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的梦》05 金鱼
回到旅店,一切跟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同样笑呵呵的店长,同样破旧不堪的房间。瘫倒在床上,浑身都有气无力,因此哪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真不知如何是好,望着这衰败的屋子,心中只觉得一片凄凉,可这地方不正好跟我十分般配么,真他妈讽刺。其实在刚开始,甚至做那个梦之前,我心里就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了。可我还是抵御不了诱惑,但这能怪谁,难道要怪我太年轻,怪我什么也不懂,怪我生来胆小如鼠,怪我已跌落深渊而不自知?小明说得对,我的思想已经被带到一个极端地步,谁也救不了我。而这一切多么似曾相识。当所有希望都遭到幻灭,只能眼睁睁看它们溜走,被迫去接受一个荒诞的结局。
第二天醒来,已是艳阳高照。不知起床有何意义,于是就干脆直挺挺地躺着。我不愿去计划什么鬼东西了,没钱一切都是空谈,我知道这档子事。
只不过,我似乎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我那可怜的爸妈一定会到处找我,他俩准会急疯的。学校老早就开始放假,若现在还没回去,他们肯定又以为我要搞失踪,说不定还会报警,到时候大街小巷都贴满我的告示——不好,事情可能比预想的更加严重,我只能起身下楼去。
借到手机,在店长一脸懵逼中,我按下了妈妈的号码。
“喂?”
是她的声音,只是有点儿陌生。
继续沉默,我不知如何回应,本想发出声音,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怎么也吐不出。
“喂,是哪个?”
我挂掉了电话。
回到房间,望着昏暗的墙壁,逐渐心灰意冷。果然还是没勇气去回应,难道害怕什么。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原本以为看清了某些东西,可实际还跟过去一样幼稚。或许我的脸早就被蒙上了面罩,之后整个世界也变成了黑色,什么也看不见。嘿嘿,什么也看不见。
翻翻口袋,发现除去包里剩下的一点,身上就只有十块钱了……十块?我真想出门疯狂大吼一声,想把世上所有人都骂个遍,想拿斧子把那珠穆朗玛峰给斩平。可自己既没胆量也没本事,只能愤恨无言地下楼。
上街找了家面馆,我发挥出破罐子破摔的优良传统,一碗面还不知足,又加了两个蛋。吃完东西在街头散步,我感到空虚,意外看见一家水族店,走了进去。店里摆满了鱼缸,小鱼也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白的、黄的、红的、黑的,圆的、长的、瘦的、扁的。一部分鱼缸还搭建着漂亮的城堡,几个孩子正在一旁开心观察。
我有点高兴,不为别的,仅仅是望见了这些小东西。幼时的我经常做梦,有个梦自始至终都没忘记。在梦里我变成了一条鱼,被困在深不见底的水下世界。那是一片漆黑,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的水寒冷刺骨,冻得人喘不过气。我试图逃离,摆动尾巴向前游,然而不管怎么努力,似乎都无法找到出口。我的心跳加速,脑海中不得已大声呼喊,想要寻找一丝光明,声音却被淹没在无尽水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拼命挣扎反抗,我开始哭泣,甚至是想要放弃。就这样,任凭着沉入黑暗里。不知何时,一只庞大的生物出现在前方,它浑身漆黑,却闪着双红色的眼睛。它看到我后,便兴奋地张开大口露出尖牙,慢慢向我游来。此时我快窒息了,惊恐地想要逃离,但我的身体被束缚动弹不得。我不断挣扎,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怪鱼离我越来越近,我绝望了。也许,自己注定要被困在深渊里,也许永远也无法逃脱。假如能有一道光出现在眼前,哪怕它十分微弱,可是没有。我只能依靠想象,想象着那道没有的光,而我则用尽全力向它游去……梦中那种无力感,那种极端的恐惧,让我每次想起都心有余悸。
跟小朋友在鱼缸前待了半会儿,我发现店主老盯着我,于是尴尬想走。不料,当我转头的一瞬,想到这些水缸里的鱼,难以言明的感觉拂过心底。真奇怪,此刻我竟怎么也欢乐不起来了。我知道我是爱着鱼的,从小到大也渴望成为鱼。
