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忆旧] 二排长与四班长
二排长也是六八年的兵,与一排长是一个县的老乡。估计俩人差不多也是同时提的干,反正我们新兵集训结束一下连,一排长就是一排长,二排长就是二排长。
不过,他俩的形象很有出入。比如我说一排长是标准的山东大汉,这话就不能拿二排长来说。
二排长个头敦实,壮乎乎的,黑红脸膛,一脸的和善,见人不笑不说话,人缘极好。虽年龄不大,但长相偏老成,而且行动起来鲜见急急霍霍,总是那么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很像个土坷垃里讨生活的老庄稼把式。
印象最深的,是他待手下很慈爱,从没见他凶颜厉色地训过人。偶尔板起脸来,战士们不仅不怕,反而会觉得好玩儿。连他自己也往往会绷不住,扑哧一声先笑出声来。所以,不管谁有了过错,总见他笑么呲地面对面不住叨叨,轻声细语,苦口婆心。我都怀疑那些被他批评的战士并非诚心地认错改悔,而多半是受不了他婆婆妈妈没完没了的穷唠叨。
部队生活紧张而有规律,日历牌一撕一张是那样,一撕一叠也是那样。就在这种循环有序的节律中,几度寒暑,时间来到1978年,二排长迎来了他军旅生涯的第十一年,职务却原地踏步,依然还是个排长。
大家都有点儿为他着急,但他本人却一点儿着急忙荒的意思也没有,整天照样乐呵呵的,坦得很。
后来我曾专门分析过,就我们高炮连在坦克团的地位,除非特别出色者,一般情况下,干部们最后的结局也就是到后勤处干个营职协理员之类,或者在连职坚持到军龄满十五年,够条件将家属农转非随军或安排工作,即算功德圆满。
二排长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而且没准儿他连营职都不奢望,能在连队里安心熬到把老婆带出来的那一天,大概就是他的平生所愿。
太阳升起又落下,熄灯号哑了起床号响,波澜不惊的日子熬掉树叶入了秋,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惯常的平静。一向笑眯眯的二排长,脸上罕见地挂了霜。
先前说过,在坦克团,我们高炮连与步兵连、工兵连是三支专干脏活累活的“蓝领”分队。加之他们两家一个在农场种水稻,一个在军区训练基地搞施工,仅我们连在跟前,所以团里大活小活儿都抓我们的差,要么出人,要么出车,要么连车带人一起出,拉粮运煤,挖沙卸灰,搬砖和泥当小工等等,难得有个消停。
一次,要长途出车拉运一批钢材,二排长带人车前往。装好车往回赶的途中,二排长带车顺道回了趟老家。正好那阵子二排长家翻盖房子,就手让人从车上抽了根角钢扔家里用了。
谁知,归队不久,这事儿就被团里知晓。
风声透过来,全连上下不管干部还是战士,一个个都气得鼓鼓的。不过并非生二排长的气,而是生气打小报告的人。
部队就是这样,一个集体,要的就是攥紧拳头嗷嗷叫的一股子劲儿,要不怎么说是钢铁的集体呢,凭的就是全无嫌隙。当然,谁也不否认这件事儿就是二排长的错。但,关起门来,这事儿在连队内部怎么批评责罚都没问题,你不能捅出去,而且还捅到团里。这是难能容忍的。
很快,举报者信息也有了风闻。其实也用不着谁透露,二排长带着出车的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分析分析相关利害关系,也就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接下来要说四班长,这也是为什么要把他俩写在一块的原因。
四班长家是农村的,T县人,和我同为七三年的兵。我们来自一个地区,到这会儿都是服役的第六年。所不同的,我入伍前已在J市工厂有了两年工龄,此时已无欲无求,就等着年底退伍,军龄加工龄八年,正好可以定个三级工。
四班长不一样,他如果退伍回家,只能接着务农。这当然非其所愿,更何况他已被列为干部苗子,政审、查体通过已近两年。
我们连的情况正如前面所说,干活出力行,干部流动性不行。满打满算,正副连职四个,再加三个排长、一个司务长,总共就八个干部编制,一个萝卜一个坑。除偶有调动腾出位置,一般只能靠自然递补。前文说的一排长出事儿,腾出位置填上去一位班长。自那算起整整五年,再没出过空缺。
