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十市社】 GHOST≠NOISE(一)
简介:七个月前,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我变成了班里的【幽灵】。——高一年级的一居士架因为某个事件,被同学作为无法看见、无法交谈之物。某个日子,同班同学高町提议他一起准备文化祭的研究展示。架因为她的存在而获得救赎,高中周边发生的虐待动物致死事件却又给二人的时光蒙上阴影。用静谧细腻的笔调描绘着恸哭与惊愕的青春推理杰作。
ゴースト≠ノイズ
1
我的座位在靠窗的最后一排。每天早上,我都赶在上课时间前从后门走进一年A班的教室,屏住呼吸悄悄地坐到座位上。没有一个人跟我打招呼,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我听着黑板上陈旧的四方形扩音器里传出的上课铃声,目光却已经早早地逃向窗外,静静等待班主任到来开始班会。
同学们各行其是地度过在这之前的短暂休息。有的不顾铃声离开座位开始喧闹,有的男男女女围在一起欢声笑语,有的早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看书,或是沉浸于手机的屏幕中。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绝对不会回头看向我。
自入学以来,我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从满怀期待的春天开始的七个月里,班级的座位换了好几次,但只有我的座位一如既往毫无变动。此刻在这个教室里,我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这张桌椅,以及垂在旁边的有点脏的乳白色窗帘。有时候,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会用这幅窗帘将自己与同学们分割开,尽情地沐浴在寂静沉默的阳光里。
当然,我并非一开始就这样,也不可能想变成这样。刚入学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被新鲜感充斥脑海的高一新生,在三十一人的班级里,一个不论好坏都不起眼的学生。在新的环境中,像我这种内向的人一般都会花更久的时间赢得周围人的信赖,高中之前,我就是这样过着无可挑剔的学校生活的。但是在这种大城市的高中——不,也许和大城市没什么关系——这种悠闲安逸的做法似乎行不通。
“喂,那该不会是一居士干的好事吧?”
教室前方吵吵嚷嚷的学生群里传来夹杂着嘲笑的喧闹,我瞥了一眼教室。最近,在这个教室里同学们的声音对我而言几乎都变成了噪音,最严重的时候就像频偏的收音机,除了噪音什么都听不到,头盖骨宛如被沙子来回摩擦的疼痛袭击,从教室溜出来后也不会很快缓解,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被逼到了无法逃脱的窘境,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还保持着不会漏听自己名字的听觉。
“啊,别这样。”乃田诺艾尔靠在别人的桌子上,歪着脑袋,做着奇怪的动作,拍了拍说出我名字的男学生的胳膊。“大概是早上煎鸡蛋的时候稍微烤糊了而已。”
她很在意地抓起胸前的波浪发,看来是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发梢烧焦了。被她拍了一下胳膊的叫丸冈的光头变得幸灾乐祸,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开玩笑说是我干的,就和往常一样,声音越来越响亮,语气越来越粗鲁。
“哎?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吗?听说那家伙现在还在这个教室里,虽然我没见过,但椅子湿了,笔记本的边角烧焦了,都就是他怨念的证据哦。”
“别说得这么吓人,真是的。”
乃田诺艾尔像听到了什么不吉利似的夸张地皱起了眉头,周围的男同学们则随意地说出着“什么嘛,一点都不可怕”“到底想点火还是想灭火呢”之类的话语,拍手大笑。
在听到“幽灵”这个词语后,我把视线移回窗外。
自己最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即使在这样的恶作剧中,他们——聊天的同学中,一个人都没有——都没有看一眼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我。对大家来说,我早就不在这里了,眼睛看不见,声音听不到,不过是一个幽灵般的存在。
现在,我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这么想就坚持不下去。尽管如此,接受和面对状况之间还是有着天壤之别。过了不到两分钟,班主任菱山进来了,班会开始,我把视线的焦点放在深秋的中庭景色与透过玻璃映出的教室风景之间,呆呆地听着通知事项,不知不觉中,我的思绪已经回到了过去,没出息地回忆起导致现在境遇的最初的失败。
五月——开学已经过了一个月,黄金周刚过,班里就出现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小团体。既有成员完全固定的人数不多的小团体,也有每天都有新的伙伴加入或与其他团体融合成长的小团体。半数以上的学生已经在某个圈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虽然我依然不属于任何一个,但如此的变化对于我来说如同季节的变迁一般早已见怪不怪,并没有特别感到焦虑。
但有一天,我第一次值日的那天。午休的时候,每个班都会领到两个装着焙茶的水壶,值日生每天会轮流去另一楼的教室取送,非常简单。这是否应该称为校方的慷慨施舍众说纷纭,但自带便当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完全持赞同意见。上午的课结束,在午休时间要迅速把水壶从南校舍的教室搬到位于北校舍三楼角落的教室。值日生的前半天工作就只有这些,麻烦却简单。
但是,我搞砸了。我在回来的路上被教室门槛的轻微突起绊了一下,身体随之倒下,拿着水壶的双手飞向无人的讲台,那一瞬间的情景,至今回想起来都感觉浑身冷得颤抖。开了盖子的水壶滚落的尖锐声响,在最前排围坐在一起准备吃便当的女生的制服被弄得一团糟的悲鸣,洒在地板上的散发着焙茶香的水渍。一瞬的沉默过后,整个教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愕、责难和好奇的大合唱毫不留情地踩踏着趴在地板上的我。