这些小家伙在水里悠闲地游动,不愁吃喝,生活没有天敌侵犯。各种各样的鱼缸组成小小的乐园,它们在里面玩耍嬉戏,仿佛无拘无束。人类会花钱把它们带回家,精心给予呵护,欣赏着它们的美。讨论哪条漂亮哪条强壮,哪条现在高兴了,哪一条又觉得忧郁。然而,若是再花些时间想想,难道就没有任何疑问?这些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小生物,真就那么快乐吗?你看看它,角落里那只黑色的,还有这边,这只红色的,你仔细看看。它们晃晃悠悠地待在水里,因吃得太多缺乏运动而鼓胀着肚皮。某个片刻,你可曾在家里的鱼缸中,发现它们巨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迷离和空洞,可曾想过原本的它们灵性而活泼,还有被日复一日的生活给磨灭掉的,曾属于它们的自由。
不,没有曾经,它们从来都没到过自己真正的世界——那河流、湖泊,那广阔的天地,那个只属于它们祖先的古老时代。金鱼随着人类喜好不断杂交而变换的畸形外表里,那颗永远也无法摸清事实真相的大脑,还能否梦见族群的生命记忆?即使现在就算把它们放回自然,也无法存活。瞧瞧这庞大臃肿的身躯,因退化而软弱无力的鱼鳍,早就适应鱼缸中禁锢封闭的环境,怎能应对外面危机的世界?
我突然有一股冲动,却努力克制,转身离开了水族店。
带着异常的焦虑回到旅店,一屁股躺床上。身体不愿动弹,脑袋也停止思考,只是盲目盯着墙角的蜘蛛网出神。我又烦躁起来,胸口就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憋得人难受。慢慢的,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激烈而迅速。有一瞬间我想立即起身,却逼迫自己继续躺着。我紧紧抓住床垫,不断左右拉扯,完全莫名其妙。浑身都不太痛快似的,这脑子就像多出某种怪东西,是恶魔,它正试图挣脱桎梏,妄想逃出来。
真的无法控制了。
半会儿,我竟拽起拳头挥向身下的木板,声音响彻屋顶。我被激怒,又生出某种快感,猛地抬起腿朝床上疯狂砸起来。砸烂了垫子,砸坏了床板,我就仿佛发了疯般,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可怕力量,硬是要把这屋子全都给踩烂掉……
“干什么,怎么回事!”有人在喊,是店长的声音。
“没什么……”
“你没事吧?”
“没事……”
“别发出那么大声,会吵到人!”
“好的!”
“神经病。”
等他嘟哝着离开,我才发现房间变得一片混乱,衣服、床垫和书包都散落在地。我不屑吐了口唾沫,又跟着躺下。
真是讽刺,居然会走到这个地步,明天就要退房了,没有经济来源几乎是等死。而怎样才能有钱?真是个不错的问题,当今社会仿佛形成一种共识,有钱才是王道。人们争前恐后地想要创业,做老板赚票子,这所谓成功就像瘟疫一样蔓延。
小的时候,爸爸总教导我做大人物,成为人上人。男的要才能,志存高远有抱负,女的要漂亮,知书达理含修养。可现在我已辜负了长辈,只能去找工作了,管理别人是不可能的,端盘子刷碗倒是……不行,服务行业最不受待见。资本家们为了割韭菜总是夸大其词,搞得成功就因为做过服务员似的。这些家伙跑去演讲,总不忘吹嘘自己过去也是如何苦啊累啊的。好笑的是人们就喜欢听这些,要和咱老百姓差不多,大家才会为辛苦打拼找到安慰。
我很多亲戚都出过远门,听他们说外地挣钱并不苦,但你绝无自由,别人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骂你羞辱你甚至当牛做马。我似懂非懂,奇怪的是这些人回家后,他们似乎又抱怨起在家的无聊日子……
算了,不管怎样,我得收拾东西出门了。
街上川流不息,在房间里,我始终没有意识到外面的繁杂。瞧瞧路人,个个行色匆忙,好像有做不完的工作,仿佛每一秒都在拼命。不远处有家餐馆。电视里服务员总受客人的羞辱,这真叫人为难。应该找一份自在的工作,不用说话最好,反正我现在非常不想跟人来往。
