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锁记》
张爱玲笔下是没有“英雄”与“浪漫”的,她写普通人的故事,但这普通人,又多是卑琐和疲惫的。她写人类的感情多要写出其不堪的一面,血污、苦痛与迷惘,终其一生。她的小说处处都是不信任感,在彼此的防备中,努力寻找一点爱。
《金锁记》是张爱玲创作的中篇小说,1944年发表于上海《天地》上,后收入小说集《传奇》中。《金锁记》解构了情人之爱与母子之爱,曹七巧这一生都是“防备”姿态。既不信任情人,也不信任子女。姜季泽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张爱玲是这么描写的,“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这无不显示着季泽的健康,而她与姜季泽之间的暧昧,也许也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健康的男人。而她自己的男人,是不健康的,软塌塌的,像死肉一般。
她嫉妒兰仙,“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因为兰仙的男人是健康的。她的情欲是正当的,可是嫁给了一个病人,她无法释放她的情欲。她的嫂子过来看她的时候对她的哥哥说,“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曹七巧是要强的性格,她若是嫁个寻常健康的男人,一心一意的过日子,这要强也就要强。可是她嫁给了深门大户骨痨的二少爷,一方面她小门小户的被人瞧不起,另一方面这二少爷也无法庇护她。她在这折磨中逐渐“疯疯傻傻”。
小说的结尾她快死了,她把她的镯子推到了腋下,她想起自己做姑娘时候也有滚圆的胳膊,她给自己设想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嫁给了没什么钱但是健康的男人,生了孩子,男人对她多少有点真心。她这一辈子,没什么人对她有真心,她对别人也没有什么真心。她像是“审慎的疯子”,戴着黄金枷,劈杀了别人,也劈杀了自己。
曹七巧对姜季泽是动心的,但是不管是在兄弟分家还是后来姜季泽过来借钱,她都是不信任他的,她爱他,可是她认为谁靠近她都只是为了钱,她卖掉她这一生的钱。曹七巧对她哥嫂心里也有恨,然而每次又都接济哥嫂。她这个人物是复杂的,她一方面是对亲哥仍然有感情的所以愿意给他们钱,但是另一方面,这种感情又被她极力压制住了,她认为她的哥嫂只是贪图她的钱。她的侄子曹春熹上城来找事,耽搁在她家里。曹春熹只是怕长安摔倒接住了她,却被曹七巧质疑要教坏她的女儿,好让她把女儿嫁给他,霸占她的家产。并且怀疑是她哥哥嫂子教她侄子这么做的,她骂“我把那两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混蛋”。她是这么想亲哥哥的。无法信任姜季泽,也无法亲哥哥。
但是张爱玲比较妙的一点是,她其实本身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怀疑的,她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爱”是无法纯粹的,包含着金钱、利用以及说不出的卑劣。姜季泽也确实是个花天酒地的男人,他撩拨他,一开始是因为无聊,也许曹七巧一开始也有点可爱,到后面他算计她的钱。她的哥哥也是为了钱财,才把她嫁给了姜家的残疾二少爷。可是她也只有这么个哥哥,恨他,又不能利索断了关系。
这一点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也是这样,葛薇龙去投靠姑妈,可是她姑妈只想想利用她笼络男人。如清水般纯净的爱在张爱玲眼里是乌托邦,她笔下的人物必然是浑浊的。但又并非是完全的难以说“爱”,就算是曹七巧,她也得把哥嫂来看她的提篮盒装得满满当当的再让他们带回去。
小说有一大半的篇幅是描写曹七巧如何干涉儿女婚事的,由于她自身的不幸,这不幸又延续到了她的儿女上。长安的脚原本是正常的,曹七巧非要帮她裹脚,免得怕她被男人骗了,跟男人跑了。在对待男人的态度上,曹七巧是矛盾的。她明明很渴望正常的情欲性爱关系,但是嘴上却又视此为洪水猛兽。长安裹了一年多的脚,七巧的兴致过了,也就不裹了,然而这个脚是无法恢复原状了。曹七巧并非是真正的为儿女好,张爱玲笔下的母爱是很怪异的。她只是想控制她的儿女,折腾她的儿女。小说中长安变得快乐有两处,一是长安去上洋学堂,二是长安遇到了童世舫。