那是我在这个班级里第一次受到关注。不用说,这是最糟糕的初次亮相。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连一个可靠的朋友都没交到的我,不可能具备克服这种可怕糗事的机敏与玲珑。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何时从焙茶的水洼里站起来的,但那时,毫无疑问,我已经成了三十一人班级的第三十一个学生。
班会已经接近尾声。菱山以老练的毫无兴致的声音宣告了最后一个事项,引起了一阵骚动。到了第二学期要换座位了。
“方法和上次一样,就交给你们了。嗯……就是那个,你们要公平地分啊。”她低头看着日志,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指示后,用皱起额头的熟悉的眼神看着班长。“皆藤,放学之前做一张新的座位表给我。”
“好的。”
坐在讲桌正前方座位上的皆藤留美的回答结束了班会。班主任一走出教室,皆藤留美就回头对大家说:“那我们利用午休结束的十五分钟换座位,大家都要在那之前回教室。”“那些什么都没说就迟到的人会推迟抽签,有事的人请在午休前告诉我。”
同学们没有发出不满的声音。即使迟到了,毕竟是抽签,也未必会有什么不利,更何况同学们都对她的光明正大心知肚明。皆藤留美之所以受到同学们的信赖,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毫不掩饰自己被选为班长的厌烦。不高的身材、粗犷的声音、始终克制着的桀骜不驯,全部体现在她身上,我接受了如此麻烦的差事,所以你们不会抱怨我说的话很麻烦吧?这样的言外之意有足够的说服力,提前消除了同学们一触即发的叛逆心理。
“其实我不适合当班长。”第一学期的某一天,我听到她用自暴自弃的语气这样抱怨。“不管怎样……从性格上就。”
“不不,你在说什么?”听了这话的朋友立刻摇了摇头。“没有比留美更适合的女生了,你责任感很强。”
“所以说,这种判断是一种负担。”她夸张地垂下肩膀,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责任感强适合当班长就跟你胸那么大请穿泳衣一样,明明本人压根没说过想这么做。”
不管本人如何抱怨,很明显没有比她更适合当班长的人才了。即使再怎么厌烦也会认真完成交给自己的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辜负老师对班长的期望——在班级内起到协调作用。我把焙茶倒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也不顾同学们冰冷的视线,一个人从储物柜里拿出抹布,和我一起擦干了地板。明明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打开的便当和崭新的校服裙都遭受了灭顶之灾,但她忍住了个人的怨恨替我收拾残局,以平息同学对我持续升温的怒火,而我还在目瞪口呆,无法接受所发生的事情。
“待会儿你要再向大家好好地道歉,尤其是坐在前面的那些孩子。”
她在走廊的洗碗池边洗抹布和水壶边向我建议,但并没有看向我一次,也没有骂过我一句话,更没有抱怨过自己受到的伤害,但看到她那僵硬的侧脸,我已知晓。这一天,她的“讨厌清单”上多了一个我的名字。
“那个……谢谢你帮我。”至少挽回一下吧,我狠狠斥责萎缩的喉咙,然后对拿着洗好的水壶正要回到教室的她说。“便当也不能吃了,怎么赔罪才好呢……那个——总之,对不起。”
于是,她停了下来——背对着我,像是压抑着喉咙深处的郁愤般简短地回应。之后,她一边用手帕捂着湿透的裙子,一边用抑制到极点的可怕的声音说:“嘛,还好茶不是热的。”说完就回教室了。
我稍晚一点回到教室,不知是谁从哪里弄来的,讲台上已经放着一个装着新焙茶的水壶。我听从了皆藤留美的建议,向坐在教室最前方的面无表情的同学再次道歉,但这无异于杯水车薪,反而像是在强调已经为时已晚了。
“我们就不用了,你给留美付午饭钱吧。”被光着脚坐在桌子上,在椅背上擦袜子的女生催促着,我看向皆藤留美的座位,她的便当盒整个变成茶泡饭,连盖子都没盖上。“她现在去买更换的衣服了,回来后要跟她好好道歉。”
在因对我的责难而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这个要求作为全体同学的全体意见扩散开来。十分钟后,皆藤留美换了一身淡绿色的运动外套,拎着装制服的手提包和买的两个点心面包回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坐在最后一排的我身上。但是——我刚要站起来,皆藤留美就已然察觉,她轻轻摇头制止了我。我想,那是她为了不再让我当众出丑的温柔,也是她作为班长的责任感,希望尽快平息这场骚乱,让班级恢复正常。
“诶,一居士好像想向留美道歉。”
怂恿我给她交餐费的女生不满意地起头,但她边坐下边平静地回答:“行了,已经够了。刚才他在走廊上向我道歉了。”
“……是吗?留美接受的话就好。”
多亏了最大的受害者皆藤留美冷静的应对,我的失态引起的骚动暂时告一段落。免罪仪式就此告吹——我握紧口袋里准备交给她的五百元硬币,心里松了一口气。在同学们陪审员般的目光中走到她的座位,再次提出道歉和付午餐费——无论在脑海中模拟多少次,我都没有自信能潇洒着毫不动摇地完成这一连串的流程。如果皆藤留美没有制止我,而是搭上同学的便车要我公开道歉并且赔偿的话,我就会在大家面前难堪地颤抖手指和声音,表现出不可救药的丑态,可能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去上学了吧。
但是因为没有实现公开道歉,因怒气的消化不良无处可去的同学们的愁闷一直悬而未决着,如同乌云一样沉重地垂在教室的天花板附近,直到下午的课堂上都没有消失的迹象,我对此战栗不已。
那件事之后,我加入某个团体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了。在那之前,被同学搭话的时候,说话也会含蓄一些。但现在这种情况几乎消失了。原本其他排都是五个座位,只有靠窗的那一排有六个座位。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孤零零地坐在失散的座位上,渐渐地,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疏离感日益强烈——五月末时,我开始主动拒绝周围的一切,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关在坚硬的壳里。
