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我所虧欠的一切 (龔娜姿.哈宣沙達.邦德)-摘抄
《我离开以后》或许很美好,但这本书很真实。
这里描述的才是我更熟知的母女关系,很大的张力和点滴的温情脉脉。从得知自己身患癌症不久于世的时候开始,娜希的愤怒,悔恨,对女儿的不满和依赖,还有从怀孕开始就抗拒,不像个“伟大的母亲”的地方,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女人。没有提到名字的母亲,大姐玛妍,小妹妹努拉,难民的女儿亚兰,和亚兰的孩子,继承了小妹妹名字的,另一个努拉,每一段关系里都有着紧张,撕扯,怨怼,愧疚,还有爱,关怀,强韧而深远。不管是致郁还是治愈,都无法概括这个故事,就和每一个女性的独特生命体验一样,这个故事是多维和立体的。
以下均为摘抄:
我的母親說:
如果你能把當時的情況視為情有可原,寬恕我會比較容易。
─Athena Farrokhzad
「Salam,媽媽。」我用力吞了一下,試著壓抑體內的波濤洶湧。
「娜希?娜希是妳嗎?發生什麼事?一切都好嗎?」
「一切都好。非常好。我……我只是想妳。」
「人生就是這樣,娜希。人生就是這樣。」
我們兩人沉默半晌,接著她開始對我講述日常。關於鄰居、蕃茄的價格、她的風濕。我聽著,內容就和我們上週的對話一模一樣,就和我們所有的對話一模一樣。完全不受這一天影響的對話,只是我拿著一個枕頭按在臉上,掩飾我自己的聲音。
「娜希,妳還在嗎?」
我知道我的聲音堅持不住,所以掛了電話。她會以為電話斷線,就像我們多年來許多斷線的通話。下次我再打去,就會忘了。
『既然埋在這片土地的人沒有一個屬於你,這片土地便不屬於你。』
我想生命就是那麼一回事。感到飢餓。現在我試著去想任何值得徹夜不眠的事情。什麼也想不到,一件也沒有。我現在飽足了嗎?我想知道。也許這就是癌症找上我的原因。
本來下課之後我會急忙回家幫忙母親,但上大學後,我漸漸改變。我想我開始感覺身而為人,身為自己。我的存在超越了和他人的關係。那是全新的想法,而持續的時間大概像屁那麼長。
我不想成為某人的妻子,我不想把生命奉獻在照顧別人上,我不想變成我的母親那樣。我最不想要的事情就是變成我的母親。但我無法停止想著愛情,想著馬速德。我想和他在一起,但不是屬於他。那樣行不通,永遠行不通。
我們一起哭,我想那是我們唯一一次一起哭。我們應該經常那樣,多哭幾次。如果我們能夠一起哭泣,而非讓痛苦成為橫亙我們之間的荊棘,也許我們的人生不會變成這樣。也許我們不會這麼孤單。
你離開不是因為你放棄。你離開才能做點什麼、成就什麼。在所有既定的霉運面前,擺出像根中指的東西。
人們常把我當受害者。他們以為我脆弱溫順。難民、女人。我不懂他們的思維。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裡正是因為我很堅強?堅持到底、拒絕接受悲慘和壓迫,都需要力氣。有時候我納悶他們是否認為自己堅強?他們的堅強來自不曾面對困難,好似他們以為平順的人生可以鍛鍊韌性。
我的孩子是此生唯一重要的事,可能因為我別無所有。但無論是什麼理由,就是如此,亞蘭是我的全部。我愛她,真的。誰不愛自己的孩子。她對我而言非常重要,我希望她事事順利,我希望她健康快樂,我什麼都希望。但我不喜歡為人父母。我從不喜歡。
每當我想到生產,心裡就只有一個詞:後悔。後悔將自己置於那種情況,後悔讓身體變成那副德行。還有疼痛,疼痛不已。為什麼人要忍受那樣的事情?男人永遠不會接受。人們告訴我,我應該高興,有個巨大的嬰兒在我的體內成長、茁壯。我已經達成任務,我順利懷胎。現在我應該把她擠出來,這個身體的產物,身為好女人的證明。巨大的團塊。
妳不能告訴他人那樣的感覺。身為一個女人不行,身為一個母親不行。我愛我的孩子,但我恨為人母。打從一開始就恨。有時候我甚至恨她將我置於如此境地。
人會嘗試。你嘗試創造美好的事物,因為別的選項更差。然後你以為你可以,你以為你能夠創造美好的事物,但是不。那不如應該來得美好,不如當初想像,不如當初希望。我不知道,我還是搞不懂。你以為你總算逃離戰爭,找到通往和平的路,你應該更快樂。之前你和你的寶寶住在地下室,炸彈落在頭上,現在你有花園、藍天,你應該更快樂。你以為如果你家附近不是充滿醉漢和警笛聲,你就會更快樂。但偏偏不是那樣,我不懂為什麼。
所有事物都追不上我,世上沒有事物移動得夠快,快到帶我逃脫。
樹在地底扎根。如果你將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樹將不再結果。如果當時我離開我的國家,我會和樹一樣。
