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 | G. K. Chesterton – 谈追赶自己的帽子
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伦敦被水淹了,而我却身在平平无奇的乡下——这可真叫我眼红得快要发狂。我得知,水流尤其青睐我们巴特西[1],全都来这里相汇了。不消说,在人类所有住处中,巴特西本就是最美的,如今却锦上添花,又添了大片汪洋,我居住的这座浪漫小镇中,那风景(或者说「水景」)怕是举世无双。巴特西定是一派威尼斯风光。肉铺送肉的小船从一条条泛着银色细浪的水巷飞驰而过时,想必如贡多拉般轻快异常。而将卷心菜送去拉奇米尔路拐角的蔬果商,他俯身划桨的模样,想必也像贡多拉船夫般优雅出尘。没有什么比岛屿更诗意盎然的了;而一个地区若是大水漫灌,就成了一片群岛。
[1] 巴特西,位于伦敦西南部。
或以为,像这样对水火浪漫视之,似乎略嫌不切实际。但事实上,在碰上类似的糟心事时,这种浪漫的视角其实和其他态度一样切合实际。真正的乐观主义者碰上这种事,会在其中发现找乐子的良机,而那些「义愤填膺的」寻常「纳税人」,则会抓住机会大发牢骚;二者同样合乎逻辑,而前一种做法要远比后者更明智。真正的痛苦(譬如在史密斯菲尔德[2]遭受火刑,或是牙痛发作)是确凿无疑的;这种痛苦只能忍受,却叫人无从享受。不过话说回来,牙痛毕竟是例外;至于在史密斯菲尔德遭受火刑,这种事时隔千百年才会发生一次。而大多数致使男人咒骂、女人哭泣的糟心事,其实都不过是情感层面或想象出来的糟心事——完全是头脑的产物。打个比方,我们经常听成年人抱怨起不得不在火车站干巴巴地候车。但你可曾听哪个小男孩抱怨过需要在火车站干巴巴地候车?没有;对他来说,身在火车站就好像身在奇妙洞穴,或是身在宫殿之中,充满诗意的快乐。因为对他而言,红色和绿色的信号灯就好似新的太阳、新的月亮。因为在他眼中,信号灯的木臂骤然落下,就好像伟大的国王扔下权杖,一声令下,火车的尖叫比赛就此开始。在这一点上,我和小男孩们有着同样的习惯。那些直愣愣站在那儿等待两点一刻到来的人,也并不是无所事事。[3]他们的冥思遐想一定相当丰富多彩。我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光很多是在克拉珀姆车站度过的——不过我想,它现在大概在水底。在那里我总是沉浸在种种心绪之中,那般专注,那般神思迷离,大水可能得漫到腰间才能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不过正如我所言,像这样的糟心事,其实都取决于我们情感上如何看待它。当今大家眼中最典型的那些日常烦人琐事,几乎每一件你都可以拿来做上这么个实验。
[2] 史密斯菲尔德,伦敦重要刑场之一,历史上有数位异端在此遭火刑而死。 [3] 典出弥尔顿Sonnet XIX:「They also serve who only stand and wait. 但站立等候的人们,同样也在事奉」(弥尔顿写此诗时目力渐衰,因此他说自己「只能站立等候」;但即便是「只能站立等候」之人,也并不是全然无所事事。)
譬如,今人眼中,似乎觉得追在自己的帽子后头是件糟心事。对头脑清楚、内心虔敬之人,这事为什么会糟心呢?不光是因为你得跑起来,而奔跑叫人精疲力尽。同样是这群人,他们在比赛、运动时跑得可比这快多了。同样是这群人,比起追一顶精美的礼帽,他们追赶一只无趣的小皮球时跑得可比这急切多了。或以为,追在自己的帽子后头有失体面;而当人们说起有失体面,意思是事情很滑稽。这事确实滑稽,但人本就是滑稽的生物,他所做的大多数事情都很滑稽——吃东西就是一例。而所有事情中,最滑稽的,恰恰就是最值得做的——譬如求爱。比起追老婆,一个人追帽子时的洋相,可远不及前者半分呢。
如此说来,一个人只要把这事给想通了,就大可以拿出最阳刚的热忱与最神圣的喜悦追赶自己的帽子。他也可以自视为快活的猎人,正在追逐一头野兽,毕竟毫无疑问,再也没有比这更野的动物了。事实上,我愿意相信,在大风天猎帽子将成为上流社会未来的娱乐活动。女士们先生们将在一个狂风阵阵的早晨聚到一块高地上。会有人告诉他们,专业随从已经在某片灌木丛(或者随便打猎术语怎么称呼)放跑了一顶帽子。请注意,这项运动在最大程度上将娱乐和人道主义精神结合在了一起。猎手们不觉得自己给任何事物造成了痛苦。不,他们会觉得自己给围观群众带去了欢乐,而且是最妙趣横生、近乎放纵的欢乐。最近我在海德公园看见一位老先生正在追帽子,我告诉他,像他老人家这样大仁大爱的人,心中理当充满安宁,想到当时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为周围的人群带去了多少发自内心的快乐,我深表感激。
所有其他典型的恼人家务事也是同理。一位绅士在试图将牛奶里的苍蝇弄出去、或是将葡萄酒瓶的软木塞拔出去时,常常会觉得很烦躁。他应该试想一下那些在黑沉沉的池塘边耐心端坐的钓客,好让自己的灵魂立马充满知足与安宁的光辉。同样地,我认识的一些人思想非常新潮,却会在恼火时忍不住使用某些神学词汇(却不知道其宗教意涵),仅仅是因为某个抽屉卡住了,拉不出来。我有一个朋友对这种事情尤其恼火。每天他的抽屉都会卡住,因此每天你都能听到一声与之押韵的咒骂。[4]但是我向他指出,这种不爽的心情其实很主观,也很相对;它完全取决于下面这个假设:这个抽屉能够、应该、也会被轻轻松松地拉开来。「但是,」我说道,「如果你把自己想成正在和某个强大残暴的敌人相对抗,这场斗争就只会让你兴奋,而不是大为光火。试想你正在将一艘救生艇拽上岸,或是用绳子将某位同胞从阿尔卑斯的冰缝中拉上来。你甚至可以想象自己重回年少时光,正在参加英国对法国的拔河比赛。」话说完没多久我就告辞了;不过我毫不怀疑,我这番话肯定起到了最好的效果。我毫不怀疑,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天,他都会紧抓抽屉的把手不放,脸颊通红,两眼斗志昂扬,一边给自己吆喝鼓劲,同时似乎还能听到雷鸣般的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4] 按:指damned(该死,宗教语境中指被罚入地狱),与jammed(卡住)押韵。
因此,我并不觉得在伦敦大水中看到诗意、并享受这种诗意是一件多么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事情。大水唯一导致的,其实就只有糟心事罢了;而糟心事,正如我所言,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而且在这个其实非常浪漫的情形下,糟心事只不过是其中最缺乏想象力、也最偶然的方面。只要思考的方向对了,糟心事也能变成一场冒险。只要思考的方向错了,冒险也能变成一件糟心事。将伦敦的屋舍商店团团围绕的大水如果真有什么作用的话,也不过是让它们本就有的魔力与奇异之处又增添了几分。因为正如故事中那位罗马天主教神父所言,「除了水,酒和任何事物都很相宜。」同理,除了酒,水和任何事物也都很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