现在回想起来,这毫无疑问是错上加错。我应该尽早拿出勇气采取行动挽回失态。说到底,比起失败这件事本身,之后模糊犹豫的态度才更让同学们反感,明明应该积极地让大家看到自己也有好的一面。如果是午休时正好不在,没有直接目睹骚动的同班同学可能比较容易就能打破偏见。但当时的我只是不知所措着,害怕受到伤害,在自己的座位上呆若木鸡。
那个时候,大家都能显而易见地感受到皆藤留美的视线频繁地射向我。很明显,她对我很气恼。她无言地指责道:“我明明那么宽容你。”她厌烦了不愿意主动打破现状的我,用混合着难以消除的厌恶与成为她自己的信条——光明正大的眼神审判着我。
如今,她已经不再向我投来任何视线。在这个教室里,一切都像我并不存在一样地行动着。在第二节日本历史课结束,第三节现代文课开始之前的休息时间,大家似乎已经达成共识,今天的座位调换也和上次一样。这种方法比较传统,在5格× 6列+ 1的座位表上随机分配数字,然后与抽签的数字进行匹配。我只参加了第一次换座位。五月末的那次换座,我抽到走廊第二排,从前数第二个座位。但是抽到+ 1座位的男生以视力不稳定为由要求换座位,我听着几个同学咯咯的笑声,被不容分说的气氛推回到原来的座位。
从第二次开始,我没有参加换座位。迟到的人被推迟抽签的规则有一半是为了我——为了让我留在+ 1的座位上——而制定的。换座位的时候,我穿过教室,漫无目的地在校内徘徊消磨时间。在这期间抽到+ 1座位的不幸的同学,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提出把我应该抽到的剩下的一个座位换走。因为那个人并不在场就被认为是默认同意班级的决定,所以午休结束后我会回到教室,在排列着新鲜面孔的30个6 × 5座位后面,还有一个和往常一模一样的空位。
每当这样的班级活动临近,无论我多么想安然接受现状,心情还是会变得忧郁,耳鸣也越来越严重。果然,随着第三节、第四节课的进行,老师的声音、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同学写笔记的声音以及窃窃私语等等教室里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粗糙的噪音。这种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我已不再为这种事烦恼。虽然依旧不适、刺耳,时间长了还会引起头痛,但从可以与班级隔离这一点上看,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受。好像只有我的座位在滤网里,教室里的声音就像从滤网的网眼里掉出的肉末似的,整体而言,意义和指向性都大打折扣。
但这样一来,上课的内容也完全进不了脑子,剩下的时间里我只是呆呆望着窗外,一心等着下课。我们所在的北校舍对面是大小相同的南校舍,所以映入眼帘的最多是中庭背阴的常绿树和圆形花坛,还有飘过十月的清蓝天空的云彩。
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教室无法与之相比的亲近感隔着玻璃望着天空,望着早已看腻了的风景。唯一的乐趣就是眺望住在院子里的一对鸽子。北校舍和南校舍通过中央的走廊相连,它们在连接南校舍和长廊的直角外墙上搭了一个碗形的巢。没有比我更能准确把握那对夫妇这半年的生活的学生了吧。据我所知,它们从4月起已经下了两次蛋,哺育了四只雏鸟让它们成功离巢。鸽子的发情期除了盛夏几乎全年无休,最初两只离巢不久,父母再次轮流孵蛋时,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在公园和桥上经常看到的这种被称为土鸠的鸽子原先并非野生种,而是作为信鸽或电报鸽与人类共同生活。当我知道这一点时——我天马行空地想象着,曾经和人类一起生活,现在也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它们,莫非把自己当成了人类?看着它们一年不厌倦地发情,在求爱的过程中,短促的喙相互缠绕,我想,这种习性应该是在与人类共同生活的过程中学会的吧。而且,如果习性如此与人类相似——比起站在玻璃内侧的三十个同学,我觉得和它们更有可能成为朋友。
有时候会突然发觉自己在想这些事。虽然不想在意,但也许自己的极限远比自己想象得容易接近。
终于到了午休时间,我悄悄溜出充满活力的教室,爬上屋顶。现在那里几乎成了秘密的避难所。在空无一人、无遮无拦的地方,迎着强风眺望远方的景色,过度敏感的神经渐渐平静下来,噪音也渐渐平息下来。在进入这所高中之前我一次都没有爬上过学校的屋顶。我一直以为能自由上屋顶的学校只存在于漫画或电视剧里。说起来,这里通常也是上锁的,禁止擅自进入,但只要有心就能轻易进出。
我站在更高一层的储水箱旁边,隔着南校舍,街上的景色尽收眼底。往体育馆对面西门的尽头望去,一级河川(译注:日本河流按重要程度分为一级、二级河川)和私营铁路并行排列,它们像一条大蛇般从混凝土街道消失在南方的地平线上。我家就在那消失的地平线的遥远前方,坐普通电车要四十五分钟才能到达的小型无人车站旁边。刚入学的时候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我家。现在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不过我的家离铁轨很近,上学时从车窗就能看到。这一点不知何时已经传开了。一幢已有三十年历史的旧木住宅,和周围的房子没什么两样,但因为它是附近唯一一座盖着红瓦屋顶的房子,只要留心看窗外就不会错过。
根据城市规定,未经申报家庭和个人不得焚烧垃圾。具体情况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看着城市的宣传杂志,说二恶英的环境污染已经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但麻烦的是,我的父亲总是遵循自己的判断标准并不在意这些条例。条例实施后,依旧在没有被举报的情况下继续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并在院子里焚烧。即使母亲和我担心邻居的眼光若无其事地提起条例,他也只是一味地说:“烧草有什么错?”瞪着母亲和我“那是什么?如果有‘杂草不能扎根在人类家的院子里’的条例院子就会不长草了吗?”