我出現幻覺,我想那就是幻覺,不管那是什麼。我們不是一直活在幻覺之中嗎?透過我們自己模糊不清的濾鏡看世界。我們曾經經歷任何真實嗎?真正的真實。
我好奇他們怎麼還沒拆掉這個老舊的地方,改建成別的東西。我記得以前我們每天都來這裡,去都摩斯採購(Domus)去郵局領取來自伊朗的大型包裹,去活動中心看電影。我們就在這個小小的廣場探索瑞典。
「根本是個鬼地方。」我對她說。她牽起我的手。
「我知道。現在完全不同了,但不要緊吧?不影響我們。」
我發現她說得對,和我們無關。我們早就不住這裡,我們很久以前就把這裡拋在腦後。然後我發現她完全不是這個意思,這個地方對我們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對失去親人的人而言,一個地方的沒落並不重要,對即將要死的人也不重要。
我低下頭,說仍然重要,說我為此感慨。一個你離開的地方,一個你逃離的地方,不應令你心煩,但它仍會。所有失落都會觸動你,當死亡靠近,你不會想要承認所有事物都會失去。
「媽媽。」我的聲音在顫抖。我決定放任聲音顫抖,讓聲音從我的體內湧出。
「媽媽─」
我聽見她在哭,聽見她啜泣。我們在電話兩端啜泣,已經過了好幾分鐘。我知道馬速德的眼睛盯著計時器,而我想講電話就是這樣,就像這樣,隔著電話哭泣。每次你在電話裡頭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也許就是這樣。我們像這樣通話了好多年。
馬速德站在我身邊,一臉困惑。有些事情你無法事先理解,當你自己痛得如此厲害時,成為別人悲痛的一部分又是多麼的困難。他最後走開了,接待人員來接手。她不是真的接待人員,只是某個受雇管理我們的人,管理我們受傷的靈魂。她在我的身邊站了一會兒,儘管如此她還是不知所措。你該怎麼做?於是她擁抱我。我投入她大如母親的雙臂,她把我拉向她,然後她也哭了。她抱著我前後搖晃的時候,她的身體、她的上臂也在顫抖。我因此啜泣得更厲害,被別人環繞的感覺:當你失去曾經環繞你的身體,投入陌生的身體。
我經常想起逃亡,想當時那麼做對不對。對或錯,隨著歲月更迭,事情愈發複雜,很難知道是對還是錯。有時我懷疑對和錯甚至不是對立的,只是表達同一件事情的兩種方式。
世界變了,我們逃亡的時候,最大的問題是怎麼離開我們的國家。我們想到辦法之後買了機票,飛向自由。這些人,他們歷經千辛萬苦,一步一步來到這裡。他們終於到了,他們以為自己抵達了。我想告訴他們,才正要開始。逃亡常駐你的血脈,傳遞給你未出生的孩子,而且就像腫瘤,隨著時間在你的體內壯大。你失去的一切,你以為可以放下,其實無法,還在那裡。就連你害怕的命運,你想逃離的事物,甚至令你痛苦、殘忍的死亡仍在你的體內,仍然存在。穿梭在你的夢魘,穿梭在你的回憶。你失去的人,關於他們所有的回憶,生命當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就和努力適應的新生活一樣鮮明。不會走的!你受到詛咒,你的孩子也是。一切依舊,一切都會傳遞下去。
癌症現在也在我的大腦,在我的記憶築巢,在思緒之間,在眼睛前面。巢像一道牆,座落在我和所有我想說的話之間,在我消失之前所有打算說的事情間,所有能見的東西,唯一想見的東西。我就要消失了,在我死去之前。
隔天早上,我請護理師扶我坐在床上,要了杯咖啡。我需要某種屏障,某個東西,幫我穿過這層雲霧。我想來杯龍舌蘭,我渴望乾杯龍舌蘭再抽根菸,但是我的雲霧無法應付。忽然想到永遠無法再喝龍舌蘭或抽菸,頓時我心灰意冷,不是因為那多重要,而是因為又多一件事,一件從我身上剝奪、對別人來說尋常或理所當然,但我永遠無法再次體驗的事。
我無法說話,我無法說出我的感受,而我的感受是如此多。我感覺這是不對的。我要她坐在我的床邊,牽著我的手,說再見,陪著我,陪伴我的世界中這段強迫的等待。新的可以暫緩。其他的,其他的稍待就會出現,而我即將消失。我覺得這是不對的,她的行為。我希望她沒有懷孕,希望她是我的。希望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朝向這裡,我的方向。希望她明白我為了自己把她帶來這個世界,那樣我才不孤單,不會落得孤單躺在這裡。她欠我這件事情。她有義務保護我不孤單。妳是在拋棄我!我聽見她在摺嬰兒的衣服,溫柔地放進抽屜,我想大喊。妳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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