四班长着急,且不是一般的急,前有羁绊,后有追兵,时间不等人。
是的,后有追兵。七五年我们团招了一批苏南兵,不仅文化素质高,思想观念尤其表现在为人处事等方面,都高出山东兵不止一筹。
其后的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连七三年、七四年的山东兵统统剃了光头,而七五年的苏南兵则有三人提了干,此乃后话。
正是出于这个背景,急不可耐的四班长猪油蒙心,充当了一回“告密者”。但始料不及的是,这一招儿不仅没有扳倒二排长,反倒陷自己于窘境。
至今仍为二排长庆幸。现在想来,到底是老牌机械化部队,一向富得流油,装备物资优先配发,什么东西从来不缺。加之机械化部队尤其注重业务技术素质,左的思潮基本没有市场,所以没有谁拿二排长的问题上纲上线大作文章。
这件事最终如何处理的,事后也没半点儿风声,总之不会有多重。
因而,二排长脸上的冷霜很快消散。反倒是四班长,脸上却实实在在地结了冰,而且背后也没少挨了“小叛徒”的戳戳点点。
说话间来到这年的秋后,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寒,南线的局势也愈发紧张,终于到了非打不可的地步。
全团立即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车炮坦克各种装备频频开赴火车站,反复演练平板列车装载锚定,随时准备沿铁路南下。同时,每个连队除分配一两个名额照顾伤病员退出现役外,整体面上的老兵退伍工作全部停止。
一时间,军营的空气几近凝固。战士们纷纷递交决心书,话儿少了,也没人再开玩笑,空暇时要么坐在床前发呆,要么默不作声地写家书。储藏室里,存放私人物品的旅行袋均系上了写有家庭详细地址的白布条,里里外外透着一股慷慨悲壮之气。
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说是中越边境的地形地貌及水文状况,不适宜我们团这种重型坦克作战,因而我们转为机动待命状态,战备等级相应下调。
不过由于我国长期以来的防御重点在北线,以致南线部队普遍员额不足,所以要从中部几个军区抽调兵员充实南线部队。我们团也接到抽调任务,经一番研究确定,我们连抽调十余人,其中就有四班长。
临行前的晚上,全团官兵齐聚礼堂举行壮行大会,抽调战士胸带大红花,端坐中间前排位置。而四班长,则因其为绝无仅有的六年老兵上前线的先进典型,坐上主席台并作代表发言。
整个大会全程,我在台下呆呆地看着四班长,会议什么程序,他说了些什么,一概未曾留意,脑子一直在开小差……
后续的情况是:
我们连长转业,副指导员直接转任连长,二排长接任副指导员,七五年苏南兵“Q秀才”则提干当了二排长。
我们连抽调奔赴前线的十几名战士,均对口补充到了高炮部队,并立即投身于紧张的训练待命中。后因中越双方交战中均未动用空军,所以高炮部队一直备而未用。直到自卫反击战结束收兵,他们依旧兵马未动。
然后就都退伍返乡,十几位战友各回各家。
若干年后,国家对退伍军人优抚政策的力度不断加大,尤其对“两参(参战参试)”退伍军人的生活补贴给予重点照顾保证。
我们连包括四班长在内的这十几位战友,虽然最终并未投入战斗,但由于其整个部队序列属于参战部队,所以他们也都享受到“参战参试”退伍军人的待遇。据几年前来访的一位苏南兵战友介绍,我们连一位被抽调的苏南兵,每月能领1200多元。
这个具体数额由各地根据情况自主决定。我想,四班长所在的T县,既是山东的人口大县,亦是山东的经济强县,且后来又改为T市,估计数额也不会差。
如此说来,四班长虽然在部队没有提成干,但最终也算是有其所得。
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犹如梦境。
说一千道一万,命里有的终归有,命里没的也别争。什么这倚那伏,闹了归齐还是现今最时髦的那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