到了第二学期的第二个星期五,我从高中回来的时候,父亲还在院子里烧割下来的草。我从开始减速驶向无人车站的电车车窗看到了,一股白烟仿佛要穿过九月的晴空般缓缓升起,不禁叹了口气。但是那天,不止我一个人看到我家冒烟。下周一,我像往常一样赶在上课时间之前走进教室,发现平时放在黑板旁边的花瓶放在我的座位上,插着和星期五的时候不同的新花。
现在冷静地回想起来,作为恶作剧实在是太简单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在走进教室几步后就呆住了,连挪开放在那里的花瓶的想法都没有了。明明已经注意到了,却没有人看我。不一会儿,皆藤留美也进了教室,同样注意到了我座位上的花瓶。她手里拿着打印件,放在后面的储物柜里,毫不犹豫地走到我的座位上,双手拿起花瓶。
“已经够了吧?”她一边把花瓶搬回原处,一边用没有针对任何人的烦躁的声音发牢骚,“要是摔碎了就麻烦了。”
皆藤留美用收拾花瓶的方式拯救了我,用偏离本意的理由巧妙地安抚了同学们的情绪。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同学们没有任何不满和嘲笑。似乎被她气势汹汹的气势所震慑,没有一个人做出反应。我想这次大概是大部分同学都觉得做得太过分了吧,这么想着的自己得到了些许安慰。但是,自己太天真了。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听说,一居士的家经常在院子里烧垃圾,条例出台后也置若罔闻,在当地很有名呢。”
“我也听说了,大家好像一直担心什么时候会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情。”
“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房子已经着火了,无处可逃只能等着火焰逼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好像也有吸入烟雾先失去意识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那么,搞不好他连发生了火灾都没察觉,今天也只是灵魂在学校里游荡呢。那家伙,一个朋友都没有,可一次都没早退过吧?”
一部分同学开拓了新的游戏,更恶劣的消磨时间的方式。被我的名字架(かける)激发了灵感,得出了在最后时刻我也依旧不断地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浇(かける)水的结论,然后发出空虚的笑声。开始玩这种游戏的总是同一群人。包括第一次换座位时逼迫我到+ 1座位的学生和丸冈、乃田诺艾尔在内,三男三女一组。从第一学期开始就占据教室一角,无视周围人的困扰持续地吵闹,有时还会发挥高压的领导能力,无视班级的方针规则,给教室降下了不可忽视的阴影。
其他的很多同学,即使不能说是追随,也会根据各自的立场,采取远处观望、漠不关心、消极附和等不同的态度,避免自己被殃及池鱼。在第一学期的时候,我曾恨恨地看着他们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但如果将我放在同样的立场的话,一定不会为了帮助总是躲在教室角落里、和谁都不交流的同学,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说起来,这个班就算是恭维,也称不上是团结一致的优良班级。就像盒子还没打开就被打碎的落雁(译注:一种类似年糕的日本传统点心)一样, 即使在入学半年之后也只有几个团体和个人聚集在一个叫做教室的盒子里。
箱子里勉强保留着形状的“我”这个小碎片在那天被碾碎了,被卷进了一场烧毁自己家的火灾中,这种新的设定让我变成了透明人,变成了一个连声音都听不到、谁也看不见的幽灵一样的存在。从这天开始,我从三十一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学生变成了三十人班的第三十一名学生。
午休时间也快结束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皆藤留美的领导下根本不会有不顺利的时候——换座位应该已经结束了。我离开储水箱,走到生锈的梯子下面。凉风几乎吹走了噪音,神经也舒缓了许多,心情也平静下来,应该可以应付下午的课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气息,朝对面的南校舍望去,三楼的走廊上站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隔着玻璃窗指着屋顶上的我。两人在多媒体教室前面,隔壁是广播室,可能是广播部员。在我的记忆中,一年A班应该没有广播部的成员,但并不知道谁和谁又会认识,我在这个屋顶上的事也许很快就会告诉同学们。如果我在上了锁就无法出去的屋顶上,大家——特别是那六个人——会有什么反应,不难想象。
“午休的时候,有人说看到一居士在屋顶上。”
“不会吧?”
“你没看错吗?”
“是真的!我不是说了吗?那家伙,果然还在这所学校里徘徊呢。”
“讨厌,不恶心吗?”
“喂,你头发烧焦了,难道真的不是一居士的诅咒吗?”
在回一年A班教室的路上,我在脑海中罗列着那六个人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对话内容——就像亲眼目睹了一样感到很恶心。我听人说过,对于大脑和深层心理来说,想象和体验是没有区别的,如果这是真的,那只能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愚蠢。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丸冈那充满恶意的语气和虽然难以置信但非常喜欢自己名字的诺艾尔被同伴戏弄的时候撒娇的样子。
“喜欢诺艾尔这个名字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但对那个孩子来说,最悲剧的是,自己的名字竟然成了反映父母思想浅薄的宣传牌。”
我想起来了一次晚饭的时候,父亲曾经给出的评价,电视上播放着年轻父母喜欢给孩子起新奇名字的节目特辑,我举了身边的例子,批判地举出乃田的名字,父亲就像在生肉面前挨饿的野狗一样,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乃田诺艾尔解释说她不是混血儿,本人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最近愚蠢的父母,不知羞耻的父母太多了。”父亲粗鲁地嚼着浅腌黄瓜骂道。“所以……”他接着说,咕噜咕噜地吞下黄瓜,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看着我。“架喜欢那个女孩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轮到我被评价了。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会在父亲面前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让他满意。到了现在我已经和父亲有不少相似之处。可以说,我的看法就是父亲扭曲的思维方式的迷你版。在父亲眼里,这个世界上讨厌的东西多于喜欢的东西。将世间的流行视为无聊而舍弃,对多数派的意见仅仅因为是多数派就抱着怀疑的态度接受,比起跳入事物的中心,更倾向于站在远处观望。
父亲的话语中充满着我难以想象的漫长人生所积累的愤怒、沮丧、不满。虽说我和父亲长得很像,但我知道,在父亲看来我只不过是一个迷你版,连复制品都算不上的劣化版。而且——从小开始,我就发觉父亲对这个看起来很像自己的迷你版非常失望。
所以,在班上被孤立的事是瞒着家人的。“怎么可能?”我笑着否定。我必须让他明白,我不可能喜欢上那样的女孩。“因为那孩子只想着如何被周围的人宠着,是那种一个人连厕所都不敢上的类型。”