一家面包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忽然想起班长,那个面包精。其实他并不坏,当初自己上学提不起劲,辅导员不好直接骂我,于是叫他找我谈心。之后的日子,也算是给予我一点帮助。说真的我挺佩服他,因为他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为人处事也圆滑利落,完全不像我,永远活在迷茫中。今后他家人没准会相当惊讶吧,孩子那么聪明,读书到头却去经营什么面包店,不过他家庭条件优越,父母的观念应该更为开放,也不知今后能不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对哦,要不我上面包店打工吧,算是完成那家伙现在未能完成的心愿。嗯,偷偷学做面包,以后找个机会跟他炫耀一番。
我有些兴奋,朝小店走去。店门口贴心地放有广告牌,上面写着招聘营业员和烘焙员。我大喜,营业员负责前台工作,这方面需要热情好客的小女生,烘焙员就是背后做面包的师傅了,平时不会在店里冒头,完全符合我的口味。
小心脏砰砰直跳,我知道机会来了,但不知是不是紧张的缘故,一时间没敢进门。
差不多过了十多分钟,我才狠下心,推门而进。
“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店员站在柜台后微笑着问我。
我满是尴尬,只能硬着头皮靠过去。
对方立即神色一变。
我诧异,好在还算机灵,转头望见侧身玻璃窗中的影子,才意识到对于女孩子的危险性。此刻的我样子还真不太正常。我是说,若有人一进店门便直挺挺往前台走,还披着乱糟糟的头发,难以让人觉得正常。
“你好!”我赶忙开口,“请问这里还招不招人?”
她的脸凝在半空中,瞬间又挤出笑容。
“嗯,招!”她说,“那个,你先等一下哈,店长不在这,我给她打个电话。”
“嗯,好的好的。”
她抓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白姐,有人来应聘,你现在有时间吗……嗯嗯,现在吗?好的好的,那行拜拜!”
“店长说她马上到,你等一下啊。”
“啊,好的。”
原地站了会儿,我看姐姐有些拘谨,便自个儿在店里溜达起来。我本就饿得要命,在食欲的引诱下,玻璃柜里的面包也一个个变得生龙活虎,哭着嚷着想要被我吃。
“你是打算应聘什么呢,营业员还是烘焙员?”她问,“营业员就是负责接待,像我一样,烘焙员……嗯,他们负责在后面,专门作面包。”
“呃,烘焙员。”
“你以前做过吗?”
“没有。”
“可以学嘛,不过刚开始一个月工资很少。”她笑道。
“没关系,那个……包吃住吗?”
“一天包两餐,不包住。”
话刚说完,有人进屋了。我回头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店长:中年妇女,面容四十岁左右。奇怪,我甚至从未见过她。
“您好!”我对她轻轻点了下头,礼貌必须得有。其实我本想鞠个躬,但她身穿休闲服,避免太正式就只表示了下。
“不要客气哈,我姓白,你就是要应聘的吧?”她丰满的嘴角划出一个弧度,露出六颗牙齿。她的确很白,不仅皮肤白衣服白,那牙齿也是白里透着光。
“是的,白姐你好,我是来应聘烘焙员的。”看对方表里如一颇为不易,我心里又多了几分敬意。
“嗯……你以前做过吗?有没有做过烘焙,或者类似的工作,对面包熟不熟悉?”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刚从学校出来也没接触过面包行业,还好旁边的姐姐帮忙说话了:“白姐,他没做过烘焙。”
店长客气道:“没做过没关系,三个月左右就能学会了。但前一个月是没有工资的,从第二月开始工资三千块,三个月后转正就是三千五。每天有午餐和晚餐两顿饭,当然要从工资扣除一百。”
“吃饭还要交钱啊?”我委屈道。
“嗯,如果你不需要就不扣了。”
听她的口气,我知道现在没得选,其实也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螃蟹失去强壮的爪子,只能捡到什么就吃什么了。
“怎么样,你觉得行不行?”白姐笑着问。
“行,我觉得可以。”
她脸上的笑容更甚:“那好,你留个电话吧……这样,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通知你过来,你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都有时间!”我一激动,留下了电话。
“现在有地方住吗?”她突然问。
“有有有,我在离这儿不远处租了房子!”我脱口而出。
“嗯好,那就这样,到时候我们电话联系。”
“好的,谢谢啊,那我现在回去了。”
“嗯,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通知你过来!”