去洋学堂是因为大房三房的子女都去上了,七巧要和他们比。然而长安是觉得她的娘是丢脸的,宁肯不去上学了都不想让她娘去学校闹。长安是有自己的自尊心的,她讨厌自己的母亲,然而在她的养育下去,却变成了另一个曹七巧。“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这不得不说是可悲的,长安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怪异、刻薄、小家子气。七巧又哄长安吃了鸦片烟,未出阁的小姐,就这么吃上了瘾。曹七巧对儿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她自己生活的复刻,她要把她身边的人拉着和她一起共沉沦。
长馨有心为她的表姐长安做媒,长安虽然很重视这个事,然而还是要“搭架子”。兰仙说,“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样的小家子气,不上台盘”。那边催了,方才动身。张爱玲用了几个词“悄悄”、“怯怯”、“低头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了十分之一”、“缓缓咀嚼着”。这种与男性的相处方式是她的母亲带给她的,一种自矜而又自卑的相处方式。长安与童世舫两下有意,七巧患病在床,委托兰仙代劳,也就风平浪静的订了婚。“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然而七巧见了却不由得有气,这个心态很微妙,将近三十未嫁的姑娘,有了未婚夫,当妈的不说高兴,却是“不由得有气”。七巧要阻挠她女儿的婚事,还要性羞辱她,说她“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
难以想象一个母亲会如此的羞辱自己未嫁的女儿。曹七巧被迫抑制自己的情欲,也看不得女儿拥有正常的情欲。她要把她的苦难在女儿身上复制,让女儿也无法拥有男人。长安这一次的选择也和她退学的选择一样,张爱玲又写到“一个美丽二苍凉的手势”。长安主动和童世舫解除了婚约。然而曹七巧仍然觉得不足,她邀请童世舫到家里来吃便饭,向他透露长安抽鸦片烟,彻底的断绝了长安与这个男人的交往。
而曹七巧的另一个性嫉妒和性羞辱对象是她的儿媳,她对待儿媳的刻薄比对待女儿更甚。这些年她的生命里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她的儿子长白。她把她的情欲投射到了儿子身上,“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长白为七巧烧了一夜的烟,“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也讨论着她的儿媳芝寿的隐私。
探听儿子与儿媳的闺房生活以此来获得快感,并以此来羞辱儿媳,这种心态是怪异的,不只私下里听,还得到处宣扬。在新婚的第一天,她就持续不断的对儿媳的夫妻生活进行性羞辱,“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这种对于女性的侮辱是令人难堪的,然而她乐此不疲。早在二少爷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她去老太太的房间里请安,就对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她热衷于揣测别人的情欲,并以此来羞辱别人。先是和一个骨痨病人共同生活,而后又守了寡。
她这一生的情欲都无法正常的释放,又都怀疑靠近她的男人都是为了钱,早早的防备了起来。她自己得不到幸福,也无法容忍别人得到。她在她可控制的范围内,要让每个女性都和她一样,无法拥有正常的情欲生活。先是性侮辱芝寿,因为长白是健康的男人,还是她的儿子,她嫉妒自己的媳妇,也觉得她夺去了属于她的儿子。后来芝寿死了,娟姑娘扶了正,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她把她的儿媳凌虐致死。而后是她的女儿,她无法看到她的女儿获得幸福,这是女性对于女性的恶意,她甚至看不得她的女儿快乐,拥有正常的男女之情。她要破坏她,羞辱她。
曹七巧无疑是可悲的,她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明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由被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和施虐者。她说到底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临终回忆当时自己做姑娘的时候,也有男人喜欢她,如果当时命运给了她另一种选择,也许她这一辈子也能拥有一个“多少对她有点真心”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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