父亲听着哼了一声,像是给了及格分。“这种依赖气质到死都不会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他喝光杯子里的啤酒,把剩下的500ml罐装倒进杯子。“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包括本人。”
父亲平时话就不多,我以为这次对话就此结束了,然而并没有。“那么,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父亲继续追问。
父亲旁边的母亲一脸不悦。她既不想听我有喜欢的女孩,也不想听到我说女孩的坏话,默默地把筑前煮(译注:九州北部地方的代表性乡土料理)的胡萝卜送进嘴里。
“没有。”我诚实地回答。母亲那洁癖般的表情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父亲对我这个上了高中却连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找到的孩子感到失望。
“嗯,架以后也会找到的。”父亲像是在对自己说。“没必要着急。”
我并不着急,至少在这一年级里喜欢上谁——更别说被谁喜欢——的愿望我早已放弃了。即使想这样做,也无能为力处理在此之前的希望渺茫的大问题。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留在走廊里的学生们都被吸进了各自的教室,我也决定回到教室。快步走过前方的入口,来到尽头的后方入口前,为了做好心理准备,我悄悄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有的同学已经就座,有的同学还坐在一起聊天。黑板上还依稀残留着粉笔擦去5 × 6方格表格后的痕迹,刚刚换了新座位的教室里弥漫着飘飘摇摇的余韵,就像刚洗完澡在更衣室里放松的人们。皆藤留美换到了靠近走廊一排的第二个座位上,用尺子在活页纸上誊写新的座位顺序表。
不用确认,我的座位依旧是窗边的同一位置。远处传来数学老师早早走来成为其特点的拖鞋声,离开座位的同学们纷纷回到新的座位上。像小蜘蛛散开一样,在没有掌握新座位顺序的我看来就像水果篮子一样杂乱无章。
我也进了教室——这时我才发现+ 1的座位前面还有一个空位。不用说,那是三十席中最不被看好的座位。
下一个瞬间,一个女学生无声地从我背后走进教室,我停下脚步,她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穿过,朝留下的空位走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学老师从前面的入口走了进来看着几个还没就座的学生,老师宽阔智慧的额头蒙上了一层阴云,但她毫不慌张,保持着一定的步幅向窗边的座位走去。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知为何,但当时的我就像裸露在外的生命被人轻抚触摸,心潮澎湃。她的姿态——在比规定稍短的裙子下若隐若现的膝盖;笔直挺拔的后背上丝滑飘逸的秀发;比制服稍长一点的袖套里满怀决意紧握着的纤细手指;我几乎看入迷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只是从座位上拉出椅子,按着裙子上的百褶裙慢慢落座,短暂地望向我的领地——窗外,她似乎对比想象中还要乏味的景色感到失望,教科书也没拿出就用左胳膊肘托着腮发呆。
她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行为也没有引起同学和老师的注意。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她。她们的视线有些遥远,带着提心吊胆与些许的牵制。我不知道原因。不过从气氛上我多少能理解:这次换座位发生了什么与上次不同的事情。恐怕她——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课堂结束后也并不把黑板上的算式抄写下来,只是一脸无聊地托着腮望着窗外叫玖波高町的同班同学——应该就是这次风波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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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在那下午剩下的课堂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观察她。话虽如此,坐在后排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那天,她既没有被要求在课堂上发言,也没有在课间休息时离开过座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玖波高町的头发,即使沐浴在中庭的阳光下,头发也像用2b铅笔涂过一样漆黑。每当她向后靠时,肩上的流苏宛如黑夜中的清流一样顺着她的脊背流动,在椅背和连接其的钢管上蔓延扩散。从她的背影中感觉不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紧张感,也没有因为意识到周围的视线而举止僵硬的样子。不过在观察的过程中,我觉得她可能有什么必须面对的困难,不知道是家庭还是心理的问题,总之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同学们的帮助大概是多余之举或者白费用功,因此她闭口不谈。
在这样的基础上我观察同学们的反应,发现每到课间休息,就会有三个女生站在稍远的地方闷闷不乐地窥探她的情况,除了这个稀有的名字以外,关于玖波高町这个同学,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我还记得那个小团体和她从第一学期开始就很亲近。另外,第二学期的第一天开始,她连续缺席了一周以上,之后也经常请假。这么说来,最近即使去上学,她好像也经常独处。话虽如此,她发生了什么,那三个人是否知晓,以及她们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一直困恼于自己的窘况和莫名其妙的症状的我对此浑然不知。
直到下课,班主任拿着考勤本上的新座位表离开后,我才意识到,她的朋友们还没有放弃和玖波高町的关系。去社团活动的学生、去委员会工作的学生,还有正在准备绕道的回家部的学生都离开了,教室里人影稀疏,玖波高町依然坐在座位上,没有要回家的样子,只是在眺望着窗外。
“那个,高町。”靠近座位的三个女生中的一个出声问道。“可以过来一下吗?”
“什么?”玖波高町托着腮的左手,用手掌摸了摸脸上的痕迹,抬头看着神色不安的三人,睁大了眼睛问道:“怎么了?”
“午休的时候。”站在中间的最矮的同学——仲川未步开口。“换座位的时候,你为什么离开教室?”
“啊”,她苦笑着说,像是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又已经察觉到就是这件事。“我想出去时尽量不被发现。”
“男生们都说得很过分。”第一个说话的芦屋忍香苦恼地皱起眼镜后的眉毛。“留美也很生气,因为你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了。”
“留美?”一瞬间,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但马上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微微地点了点头。“啊,搞砸了。”她故意叹了口气,然后坐着把椅子往后移,转身面对三个人——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右手肘隔着椅背没有迟疑地放在了我的桌子上。“要是早点——在换座位开始之前离开就好了。我不是有意煞大家的风景的,真抱歉啊,被人讨厌了。”
“我们倒无所谓……对吧?”
