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咏叹到AI的诗歌生成器
先读一首诗。

为什么会想到写这篇小文,我先解释一下背景。
2017年,我有个做出版的朋友出了一本很奇怪的诗集,叫《阳光失了玻璃窗》,作者是AI,一个人工智能,由微软开发,起名叫小冰。湛泸文化当时出了很多科学烧脑书,像《星际穿越》《脑与意识》《人类起源的故事》《人工智能时代》等。他们出机器人的诗集,当然顺理成章。其实2016年,日本就出现了会写小说的人工智能(AI),《机器人写小说的那一天》,入围了初审。
我参加了小冰诗集的发布会,此后有两年时间,我和小冰团队接触较多,包括后来做了一个“人机合作写诗”的H5,大约有1万人参加,收到了几万首诗。这个H5是怎么达到人机合作写诗的?很简单,参与的人选择一张图片传上去,小冰根据图片的内容就会写一首诗。我参与了后期的遴选工作,从里面选出了一百多首,出了第二本诗集《花是绿水的沉默》。
在编选说明里,我是这样说的:初选出的700首诗歌,首先满足一个条件,即小冰根据参与者提供的图片所完成的诗歌初稿具有诗歌雏形,但同时也带有一定的人工智能写诗的痕迹:诸如意向重叠,意向之间缺乏有效过渡与勾连,逻辑之间存在不合理,诗意不够明显等等。
像“我高处留着一枚漂亮的忧伤”这样的句子,出现了多次,其实是浮夸的表达。又比如“我看见世界的意义,活成诗一样的人生”,这是强行把世界和诗意拼接。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这样的诗句自然也会让人摇头。
但是,也必须看到一个现象,即人工智能的诗歌里,已经出现一些句子,单纯地看,是有诗的况味的。比如:“黄昏的天空,让人一天天学会做人。”“最美的星星出现了,像一把尖刀,捅进幽暗的隧道。”“潮湿的马掉转方向,太阳躲进石头里。”
我就不多举例了。AI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学习狂魔,它吐出让人惊讶的句子不足为奇,但写诗的人都知道,诗意到诗句,和诗意到一首诗,是完全不同的路径。写诗的人,当然不会骄傲于写出一个富有诗意的句子,而是一首完整的诗。完整的诗是田纳西之瓮,盛放的是我们凝视已久稍纵即逝的诗意。而且让人悲观的是,田纳西之瓮,它十有八九是空的。关于瓮,史蒂文斯和济慈都写过。关于“空”,论及的人更多,比如略萨的《中国套盒》,卡卡卡的“空无所有的椅子”,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老子和庄子的“空”。
小冰写诗,一度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的很生气,觉得被冒犯的也大有人在。有的诗人和评论家包容地看待,认为达到了文学爱好者或初写者的水平。因为看图写诗,在一定程度上遵循的是诗意的接触机制。诗人张执浩提出了“目击成诗,脱口而出”的诗歌观。诗人于坚在接受采访时说:AI写诗,“缺乏内在的抒情逻辑”“缺乏灵性”“无法完成叙事性”。
正因为如此,有学者认为:AI写诗的意义不在于AI写出了完成度如何的诗,而是让人们在这样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重新瞩目于诗歌。一直以来,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担忧主要集中在“工作上”,机械臂或者机器人会大面积取代人的工作岗位。现在,AI对人类的精神活动也表现出了觊觎野心和能力,这当然会让人害怕。
可能,以后人类会面临越来越多的尴尬,曾经天经地义的,会受到冲击、甚至是颠覆。
说远了,还是回到诗歌。
我觉得,AI写诗的举动,让人,特别是诗人,去对“何谓诗歌”进行思辨,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这意义远远大于判定AI创作的“非诗”或者“水平很差”。
比如于坚老师,我觉得他提出的质疑AI诗歌的三点,非常重要。
即:关于诗歌的灵性;关于诗歌的抒情性;关于诗歌的叙事性。
AI缺乏的恰恰是人类在诗歌创作中所最为注重的。我们可以大致把诗歌分成三类:抒情诗,这是强调抒情性;叙事诗,这是强调叙事性;哲理诗,这是强调哲理性。然后统帅这三类诗歌的,还有灵性。灵性如水之源头,木之根本,没有灵性的诗,抒情肯定不够打动人,哲理肯定不够说服人,叙事肯定不够吸引人。换言之,人如果不关注灵性,哪怕学会了所有诗艺,写出来的可能还是差诗较多。AI的学习性远超过人类,即使AI可能永远不会有灵性,但写出来的诗可能真的会比末流诗人好。
我这样说,当然也不是毫无根据。
刘慈欣曾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诗云》。内容大意是,即使消耗整个宇宙的能量,也无法让“吟诗软件”把所有的诗都存贮或写出来。换言之,原则上“吟诗软件”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有足够的能量、时间。按照大刘的设想,AI肯定是能写出一首好诗的。一首让人惊叹的佳作。甚至有可能就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比如《诗经》里的一首诗,屈原、陶渊明、曹操、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的诗。至少,在我读到的微软小冰的诗中,闪光的某一个诗句已经出现。但单独的诗句,尚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诗歌作品。从意象,到词语,到诗行,到诗段,到一首完整的诗,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不仅对写诗的机器人,对写诗的人同样适用。
对了,刘慈欣的《诗云》还有一个名字,就叫《李白》。
现在,不妨从当下AI写诗直接推到诗歌的源头。鲁迅先生认为,诗歌的诞生早于小说,也是先于文字和语言的,大概伴随着声音的复杂化一起出现,即“杭育杭育”,最原始的鼻祖诗歌。声音的复杂化,可以理解为意义的沉淀与固化。所以,中国诗歌开始就和四字结下了不解之缘。《诗经》里面大多都是四言诗,魏晋也有很多四言诗,像曹操的《短歌行》,接着就是五言、六言、七言、古风,再出现宋词(长短句)、元曲(折子戏),再到白话诗,再到口语诗。
这种流变,除了体现在字数上,还和说话(吟诗)方式有关。我的理解是,诗歌是能唱的语言表达。有些书面语,比如说奏折,肯定不适宜于唱,但古代诗词肯定都是能唱的,比如“乌鹊南飞”“渭城朝雨浥轻尘”“大江东去”“杨柳岸晓风残月”等等。区别在于是用士绅阶层的语言还是普通大众的语言。例如元曲,明显比唐诗宋词更接地气,可能源于当时南人整体地位低下。
微软小冰能陪人聊天,也能作词谱曲,所以在韵律上,假以时日,估计它也能越发娴熟,至少不会比我们现在听到的无病呻吟的歌词差。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常州方言的论文。我在常州生活多年,上大学后才离开,居然不知道常州有专门的诗歌吟诵,赵元任先生专门做过研究。大约16世纪后的三百年间,常州出了顶尖的诗人、词人,鼎盛时号称“天下三分,常州独一”,比如“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赵翼,“全家都在西风里”的黄仲则。特别是“全家都在西风里”这句,我非常喜欢,和读到陶渊明、李白、孟浩然、王维和苏轼等人的诗歌一样。这是《都门秋思》里的一首,全文如下:

好在哪里呢?可能是挣脱了律诗严格对仗的束缚,但又水到渠成,如“脱口而出”一般。李白有一首诗《乌栖曲》,只有七句。

高中的时候读到这首诗,真是很难理解,为什么少了一句。有评论说:“少一句,起到了未点破的不尽之妙。”贺知章就认为:“此诗可以泣鬼神。”
泣鬼神的诗,肯定寥寥。诗歌如果能够感动人心,像“全家都在西风里”,就很难得了。这些诗歌中的突变,比如反声韵、反诗律,AI肯定是很难去体味、共鸣和表达的,但读诗、写诗的人看到就会被触动。这是人和AI在目前阶段最大的区别。当然,这是受时间限定的。在唐朝的时候,就算李白想象力再超绝,他也想不到网络、机器人之类,还有冰激凌这样的微小之物。
但是,今天的AI却迈出了写诗的关键一步。不管以后AI能不能创作出完整意义上合格的诗,至少有一点是被我们目前看到的。即当AI被工程师调教后,它对诗的界定,和《诗经》里的诗有一定的吻合度。虽然它的诗歌是模仿的,有拙劣的、失真的一面,但它确实抓住了诗歌的两个核心:即意象和植根于意象的抒情。
这当然是通过输入巨量的诗歌进而熟悉的,也是通过各种代码学会和掌握的。AI写诗这样一个行为,即使最终写出来的诗甚至称不上诗,但背后花费的精力,以及复杂程度,至少对我这样一个文科生是很难想象的。
我能够思考或学习的,是通过AI的这种更像模仿的创造,去理解人的起始于模仿的创造。
在小冰的两本诗集中,《阳光失了玻璃窗》和《花是绿水的沉默》,小冰重复了很多意象,完成度最好的是这些:风、水、落日、星辰、草地、大海、山峰、家……围绕这些人类家园常见的意象,它在努力抒情,通过简单的重复、呼应、转折……它做得不好的是控制,比如说留白,比如说言有尽而意无穷分,比如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小冰在模仿人类写诗。因为在人类的认知范围里,诗歌是人类才有的精神活动,而小冰是人类创造的。也因此,在人类家园、触目可及之处,才会让小冰涌出更多的诗意。这正是《诗经》的精髓,赋比兴、风雅颂,是从近物、身旁之物、生活中之物写起的。写的是家园,所以几千年之后在读,我们依然能被打动。因为家园仍在,因为田园将芜胡不归,因为故园东望路漫漫,因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因为琼楼玉宇高差不胜寒,所以,《诗经》从来不会让后来的读者陌生,那些雎鸠、荇菜、桑树、黄鹂、硕鼠、山岗、明月、小星、牡马、舟车,都是生活中的常见之物,附着其上的是几千年的生活、几千年的文明。诗意,正是由于对它们的熟视而产生。如果对它们熟视无睹,则注定无法成为诗人。
综上,我想强调的是,一个好的诗人,是能够注意到惯常所见的寻常之物,写出浓浓的情。这就是王国维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眼前有景道不得,早有前人题上头。这个前人是崔颢也就罢了,如果是小冰或小冰之后日臻完善的机器诗人,那我们就要愧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