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我去看海，凌晨的大海

1

这日我来到鹿儿家里做客。

他家的门口悬挂着圣诞节遗留下来的装饰品，是缠绕着红丝绸蝴蝶结的木头圈，上面刻着MERRY CHRISTMAS的字样，下面悬挂着金色铃铛，鹿儿开门的时候会叮叮当当响起来。

他打开门，穿着一身蓝格子棉布睡衣，上面残留着难以洗去的咖喱印渍，他说是曾经做咖喱留上去的。我深入鹿儿的家中，属于他隐秘的空间，空气中有一些暗香在漂浮。

他养了三只猫，猫咪各自在房间里悠然自得。我是傍晚到的他家，百无聊赖趴在餐桌上，邂逅了窗外一场落日。洗过澡后换了他给我的衣服，宽松的白色T恤和棉布睡裤，他家开很低的冷气，我的头发还是湿湿的，我们两个人蜷缩在沙发里打游戏，一直打到深夜，我们才决定出门吃东西。

这个点只有他家附近的牛肉饭屋还在营业，厅堂里客人并不多，几乎都是加班至深夜的白领，有着疲惫的神态，每个人一言不发，沉默地吃饭，离开，只有店员清脆的声音在招呼。

桌子上是自取的冰水，一口气喝下去，仿佛一条寒武纪的冰川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脏，我突然非常高兴。我们点了牛肉饭和滚烫的味噌汤，桌子上摆放着各色调味品，鹿儿告诉我往牛肉饭里加一种叫做七味的辣椒粉会很好吃，我照着他的样子撒到饭上，尝一口，果真如此。

吃过饭后我们依旧意犹未尽，不愿回家，他开一辆很旧的雪铁龙，带着我在深夜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当时已近凌晨四点，鹿儿突然对我兴奋地提议，我们去海边看日出吧。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们找了一家罗森，在里面买了饭团，便当，沙拉，三明治，小甜点，冰冻咖啡。临走的时候我还顺带买了热腾腾的关东煮，这种只有在冬天售卖的食物，在夏日的罗森也有卖。

车子驶近这座城市边缘的海岸线，即使是在七月，夜晚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冷，我坐在副驾上吃还是滚烫的关东煮，和鹿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心里想着，也许我们就可以这样在夜色中离开这里，逃到世界的尽头，就我们两个人，在他的身边我不会害怕。

天边还是灰蒙蒙的，我曾以为我的世界也会一直灰蒙蒙下去，直到有一个男子驾车带我趋近光辉灿烂的朝阳，我才知道我始终可以追求自由和光明。

2

我们终于在黎明前抵达大海。

走下海边的石阶，看得到黑色的海水汹涌，我们坐在那里等待朝阳。我的身上披着鹿儿宽大的白衬衫，上面有他的气息，令人安心的气息。我看着身边的鹿儿，朝阳逐渐渲染上他的头发，他的侧脸被照得发光，他的体温若影若现，触碰到他胳膊上的肌肤却是冰冷的。我们坐在台阶上吃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还是微温的。天边的朝阳已经如同年轻的神张开翅膀，一层一层深蓝色的翅膀化作密云在天空舒展开来，俯瞰着渺小的我们，观望我们各自的历史和命运。

我一时间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如此偌大的世界，应该能容得下小小的我们吧，可是我却听到在空旷的天和地之间，发出轻轻的叹息，化作海风送到我的耳畔。

我和鹿儿心意相通，我们都是巨蟹座男子，可是命运却完全相反，他如同月亮明亮的一面，反射爱的光辉，他是被爱着的。而我是月亮阴暗的那一面，永远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他的笑容里可以渗出光芒，他的眼眸里有霞光万道。而我只能向你展示我的黑暗和绝望。

我咧开嘴天真无邪地笑着，实则如同地狱裂开了隙缝，里面有无数痛苦的灵魂探出脑袋，伸出无助的手臂，发出恐怖的呼喊。

可是鹿儿在朝阳里转过头来，他在向我微笑着，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我突然无比害怕他会消失，就像害怕这个世界从此会失去太阳一般，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灵魂，我又开始依赖他，又一次变回了粘人的小孩子，小心翼翼生怕他会离开。

曾经，我失去过这样的一个人。

3

一夜未睡。

鹿儿开车带我回家，我在路上终于沉沉睡去。一条不长的路程，我却仿佛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零乱地做了很多梦。

每个梦境的开头都是相似的，眼前出现一条幽深漫长的隧道，周围暗得没有一丝光亮，但是尽头却跳跃着光点，我知道它在召唤着我。就像幼时独自穿越的火车隧道，另一段连接彼此繁盛的夏日。似乎只要我一直走过去，我就能变回那个无辜透明的孩童模样，一切都将回到过去。

于是我在黑暗中一步一步摸索向前，趋向那光芒。

终于接近终点，我迫不及待一脚踏入那光明的出口，霎时间强光布满我的眼球，我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一阵眩晕之后，我定下神来，才发现自己走入一片樱花树林之中，此时樱花正满开，花瓣如同大雪般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落满我的头顶和睫毛，整片天和地都沉浸在这一片粉白色的幻觉之中，美得不可言说，竟使我想要永久地沉溺在这绮梦之中。

我看到落花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背影。那时一个瘦弱的少年，赤身裸体，雪白的肌肤，腹部的肋骨清晰可见，仿佛人鱼的鳍部。

他光着脚在落满樱花花瓣的土地上踱步。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身影，我的心突然钝重地疼痛。

我缓缓走近他，突然发现他的身体在流血，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身体内部流出，顺着他纤长的足踝渗透到樱花树黑色的根部，于是摇曳的樱花树变得更加明艳动人，而他的面孔却变得愈发苍白。

我怜惜地看着他。少年的眼睛濡湿，嘴角牵动着向我微笑。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只要我是怜惜他的，就足够了，至少证明此时此刻我是爱着他的。

他对我说，不必为他难过，当他的血液流尽了，他寒冷的身体会化作一片片白雪覆盖大地，春天来了，他就会静静消融，从此归还大地，再无悲喜。

4

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到车窗外已经是灿烂阳光普照，鹿儿在开车，我的身上披着他的外套。

看一看时间，早晨九时整，鹿儿发现我醒了，笑着对我说，我们很快就到家了，你困的话可以再睡一会。

我问他困不困。

他说他喝了咖啡，不困。

于是我又安心地闭上眼睛。

很快便入睡，又一次进入那个相同的黑暗幽深的隧道，这一次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前进。忽然耳边传来海水深处的喧嚣声，有水泡破裂的轻微声响，似乎是鱼类敏捷地摆动尾巴，传来一连串的咕噜，咕噜。

我终于走出隧道，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深海，于是我本能地开始奋力向上游，可是窒息的恐惧依然牢牢将我包围。

终于，我的头探出海面。外面此刻天昏地暗，海上浓云密布，正在下着巨大的雷雨，海面波澜壮阔，一切仿佛末日的颓靡景色。

我看到遥远的海岸边有一个人，静坐在暴风雨之中，似乎无所畏惧地在看海。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即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十分笃定，因为我始终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他最爱的就是暴雨天的大海。

他一定是顾明耀。

他喜欢暴雨的海面，他喜欢在下着雪的天气里穿雪地靴，他喜欢在昏黄夏日用一场又一场电影打发时间，他喜欢吃番茄炒蛋，他喜欢打羽毛球，他是一个射手座男子，他的一切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