最先搭话的芦屋忍香向旁边的两个人征求着同意,三个人互相点了点头。但是,比起她的话,三个人显然更在意她的手肘。她们担心的是,这种情况如果被谁,特别是丸冈小组的谁看到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朋友的处境会更加危险。就连无忧无虑的我脑海里也想到了这层因素。从第二学期开始,除了打扫的时间以外,从来没见过有人碰过我的桌子。
幸好丸冈小组已经不在教室里了。
“可是,高町。”一直没有发言的高个子短发,富松德子重新振作开口。“最近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大家都很担心你。而且,你经常不来学校。”
“真没办法啊。”玖波高町困惑地挠着头,低下了头——然后,她避开三个人的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从我身上看到的只是从垂下的黑发缝隙中隐约可见的侧脸,但我亲眼目睹了那仿佛悄悄拨动开关的瞬间,如果她遇到了什么问题,那她肯定会直面解决。“真的没事吗?”她再次抬起头,满不在乎地向朋友们告解。“你们这么担心我,我真的很感谢。不过,今天换座位的事,我也只是没那种心情而已。反正哪里都可以坐。”
“不过,你应该能预料到,如果你那样不配合的话就会变成这个位子吧?不在场就不能抱怨,这是规则。”
“所以说,哪里都可以。”
她的解释不可能让三个人发自内心地接受。哪里都可以的话应该没必要抵制抽签,对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的三个人来说,只是不想参加换座位的心情,只是因为感觉不舒服就抵制的潇洒自信,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
“这样啊,没事就好。”过了一会儿,仲川未步努力控制气氛,开朗地说道。“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们现在准备去车站,怎么样?高町也一起去吧?”
“大家一起?”玖波高町环视了一下三人。“不去社团活动吗?”
“今天休息。”富松德子轻轻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掌放在娇小的仲川未步的头上。“她也不用去委员会。”
“就是这样。”仲川未步对玖波高町露出亲切的笑容。
玖波高町是对这个提案感兴趣,还是在内心低语道“真讨厌啊”我并不知晓。她已经拨动了开关,同学们也没有深究,至少她肯定很感谢朋友们邀请自己出去散心。
“好,走吧。”她下定决心似的说着,扶着自己和我的课桌猛地站了起来。“喂,不想吃冰淇淋吗?窗边的座位在这个季节有够热的。”
“想吃!”这样赞同的声音和“我的座位在走廊边”这样不感兴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玖波高町拿着挂在桌子旁边的学校包,和三个人开心地说着要点什么味道的冰淇淋,走出了教室。
四个人都走了,不知不觉间,教室里除了错过离开时机的我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俯瞰着被放学后三三两两的学生穿行的中庭,想象着她们在车站前窥视冰激凌展示柜里的情景。
教室的入口前后都敞开着。远处传来几个男生充满活力的笑声。我条件反射地把目光移到南校舍——走廊底部的巢。但此时,无论是粘在外墙上的碗形巢,还是它的周围,从教室窗户可以看到的范围内都没有发现土鸠的身影。那一瞬间,我的耳朵里传来刺痛的响声,好像耳膜有轻微的漏电,好像自己无意识地用舌尖舔了一块已经氧化的金属。
从第二天开始,玖波高町似乎打算表现得更周到一些。当我赶在上课时间前走进教室时,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开心地和三个同学聊天,一开始上课,她就把教科书和活页本整齐地摊开在桌子上,摆出一副倾听老师声音的学生最低限度的姿态。但从后面看去她还是没有专心上课的样子。她的视线频繁地投向窗外,目光落在桌子上时,也没有在抄写黑板上内容的样子,偶尔从她肩上瞥见的活页纸上胡乱摆放着无视规则、乱七八糟的飞舞的涂鸦;不怎么都好看的动物插图,以及似乎与课程毫无关联的短句。还有一幅插图,画的是一对可能看起来像土鸠的鸟,也许是看着窗外画的。我几乎看不懂那些文字,但有一句话我可以清楚地读出来,不知为何我被其深深吸引了。
<短接力棒不能掉下>
她应该不是田径队的,今天也没有体育课,也没听说过历史上的伟人留下这样的格言。上课时她经常在椅子下来回交叉的与日晒无缘的白皙细长的小腿实在不像是一个热衷于运动的人应有的。
虽然对玖波高町写下这句话的真意很感兴趣,但这个下午已经没有闲工夫观察她了。这一天最后的第六节课是每周一次的长期班会,本次唯一的大议题是传达下个月即将举行的文化祭的各种事项。执行委员的报告还有五分钟就结束了,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准备班上的演出节目。
一年A班通过多数表决已经决定当天最优先的节目是张贴以环境问题为课题的研究内容。这就像是在文化祭之前完成的作业。但毋庸置疑的是就连这样的作业,很多同学都觉得非常麻烦。
担任执行委员的男生和皆藤留美站在讲台上向大家说明公告内容、工作日程和任务分配时,只有极少数人关注,认真地听他们说话。其他的同学除了没有离开座位之外和休息时间没什么两样。虽然最近我已经能够进行可悲地预测,但交错的窃窃私语和敲击桌子的声音使我的孤立感更加强烈,没花多少时间我就沉入了噪音的深海。
在我变成被噪音之沙掩埋的悲惨的比目鱼时,漫长的班会已经结束了。在接下来的打扫时间里,我逃到无人的屋顶排解自己的忧郁情绪。走出教室的时候,四分之三的同学已经到了各自的值日区域,一股懒散悠闲的样子。黑板上并排写着长时间班会所决定的研究课题和分配给负责人的几个同学的名字——《化石燃料与替代能源》、《生物量与原子能(暂定)》、《稀有金属的国际争夺战》、《亚马逊的森林砍伐问题》。
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被分配了课题,但我的名字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在任何地方。以乃田诺艾尔为首的丸冈小组的几个人的名字都在“稀有金属的国际争夺战”上,玖波高町和她的三个朋友都在“亚马逊的砍伐森林问题”上友好地联名。“虽然我想大家都知道,但是没必要只固守于今天的分配,如果发现有困难的小组,大家要齐心协力、灵活应对——没错,灵活——大家要仔细听皆藤和执行委员的指示,认真地进行准备。”菱山班主任在讲台上咚咚地敲着黑色的出席簿,在这一天罕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所谓功能性、有机性的组织就是这样的,让我们为了那一天尽情努力吧,至少一次,也想要大家目睹一下这个班级团结一致的一面。”
同学们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听着班主任的话。我也一样,这个叫菱山的老师和皆藤留美是同一个类型,如果考虑到工作年限的话,应该比她程度还深,我以为她对老师的工作已经厌烦了。文化祭的表演节目是对发表研究成果这种明显的模仿,因为不需要像规划咖啡店和游乐设施的班级那样为卫生问题和防止事故而操心,所以大家都非常欢迎。然而,就在这一天——早已失去的教育者的热情像来访的老熟人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突然像是找回了年轻时的热情一样,用热烈的语气鼓舞我们,大家对此不知所措。
但这一席话并未能打动同学们的心。班主任走后,丸冈和乃田诺艾尔等人冷淡地走出了教室,似乎觉得事情比想象中麻烦。其他同学也陆续去了社团或委员会,玖波高町的朋友们今天好像也有各自的事情,向坐在窗边的她挥了挥手就从后门出去了。
玖波高町和昨天一样留在教室里,等朋友们离开后,她也不再假装从桌子上拿出教科书和笔记用具准备回家,而是趴在放在桌子上的尼龙帆布包上,旁边的窗户半开着,奶油色的脏窗帘静静地在柱子后面飘动。
“不好意思,打扰你如此惬意地休息。”值日的女生走了过来向她搭话。“可以把窗户关上吗?”
