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关键词:孤寂
这是记人系列的第一篇。
有想记录身边人的想法很久了,一直在想写什么。外婆是陪我从小到大的路上时间最长的一个人,我以陪伴者、旁观者的眼光注视外婆二十余载,摘取了印象最深的一些片段,拼凑出外婆迄今为止她生命的一些碎片。
我的外婆不识字,因为时代氛围和家庭选择,从小主动且被动地失去了读书的权利。
太婆婆一共养育五个子女,除了老大是儿子,其余全是女儿。因此,老大得到了唯二读书机会中的一个。说是唯二,因为还有女儿也要照顾一下心态,免得女儿们心觉父母不公,心生埋怨。
老大就是我的舅公,取名曹学成。学成学成,学有所成。被全家赋予的希望完全凸显在这个名字上。舅公也不负众望地、虽痛苦但完整地读完了小学——然后跟着太公下地干活了。
用舅公的话说,写字不如种田,握笔不如挥锄头。春天,在广阔田垄间撒下一颗一颗洁白的棉花籽;夏天,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掰下一株株金黄饱满、带着阳光温度的玉米;秋天,在被浓重墨绿上色的田地里刈倒一排排油菜;到了冬天,便坐在屋里,烤着炉子,在鸡鸭低沉的咕咕嘎嘎声里计算着明年开春该给地里安排点什么。
沃土就是课堂,丰收就是满分。阳光下热气腾腾的汗水,鞋底厚厚的污泥,都是舅公更适合在黄土地里学习最好的证据。
跟舅公一样,太婆婆的四个女儿对读书也没有强烈的欲望。她们许是在大哥的影响下,又许是大环境的影响下,在谁去读书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分外谦让。
外婆是老二,明明掌有女儿堆里的话语权,却把读书是机会大方地拱手让人。老三同样对此避之不及,客气地推荐老四去读书,老四却同样客气地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老五。老五在孩子群里只有被支配的地位,便背着书包走向了学校。她以为,小学结束后就可以像大哥大姐们一样在广阔天地间大有作为。殊不知,她正走上一条与大哥大姐们的将来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顺理成章的,外婆成了文盲。
虽然老五总是把知识带回家,慷慨地分享给自己的姐妹,然而也只有老二掌握了自己名字的写法,以及笔画不超过五笔的诸如“大、小、人、山”的汉字。
在将来的二三十年生活里,文盲的标签完全没有影响外婆的生活。甚至后来的外公居然还是化肥厂里的笔杆子。
外公长得板正,一身灰色中山装衬得他拥有了超出那个时代的文质彬彬。只是,在留下的老照片里,外公站着写字、坐着看报永远都是单人照。和外婆的身影共存时,一般是在公园里看花,在寺庙里拜佛——也许他们有让精神世界共通的办法。
再后来,外公因为肝癌晚期突然离世,瞬时留下了外婆和他们之间尚未完全打通的精神世界。
庄稼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寂寞,也不懂表达寂寞。外公在世时,唯一能让外婆苦恼的是久旱不雨,或雨多成涝。这些苦恼,在晚间吃饭时,就着邻居的琐事和五谷杂粮,都能被一一消化。而如今,似乎多了一重难以言说、难以消解的苦楚。
一开始,只是哭。外婆在外公的灵柩边上整整陪了三日,到最后双眼红肿,帕子再也擦不出一滴泪来。外婆烧去了外公几乎所有的遗物,只留下了一身洗到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和一张遗像。