“嗯,那再见了!”
“再见,路上小心哦!”
出了店门,回头望望里面的暖色灯光,还挺温馨的。总算有了着落,一想到明天就可以工作,我竟像个孩子似的咧开嘴在马路上飞奔起来……
天快黑了,掏出包里仅剩的二十多块钱,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盯着纸币上的人像,我发现那张脸也不是那么肉肉的没有神采了。在路灯的照射下,他那亮堂的脑门、高挺的鼻梁、宽容的双眼,竟都显得风度翩翩。特别是嘴角下的那颗痣。在以前,我总觉得它太奇特、太喜感,现在居然变得无与伦比起来。
肚子空空如也,想着今天的收获,于是我打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头一回就应聘成功,真值得庆祝一番。看来找工作或许并不难,书念那么久也没白念,起码普通话说得挺溜。有些人读了一辈子书,看了几十年的新闻,你要听他说说最简单不过的普通话,却依然不知所云。就算作为另一物种的鹦鹉兄,在电视机旁待个把月,也能够把国语说得原汁原味了。由此可见,人类对语言的领悟能力实在有限。
快快乐乐来到一家快餐店,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看菜单,爽快地点了两个菜。一个青椒炒肉,一个西红柿炒鸡蛋。我将自己余下的钱发挥到极致,为表示祝贺,还特意买了瓶汽水。轻轻晃动瓶子,里面冒出许多泡沫,这下有了气氛,猛灌一口瞬间神清气爽。
此时店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在小店一角轻声地哼起了歌……
这顿饭吃得相当满足,是几天来最令人满意的一次。我在座位上休息很久,才勉强起身付账。出门走几步,身体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我忍不住笑,边笑边扶着肚子。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不知现在几点了,但我也不太关心。大部分时候,那些千千万为生存而挣扎的人,没人会关心时间的流逝。更何况自己得面对一个问题,并且我发现这真是一个要命的问题——我身上就只剩一块钱了。
忽然间,我有些不愿相信,不相信刚刚还那么从容不迫,吃下最后一道晚餐。于是我后悔了,若把钱留下买几个馒头,大概也能熬些日子,如今没钱就没东西吃,而不吃东西是万万不能的。要是愿意,我应该打个电话给妈妈叫她转点钱过来,可我又不想问家里人要钱,千百个不愿意。我必须做到自食其力,才得以不被他们控制,也不会被嘲笑。
说到嘲笑,爸妈是时常嘲笑我的,他俩觉得我现在成年了还靠家里养,根本没出息。他们老爱对我说教,什么以往到了你这样的年纪早养家糊口了,看看你——固然,他们说这话没啥意思,甚至也不是自夸,其实就想激励激励我罢了。但有一件事非常可怕,他们总拿我跟其他孩子比,说谁家怎么怎么样,而我的性格如此内向,既不爱说话还不尊重人,这非常不好。是,我确实不太喜欢说话,更不愿在他人面前献殷勤,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说恰恰就那么一件小事,在我爹妈看来却成为天大的事。因为他俩在人间走了半辈子,早就明白世事规则,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人,想要活得更好就得融入群体。
其实我绝非故意跟他们对着干,我只是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而已,结果出人意料。如今爸妈面对我,就像面对一个欠着他们巨债的穷鬼,我简直成了罪犯,成为令人咬牙切齿的败类。
傍晚他们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却不断咒骂我。我知道,我了解得很呢,他们咒骂我不会关心人,什么也不懂,总之那一系列与之相反的过错。他俩不仅在心里咒骂,有时候还会说出口,甚至哭丧着脸叫起来。他们问自己怎么偏偏就生出了这样的孩子,这么个狗日的短命崽——听听,听听这个富有朝气的词汇,真他妈新颖,我还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识过呢。他们骂我,并断言我往后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原因仅仅是不喜欢说话。自然,你准能听出他俩骂人的语气是多么可怜,我是说他们现在生活安稳,却为一点屁大的事整天弄得愁眉苦脸,这实在令人好笑。