玖波高町“嗯”了一声,趴在地上,一脸困意地呻吟。“再等会儿。”
值班的学生叹了口气。“不关好门我就不能去参加社团活动,既然那么困就去保健室睡吧。”
“我给你关上。”她含混不清地说。“就再等一小会儿。”
“……什么啊?”她嘟囔了一句,“好好关上啊。”像是放弃了似的,说了句“我已经尽了值日最基本的义务”,然后关了教室的灯拿着行李和日志出去了。
很明显,她并不是困了才这么做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想一人独处,所以一直在等教室无人。实际上,学生已经所剩无几了。走廊和楼梯上令人郁闷的拥挤已经缓解。平时我都是待在教室里,等到他人的气息完全消失的时候再离开,但我没有理由打扰她,自己应该早点离开教室。
最后一个柔道部的男生背着L号的看上去很重的漆皮包消失在走廊里,我也为了不引她注意,悄悄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玖波高町好像觉得已经没有人了,从桌子上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呆呆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靠在椅背上,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啊”了一声。我叹了口气。在电灯熄灭的教室角落里,她隐秘的叹息像潮湿的砂糖一样,花了很长时间才被寂静所吸收。我错过了与昨天相似的离去时机。凉爽的秋风随着窗帘吹起她的头发,柔顺的发丝像黑色羽衣一样飘在我的桌子上。她想把铺展在天花板上的头发拨开,却力不从心,一直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的她再次“啊”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把头转到窗外——然后,突然开口了。
“这么说来,你好像还没向我道谢。”
可耻的是,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了一跳,只是盯着她乌黑的后脑勺。现在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班级里已经四个多月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最近一个月连被认知都不再存在的我一时无法理解,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慢慢渗透进大脑时,惊讶、动摇与感动交织着涌上心头。这份感动,如果借用父亲喜欢的表达方式的话,一定是动摇人生存理由的那种。
锈迹斑斑的心灵之钟因久违的震动而麻木之时,玖波高町认真地回头看着身后的我,一字一句地正确重复道:“这么说来,你好像还没向我道谢。”
对此,在经过长得可笑的沉默后,我好不容易挤出的话,是连灵魂都沾染了幽灵劣根性的可悲的回答。
“那个……你能看到我吗?”
“这是什么?”玖波高町皱起眉头,一脸不屑和惊讶,然后垂下眼睛,用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很流行吗?”
“流行吗?”
“我最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她断言道。“我还以为在玩这样的游戏呢。不是吗?”
“不是的。”我慌忙否定。“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她不耐烦地抱怨。“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对自己拙劣的应答感到失望,同时也对应和我的她充满歉意,但另一方面,即使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也在我的内心激起了名为感动与欢迎的惊涛骇浪。
“因为……好久没有过了。”我用尽颓废的对话能力辩解道。“在这个教室里和谁说话——和同学说话这件事,所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有点,可以说是被吓到了,那个……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嗯……”玖波高町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敷衍了一声,接着问道“为什么不和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我有点屈辱地想。“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这个班里是什么地位。”
“嗯,大概吧。”她还是不太感兴趣地回答,目光落在剪得整整齐齐的左手指甲上。“但我不清楚具体情况。”
“火灾的事情……你知道吧。”我自虐道。“第二学期刚开始。”
玖波高町盯着指甲点了点头。“听说了。当时我正好休息,不知道。”
“我也什么都不明白啊”明知道对她倾诉这些也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用强烈的语调说着,然后我下定了决心,抱着淡淡的期待,希望能得到否定的回答。“因为那场火灾,我变成了幽灵。”
“节哀顺变。”玖波高町像是在说“我开动了”一样淡淡地双手合十。之后,身体朝向窗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眼注视着我。
“不过,我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难道是通灵体质吗,因为我正在这样跟不存在的人说话。”她像想到了什么恶作剧的孩子一样,露出了天真而坏心眼的笑容。“和一个不善言辞的幽灵。”
在柱子上斜伸出的影子下,玖波高町的眼睛笑得很开心,就像在试探我一样,看到这一幕,我心中早已忘却的反抗之心突然涌上。
“原来能当通灵师的人头发都这么长啊。”回过神的我反击道。突然说出这样的台词,自己也很吃惊,也有点兴奋。
玖波高町也和我一样惊讶。让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而是觉得很有趣。“哦?”她低声说着,把用发夹整理的延伸到下巴的长刘海左边的一缕拢到太阳穴。“你说得太过分了,我暗地里很自豪的。”
“不善言辞并不值得自豪。”
“我也想剪短一点,但是头发太多了很难剪。”听到我的反驳的她用手转了转暗红色缎带上的流苏,然后突然看向我。“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吧?”
