘇聯時期開始，俄羅斯就積累了與美國進行政治交鋒的豐富歷練，難怪普京提供的這份「第三者證詞」擲地有聲，與本書的政治史學剖析有異曲同工之妙！
本文節選自《讀書雜誌（第五期）》，更多內容，詳見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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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雜誌（第五期）》
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ISBN9789620450914
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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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雜誌（第四期）》
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ISBN9789620450372
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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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雜誌（第二期）》
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ISBN 9789620449321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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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雜誌（第五期）》
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ISBN9789620448874
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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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乃中西交匯、華洋雜處之地。
創刊號的「文化焦點」欄目，聚焦中西文化在香港的碰撞。身兼文化學者和作者雙重身份的米哈，化身成學徒，將這個宏大的文化命題落實到衣食住行的日常四維，帶領讀者一窺香港亦中亦西、中西合璧的神妙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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