去年春节我们到亲戚家拜年,当时心情遭透了,爹妈对我老不满意。人有时候特别奇怪,就算多年的交情也会在一个不合中冲淡,好比紧绕多年的绳索,被一簇火苗给弄断了。我跟爸妈那是彻底的互不搭理。
然而你说巧不巧,这倒霉事就恰好被亲戚碰上,他对我多看了几眼。夜里大家搓麻将,那家伙随口说了句我现在看起来像个哑巴似的。我敢说这话绝无恶意,没准他只是认为屋子有些沉闷,想开个玩笑提升一下过年气氛——但你不知道我爸妈是怎样的人,他们敏感得要命。特别是我妈,随便遇到一个风吹草动都会战战兢兢,表面装作没事,内心却翻江倒海了。
次日回家他们一声不吭,但到了晚上,坐在沙发上的两口子居然动不动就哭了起来,且越哭越凶,都要把客厅给闹翻。我妹妹当场傻眼,她当然不太能理解爹妈的举动,因此小心询问。她一直轻抚妈妈的后背,可不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始终也没有药效。之后的情况有些恐怖,我妈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她拉着女儿的手,讲了满满一大堆话,说什么你哥哥有病,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我们白白将他抚养带大……妹妹随即也哭了,而这导火线也让屋子里的悲伤氛围涌向高潮,说出来真是吓人,我爹妈仿佛变成一对分离多年终于重逢的老战士,他们更加肆意地痛哭流涕,激烈拥抱在一起。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令人动容了,他们感怀着过去,那些难以释怀的记忆,而最最重要的,当然是唾骂自己那不孝孩儿。他们骂得是如此放纵,就好像这家伙转眼变成卖国贼——没错就是他,令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致使大部分人民都遭受牵连,让这美丽而富饶的国家都走向了灭亡。他们立刻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好好教育孩子,后悔居然连这么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他们怀恋昔日的祖国,而那安定祥和的岁月,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发生一件极为可笑的事,爸妈特意挑了个良承吉日,跑去一个算命先生那儿。料他们干什么我也知道,无非是算算我今后的命运,再向老先生请教该如何解除我这顽固而魔鬼般的个性。那先生我见过几次,以往家里有事迟迟拿不定主意,爸爸都会找他算卦。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有效的办法,当人们仅凭现有智慧也解决不了问题时,灵性又古老的神秘主义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我至今也不知晓那些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我倒是十分期待。是的,我真的很期待,但一想到他俩在先生面前露出恭敬的态度,我就又非常不舒服。
说真的,他们现在的头脑真是超群,终日在自己扭曲的世界里挣扎得过分了,也幻想把子女都拉扯进去,并以此为荣。而我,这个连自己都觉得可怜的小虫子,早已被折磨得古怪至极。我不愿向他们要钱。假如现在逼不得已打电话过去,这在我看来是带着某种祈求成分的,就证明我的确输了,是个孬种,没出息的狗。如果真的倒霉到那份上,我他妈宁可去大街上要饭,说到做到。
哼,我就这么一面不愉快地想着,一面沿途打算返回旅店。城市的霓虹太过招摇,令人忍不住去看个究竟。瞧瞧那些站街边的女人,她们披着奢华耀眼的衣服,各个都画上了奇妆异彩。她们有的只是淡淡粉饰,有的却是直沁人心底的浓郁艳丽。望向她们的眼睛,可那哪是眼睛,那分明是赤裸裸的期待,一种终究难以排解而得不到的美好的阴郁。我不愿盯着这些勾人魂魄,却在心里泛起了依恋,不自觉放慢脚步。某个黑裙少妇察觉到我的窥视,仿佛备受鼓舞,她竟开始翘着屁股骚首弄姿对着我大胆献媚。那一刻梦幻从天而降,我以为来到一座美丽庄园,到处都充满了花香气息,缠绵的热浪让人心绪亢奋,我贪婪呼吸着,忘却所有……
霎时,一道锋利的眼光朝我瞥来,尖锐而迅速。我瞬间惊醒,慌忙搜寻,只见不远处突兀地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正背对自己,其中一个鹰勾鼻时不时转过头来盯着我,脸上似乎饱含敌意。我感到莫名其妙,再次凝望对方,一股寒意从后背袭来。不敢想象,在这熙来攘往的街上,我浑然发现那男人眼中带着的残忍意味。
