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作TA手記01_十年後重上編劇班,你在想些什麼呢
這學期被排到了一門MFA的劇本課TA(助教),影視科系碩一的學生,有的學士班就是本科系的,但也有一半此前沒有相關經驗,憑著一腔對影視劇 / 說故事的熱愛,努力考了進來。
授課教授在這個學校已經任教二十多年了,也擔任過一些影展初審 / 複審的評委,教出的學生偶爾也會出現在「金獎」的入圍名單上面。應該算得上是非常資深的學界大佬。
經歷過「行業虐我千萬遍,我待書寫如初戀」的社畜,上一次這麼系統地從零開始接觸編劇班,還是十年前(大一的時候)。如今,再次回到校園,再次走進劇作課的教室,聽著「三幕劇」的基礎理論,腦海裡跑出了很多的碎唸。
(以下,只是嘗試寫下片段化的個人思緒,也歡迎影視學子 / 寫故事的作者們,一起加入討論。)
一、個人經歷與劇本內容的互文
在課上,教授提到,編劇的職涯、個人生活經歷、筆下的作品,三者之間相輔相成。在從事編劇這個職業的同時,我們每位也都是一個「人」,在愛情、家庭、社會等多個面向都有著各種牽絆。
因為個人的生活閱歷、技法功力等各方面欠缺,幾曾遇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刻,天降很棒的選題,但是自己沒有信心駕馭,或者硬著頭皮去寫了,結果只是把一個或許有機會脫俗的素材寫得俗不可耐。
韓國作家金英夏在《言》書中提到,故事選題沒有好壞之分,差別只在於作者有沒有能力處理,「《殺人者的記憶法》這個故事,找到合適的文體與人物,等我覺得自己有能力處理這個故事,花費了十年的時間。」(P164)
誠然,在現今短平快的環境裡,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耗費經年累月等候故事素材發酵,有時候,可能只是平台定製的IP改編,又或者是依據甲方公司的要求撰寫故事,只要涉及到「服務」,都是有時間限制的(某種角度來看,編劇算是提供文字服務的工作者)。
但,如果是完全獨立的創作,寫自己想寫的內容,卻又很容易陷入無人問津的窘境。
歸根結底,還是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為什麼寫?為什麼寫成劇本? (如今,進行創作表達有多種方式,播客音頻,短視頻/影片,個人SNS專頁,小說、散文、網路連載,各種各樣的渠道和文體,為何一定要是劇本,而且還是影視劇本呢?…)
也曾在一些名家專訪中看到,「因為我只會寫作」、「我寫故我在」、「寫作是一場自我療愈」這類的措辭。但,援引在某次創投會議上聽到的評審評論——「需要療愈就去看諮商師,或者找朋友聊聊也可以,為何要大動干戈拍成電影?觀眾沒有興趣看你的人生瑣事,投資人也沒有閒錢拍你的心情日記。」
商業項目被吐槽太過工業味精(劇作公式化、套路化,人物臉譜化),私人經歷又被指責沒有社會深度(只關注小我,缺乏現實意義),如何在「特殊」與「共鳴」、「私書寫」與「商業性」之間找到平衡,是一項需要長期觀察市場、摸索嘗試的功課。
如果想要避免千篇一律,從個人經歷出發是一條解法,因為是自己經歷過的,對一切的細節了如指掌,但悖論就是,因為太過熟悉、所以理所當然。
並不是真實發生過就能讓觀眾信以為真,受眾不會因為筆者掏心掏肺的書寫而觸動,那些打動人的點,必然是與受眾個人經歷產生了某種共振。影視科系大一大二的作品,很容易就從自己熟悉的生活著手,校園霸凌、親子關係、身份認同,看多了卻又覺得莫名的相似,也許是大多天龍的孩子都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那些小情小愛小矛盾,在閱歷更寬闊的大人眼中,都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不值一提。還記得,當我鼓起勇氣,在課堂上呈現自己青春期的隱秘傷痛,教授就只是一臉不屑地說:「這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啊!為何因為媽媽看了孩子的日記,然後孩子就和媽媽吵架?這個孩子也太任性了吧!我也會看我小孩的日記啊!」(「孩子有沒有隱私」這個問題早就被吵爛了,每個孩子的“邊界感”也不同,也許有的孩子無所謂日記被父母偷看,但也許有的孩子就是不希望父母不經同意就隨便亂翻自己的抽屜,雖然的確沒錯,連這個日記本,也是用父母的錢買的,但不代表尚未經濟獨立的孩子就完全沒有隱私權。以下省略一千字吐槽……)
「書寫自己的故事,放在公眾的目光下被審視,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這是我在大一編劇課後最直觀的感受。掩藏多年的傷口,鼓起勇氣暴露在陽光下,被灼燒、被燙傷,再次潰爛。十年過去了,我也懂得了,「劇作邏輯」與「個人視野」是兩套不同的思維,那些我們自己很私人的、內心裡過不去的事情,放到劇作裡面,也許,真的就是「不值一提」。
「作品被否定了,感覺我這個人也被否定了。」這是書寫親身經歷需要克服的心魔,一是要認清,作品≠作者;二是要學會接受,一旦親身經歷變成了故事,故事被別人嘲諷,不代表你的個人經歷也遭到了嘲笑。曾經,那些認定了自己「除了寫作其他什麼也不會做」的新概念文青,因為筆下內容被批評,進而覺得整個人連活著的意義都喪失了,萎靡不振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決定了要書寫自己的生命故事,就需要有不怕「見光死」的心理基礎。
當然,更常見的做法,不是照實把個人經歷寫進故事,而是移情、轉化、提煉,編劇進行創作不可能空穴來風,不論再無法親身經歷的事情,都有辦法揣摩故事角色的內心,經由田調、觀看同類型影片等輔助,亦可以完成撰寫劇本的工作。生命經歷所引發的情緒波動,是了解人類情感、人類世界的一種具身途徑,由此,編劇也給自己的肉身找到了一項「存在的意義」——我必須活著,必須去體驗,為了更好地書寫。
二、這個故事為何需要「由我來寫」
監製或製作人找一個編劇合作,通常有各式各樣的原因,比如,金獎加身 (知名編劇通常都是資歷深厚、經驗豐富的大前輩,有過賣座作品,能擔得起票房保障,吸引流量明星來參演),投胎成功 (父母輩/祖父輩就是影視人,在業內有很多的熟人),廣結善緣 (人脈頗廣,剛好遇到案子缺人),生對了日期 (甲方爸爸找“大師”算過,要與屬狗的編劇/出生在八月的編劇/獅子座的編劇合作,這個項目就會爆紅)…… 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能不能接到案子,案子能不能持續走下去,拍出來了能不能上映,上映之後會不會撲街,一切,都無法僅憑編劇努力就能控制的。