我的爸爸妈妈帮着外婆改变了屋里的物品放置布局。外公弥留之际躺着的那块地被安置了一个新柜子,原先对着门的床铺挪到了靠窗的位置。但睹物思人被触发的时候,触发物不一定是某个特定物品。和昨天相似的一朵云、一缕风也能把人拉入最深的回忆漩涡,故去的音容笑貌又能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外婆不会像我这样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极致入微地解剖痛苦,她只会趁在灶头添柴时红眼睛,在田间挥锄的间隙偶尔直起腰,让迎面来风把眼角的泪悄悄带走。更多时候,外婆坐在已经变换过位置的床边,久久凝神,半晌吐出一声几乎不能被听见的“唉”。我知道,那个时候,外婆又在睹物思人了。
头七的时候,按照习俗,要给逝者烧纸钱,外婆亲手折了两大盆纸箔元宝。元宝烧着后蹿出冲天火光,外婆就对着这火光和漫天灰烬自语,好像这些是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连接线。
突然,外婆想起了什么,转身进屋拿给我一支很粗的马克笔和一张纸箔,要我写下外公的名字。八岁的我确实会写外公的名字,却不明白这一举动的含义。外婆看着黑黑的天,说怕外公在那边收不到她送去的“钱”,写了名字外公就能认出来。
外婆一辈子不识字、不用字,却没想到,外公去世后,字,竟成了外婆笃信的能跨越阴阳的桥梁。我郑重地写下“祖达”交给外婆,外婆轻轻摩挲着她不曾见过的横竖撇捺组合,小心地把它放在火尖上。火舌不消一秒也将它化作了漫天灰烬中的一丝。我似乎又听到外婆安心地叹气。“祖达”抚慰了一颗牵挂的心,给生者留下了一丝慰藉。
从那以后,每到外公祭日,外婆总是要我预先写好“祖达”。不仅是这两个字,外婆顺带对文字感兴趣起来。熟悉又陌生的“大、小、人、山”从外婆记忆的箱底被翻出来,有点新,但嗅着过去的记忆,这些字很快又被记住了。我凭着库存不多的文字储备,竟也当起了外婆的小老师。
每个不忙的雨天,雨点顺着屋檐的青苔滴滴答答地流下,外婆就和我两人、一桌,笨拙认真地写着“水、王、田、祖、达”,甚至外婆自己复杂的姓氏“曹”也写得很熟了。外婆写字很僵硬,每个字都像一堆横亘的树枝胡七胡八勾搭在一起的组合,然而外婆看着很满意,有时会得意地在纸上把所有自己积累的字排列出来。我一时兴起,跟外婆说爸爸名字的寓意。爸爸叫“兆瑞”——瑞雪兆丰年。我说这是成语的浓缩,大雪在古人眼里是美好的事物,所以古人看见雪就很高兴。然而,我只有八岁,我讲不明白,外婆也听不明白。在我一遍遍费力的解释中,外婆的眼神又变得空洞。
彼时,我不知道,外婆学字并不是为了获得更大的知识世界。我那样做,也没有使外婆获得更大的知识世界,反而让她对自己想要接近的地方感觉更遥远了。
外婆不学字了,彻底扎进了她原本熟悉的世界,除草、翻地、播种、浇水。我为外婆半途而废可惜,外婆却说学了也没啥用,不可惜。她转而对周遭世界表现得格外关注,隔壁邻居家的水杉枯叶飘进屋内了,外婆能对着水杉树唠叨半天;村里修路,水泥溢到了自留地里,外婆坐在村长家讨说法……看着外婆与邻居们一个一个为敌,我感到很困惑,为什么明明可以稍微沟通就能化解的事,外婆要选择最极端的处理方法。
外婆日益缩小自己的活动圈,终日在屋前的自留地里劳作,好像最后让外婆感到安心的是那 些个正在结果的番茄、豇豆和黄瓜。
写在最后:外婆的孤寂是被动与主动叠加的结果。年少时因为时代、家庭选择了一条粗放化自我的道路,这样的道路不提倡关注自己的内心,自然当想表达自我时也找不到合适的途径。外婆后来变得固执是对表达自我绝望的表现,她拒绝了与外界的连接和沟通,落寞地封闭内心。
假如,我能早一点长大,并明白这一点,或许我可以多花点时间,帮助外婆找到新的精神家园。只是一切都没有假如,我只能安慰自己外婆在自己空荡的世界里获得纯净、安稳的归依感。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莽撞地打扰,不破坏外婆花了若干年重建的心灵秩序,只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安慰,也许是对老人家最合时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