没有任何犹豫,我赶紧转身就走,几乎小跑着向前迈进。恐怖的念头在脑子打转。我怀疑那俩家伙精神有问题,他们简直充满了恶意。而这一刻,我竟似乎成为他们的仇人,现在就是报复的时候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么想,可要是这么想了,便越来越觉得害怕,浑身都不由得抽搐起来。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并不认识他们,也没招惹过谁。可他俩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或许是黑社会看我不顺眼,又或者是刁蛮的公子哥对我长相不满意,但没准真实情况比这更恐怖,他们是专门来找我麻烦的抢劫犯,这极有可能。
完了完了,回想那鹰勾鼻一手插着下身口袋,一手搭在同伙的肩上窃窃私语。他们穿什么衣服我没看清,我只记得那双眼睛,在这夜里居然还看出些名堂来——那种把人当做财产般调侃的邪恶眼光。
不可能,我这鬼样子看起来又不是有钱人,虽说那些低调的富家子弟出门穿得很简单,但与我也有天壤之别。我皮肤粗糙,还背着个学生书包,完全没有公子爷的气质。沿着街道大约走了两分钟,总感觉想太多,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已然把我给吓醒了。真不开玩笑,此时那两个抢劫犯正朝我这边来了,他们默契十足,正像是有种预谋,将要干一场大事一般。刹那间我心乱如麻,两条腿不要命地向前跑起来,真就是不要命,一口气横冲直撞的,连遇红灯也没能停下。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骑上了飞快的马,穿梭在山野丛林,街景不停地往我身后倒飞过去,暖风吹得我头晕。后来我彻底恍惚了,好似来到迷宫里,忘记了所有事物,而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愣愣追问自己,当前究竟要去哪儿……
突然,我有股呕吐的冲动,被迫停下来。我果真吐了,排量惊人,嘴里倾泻出一大片还没消化的食物。之后勉强走到一家商店门口,瘫软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吃得太多了,现在肚子极不舒服,身体也头重脚轻。
那俩人早已不见踪影,谁知道我跑了多久,就算是警察也难以追上。这下我总算安心。可随后望着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陌生,我想到旅店已经回不去了。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凑合一夜,庆幸自己没落下东西,要是遇到怪人还是尽量远离吧。如果上学的时候加入跆拳道社团,现在应该也能为自己壮壮胆了。当然我并不指望变成功夫小子。社团没什么正经人,这玩意纯粹就是为了调节寂寞,帮大学生寻找伴儿借口成立的。当初自己加入音乐社、象棋社、文学社,可整个学期根本就没人邀请你去唱歌或下棋什么的。小明也参加了羽毛球社团,半年下来他居然连球都发不好,频频不过网线。可气的是,有些参加社团的人还真以为自己学到点本事,毕竟在那圈子里待那么久,难免生出一种超乎常人的优越感。
正琢磨今后该不该学功夫,一股压力从背后传来。转过头,看见一张鄙夷的脸,吓我一跳。那脸好似离开主人独自有了生命,皱眉对着我乃至这片区域都不满起来。我立刻醒悟,知道挡住别人的道了,要是霸占他人的路又让对方无路可走,这是极为不礼貌的。因此我连忙起身,赶紧离开。
接下来我运气好找到块空地,就在一家公司外面,一辆越野车紧挨着建筑墙,旁边有个花坛,正好与墙围成宽敞的落脚点。我试着蹲在里面,周围的光线刚好被挡住,真是惊喜的安身之地。于是乎撤下书包,取出地图平铺在地,再盖上两件衣服。将书包安放在一头,身体便如释重负地躺下了。本以为不错,结果不尽人意,水泥地咯得骨头不太舒服。但好在此处安全隐秘,恰逢七月底天气炎热不用盖被子,我已经知足。
嗯,现在回想起来,刚刚那俩杂种实在让人心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吓自己,但被人窥视,尤其是被潜在威胁控制真不好受。现在就算得到解脱,我还是有点后怕,身上还突发奇痒,翻来覆去地在地上摩擦都制止不了。