站在製作鏈最前端,同時,也處在食物鏈最底端 (有代表作的大前輩可能話語權稍微多一些),被現實蹂躪久了,新人編劇也逐漸想要「躺平」:沒簽約先試寫 (製片:「以茲證明你可以寫」),那就試寫吧,從大綱一直試寫到劇本,忽然 案子無疾而終 (製片:「不好意思喔,老闆說這個項目先暫緩開發,未來如果啟動了,我們再聯絡你合作」)。幸運的,能夠推進到談合約,但署名和費用無法兼得 (製片:「因為你還沒有知名的代表作,我們請了比較有票房保證的XX來掛名,而且你還要簽一份不行使著作人格權協議以及保密協議,確保不會對外說這個劇本是你寫的,也不會要求署名」),當寫手就當寫手吧,付得起下個月的房租就好🙂。N輪開會,遵從多方意見修改,開機後跟組,演員A今天狀態不佳 無法演這場戲 所以要臨時刪改;演員B因為下一部戲撞檔期 要提前離組,戲份要大篇幅濃縮……至此,劇本早已七十二變,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寫手佛系地心想「反正又不是署我的名字」。你的劇本不是你的劇本,新人編劇逐漸懂得了「平常心」,不過就是一台人形打字機,碼字湊錢養活自己,放下那些虛妄的理想主義吧,先活下去再說🙂。
所以,如果有機會思考「這個故事為何需要『由我來寫』」,真的是非常奢侈的情況了,也許是監製平易近人(還可以平等溝通,而不是站在甲方高位理所當然地吩咐新人做事),也許是尚存一絲理想主義情懷(不論生活再怎麼難以為繼,即使去便利店打工掙錢,也絕對要精挑細選接案子),也許是遇到可以自由創作的空間,總之,就是不再只是一台打字機,變成了一個可以獨立思考、有主體性的「我」。尤其對於新人,這是彌足珍貴的創作機會。
在此前的寫手經歷中,大多數甲方和統籌不喜歡個人思緒太多的寫手,只需要遵從他們的想法落本就好,不論再怎麼邏輯牽強、天馬行空,只要是上面的人確定的事情,下面的人不用多問,照做就是了。對寫手而言,不用過多思考,其實是更輕鬆的工作方式,但時間久了,整個人不知不覺就被塑造成了甲方/統籌的思維模式。如果這套模式是行之有效的,尚能學習成長,但如果這套做劇本的思維方式還有待斟酌,新人很可能就此誤入了歧途。
……
……
……
……
新學期的第一節課,三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看著眼前這些朝氣蓬勃、對影視業充滿理想的孩子們,我的內心略微複雜。以上這些絮叨的文字內容,不應該和他們說的吧。一是沒有立場(只不過就是個小TA),二是沒有資格(仍然只是打字機新人)。
這幾天,協助評閱他們第一次的課後作業,一千字故事大綱,感受到了00世代鮮活的創作力和說故事熱情。
不論現下這個行業再怎麼伸手不見五指,也許,未來,會有轉機的吧?
就在這些孩子們身上。
偶爾,還是希望,可以這麼樂天地相信著。
-
名字特别酷的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7-11 22:54:26
-
🐋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1-17 10:46:28
-
仰拾莉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1-17 06:39:31
-
沉睡植物园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17 20:31:36
-
pineapplepie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14 10:05:04
-
小新阿呆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8 17:28:01
-
俗辣!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8 09:20:33
-
Rawness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8 05:17:44
-
礼拜六的两脚兽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8 00:38:50
-
嘿哈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23:44:00
-
锚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22:25:31
-
maïs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20:17:59
-
极地聪鼠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9:29:12
-
nail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9:29:11
-
zihan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8:52:02
-
语照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8:47:35
-
#天堂尚幼#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8:26:04
-
🍵福团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8:24:34
-
咻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8:20:04
-
典型的两面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8:09:05
-
Another℡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8:00:07
-
X2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7:58:58
-
AG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7:57:55
-
轻罗小扇扑流萤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7:49:36
-
冷水浴缸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0-07 17:4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