然而不久后,我脑子里有了新发现。要是从另一方面看,过度自由也会带来迷茫。如同现在,我哪都可以走那都可以去,又不如说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我天真的以为逃离了一种困境,解决了某个问题,自己便会快乐起来,生活就美好了。但这仅仅只是一厢情愿。很明显,幸福不可能长久,它更像是一个短暂的幻影,稍纵即逝。而为了这个幻影,却要付出太多代价。
试想,如果我们对某个理想耿耿于怀,每天在心中翻来覆去,白天因它不能好好工作,夜晚也不能安然入睡。现实是残酷的,要是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该多么让人心力憔悴。纵然我们打算放弃,回归实际为生存而活,残余的念头还是会像幽灵一样将人团团围住。除非我们能狠下心来将它抹除,彻彻底底断绝这枷锁,可若这样生活便不再是生活了。斩断理想后,虽然努力做好每件事,但其实已如同机器一样麻木地活着,而最终,我们会化做一滩绝望的死水……
这些废话听起来还是太悲观,活在世上要乐观一点好。那些成功人士在这方面说尽了好话,他们乐此不疲地宣扬着人生智慧,关于成功的绝妙对策。我曾听说为培养成功的孩子,有人竟专门做了系统规划。你想想看,他们居然把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如何抚养他,如何教育他,如何让他成才成功制定了标准的模式模版。为获得成功,带孩子只是例行公事,对照着成功指南,好比拿着尺子丈量衣服,是添一分还是减一分看看便知。当然,有人会认为无可非议,因为这就是成功的代价嘛。可我,我真的要大动肝火了。关于成功,这个问题当然艰深得要命,我不愿谈。但如果在上诉情况下,那确实是大可制造出人才的,兴许还是非凡的人才。但若静下心来认真想想,你会觉得可怕,这人才是造出来的。没错,就像是动用一台机器,专业的人才制造机。假如未来人工智能发达了,人类都用人才制造机去制造同样优秀的人,我们暂且管这些人为克隆人,我们将会有无数个克隆人生活在一起……嗯,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疯狂的世界。我知道这不太现实,完全违背常理,但它也给人提了个醒,我们该如何培育孩子。
世界因丰富多彩而美丽,要是一个人独自呆在深山老林,每天挑水、担柴、种地、放牧,如此日复一日,就算他拥有某些乐趣,这乐趣也存在局限性。于是很多乡下人跳出龙门,去城里见识更大的世界。然而生活在大城市又多了什么乐趣呢,难道那花花世界那红灯绿酒真就让人流连忘返,又有多少人想要逃离都市的乌烟瘴气、金迷纸醉。
我无意想那么多,却没有强烈的睡意,因此不介意胡思乱想。我还是担心会遭遇坏人,独处在外并没有安全感。要是运气好,我可能又会遇到几个爱找麻烦的家伙,讽刺的是这些人跟自己一样也是不被大众接纳的弱势群体。说起来真的可怜兮兮,几乎没人是因为生活缺少乐趣走上极端道路的,那么多犯罪份子,可能就是为了好点的生活,有些只为填饱肚子而已。那些吃了这顿却不知下顿的个体,不清楚他们的生活能否拥有乐趣。我忍不住要猜测,大概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也会自得其乐。不然你看看那些流浪汉,总有些老是咧着嘴角,似傻笑,又像在讥笑。如果是前者,人们肯定以为是生活把他们给逼疯的,但若他们的笑竟像是对着人讥笑,那我的心便会不寒而栗。不过要真有人劫持我,对他来说也十分狼狈,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坏就坏在他考虑不周错把我当个人看。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没准经过这么一番乌龙,自己还多出个闲聊的伴。我居然如此浪漫,恨不得立马有人找我麻烦,打架后就地拜个兄弟,这确实让人忍俊不禁。
不知不觉,我在墙角睡着了。
夜里醒了几次,模模糊糊的,周围并不安静,总有汽车引擎伴随着其他声音。我有些冷,掏出几件衣服将腿脚包好,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我没再睡去。心中隐隐不太安稳,或许也有些伤感吧。就那么孤独地待在黑暗角落,无依无靠,可是从来都不曾想到的,还有人惦记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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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20 20:5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