“什么?”
“你的不善言辞。四月份到五月份左右吧,我觉得你和大家的交流还蛮正常的。”
我对刚刚开学,明明连面都没见几次的我被她——无论是谁都记在心里的她——还关注着我这件事感到震惊。更重要的是,认生的我在没有熟人的新班级里得到了“交流还蛮正常”的评价。
“那之后的五个月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会变得不善言辞。”我说。
“五个月。”她用既佩服又轻视的声音重复道。“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受不了。不过,那也没办法。在体育界,休息一天要花三天才能补回。”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的不善言辞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呢?我不知所措,转念一想,我并不想成为在零点一秒的世界里激烈竞争的运动员。就好像没骑自行车再踩上踏板的话双脚就会不受控制地撑在地上。
“就算如此。”她强硬地注视着我的脸。“作为感谢,我希望你能好好说一一次。”
“感谢?”
“没错,感谢。”
玖波高町用和第一次回头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终于想起她最初说的话,但还是不知道她在索要什么,只能困惑地回看她。
她叹了口气“唉,算了。”这么说着看向窗外,“一居士,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玖波高町也挺奇怪的。”我轻率地回嘴。
她瞥了我一眼,用不感兴趣的语气说着“是吗?”,又把视线移回窗外。“也许吧。”
我觉得她生气了,内心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讨厌自己的名字吗?”
玖波高町静静地摇了摇头。“我很喜欢,因为这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是父母送给我的仅次于生命的礼物。”
把其排在生命之后,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她的声音中带着忧郁与寂寞,莫非和她所面临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她那被垂下的长发遮住的侧脸,给人一种不允许再度向前的感觉,这时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什么没品位的名字都可以吗?”为了改变令人窒息的气氛,我问道。“比如诺艾尔。”
“诺艾尔?”玖波高町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乃田诺艾尔?”
我将以前父亲听到乃田的名字是如何评价的全盘托出。玖波高町感觉新奇地听着,但我一边说一边在想,如果是父亲,会如何评价她这个稀奇名字呢?
“如果是我的话”,听完后她说。“如果我的名字是诺艾尔,我想我会喜欢的。诺艾尔,虽然不是一个好名字,但别人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只是他人之事。”
“我的父亲不喜欢赶时髦的名字,我想他大概不喜欢任何赶时髦的东西。”
“所以你们两个在互相瞧不起?”玖波高町再次盯着我的脸点明,薄薄的嘴唇微微扬起。“你被那帮家伙纠缠不休地当作话题呢。”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幽灵。”
我觉得这是一个带有自虐意味的玩笑,但她的理解似乎比我想得更加深刻沉重“这……确实是个问题。”她若有所思地嘟囔着,左手搭在我的桌边,动作十分轻松却又带着几分同情。“我是谁,这是青春期碰到的第一堵墙。”她盯着窗框下满是污渍的墙上的一点。“大人们真的解决了那个问题吗?这一点值得怀疑。”
我忘记了以失败告终的玩笑,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那一瞬间,我轻松怡然地看着她,我觉得她的话准确地表达了每个孩子都对大人抱有的部分疑虑。大人们说的那些败露的谎言——明明已经败露了,却因为我们的不成熟而无法驳破的谎言。因为揭穿了无法驳倒的事情,就被草率地扔出,像赶羊的牧羊犬一样想把孩子推回栅栏里的谎言。以前应该抱有同样疑虑的大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不知羞耻地开始说出这些谎言呢。或许是能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去喝只有苦味的黑咖啡的时候吧,长大后之后某些地方就会变得致命的迟钝,或许连孩子们轻而易举就能看穿的谎言也不觉得是谎言了吧?
“你觉得呢?”玖波高町抬起头,征求我的同意。“你觉得会有真正的大人吗?”
片刻的思考后,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在我家里的图鉴上没有。”
玖波高町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一定是空想的生物吧?”她心满意足地说道,接着又拍手大笑。“像河童、裂口女那样?”
我希望也能把幽灵纳入其中,但她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一定是在寻找有趣的事情。她为什么经常不来上学,也不愿换座位,最近也不积极地加入同学的圈子,为了能暂时忘记让她这样做的某个我不知晓的问题,她在寻找有趣的事情。如果我能助她一臂之力,虽然没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雀跃的事了,如果她觉得我有趣,那当然是因为我是一年A班的幽灵。
“不过,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笑了一会儿后,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轻松的表情,脸上流露出一丝清爽,从昏暗的教室仰望秋高气爽的霞空。“明明自己都不习惯的东西,还想让我们习惯。”
莫非玖波高町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这么一想,她那炯炯有神的瞳孔里满溢着热情,即使看上去感觉无精打采,也能感觉到她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语的能量,那是充满野心的光芒。难道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未来的梦想,却被大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把她拽向迥异的方向吗?我如此猜想,是不是因此她失去了干劲,也不再每天认真地上学,得过且过地上课吗?
“那么……”
但她不管有什么烦恼都不可能对我诉说。她缓缓地站起来,关上半开的窗户,上好锁,拿起桌上深蓝色的书包。
“要回去了?”
我抬头看向她,询问不禁脱口而出,和她聊天结束的落寞,以及好久没和同学交谈时的依依不舍,都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刚说完自己就感到无比羞耻。
“我回去了哦。”她挎着书包,冷冷地笑着俯视我。“还要算上坐电车的时间。你才是,要这样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倒是不在意,但你经常离开教室,应该不是地缚灵吧?”
“不是。”虽然否定了,但这股孩子气般欺负人的说法,让我从心底厌恶自己。
“那就是模式灵吧?”她说。
“模式灵?”
“对,就是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的幽灵。因为每天都重复固定的行动模式,所以被称为模式灵。”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种类。”
“名字很不错吧?”她露出笑容。“现在想想更这么觉得了”
“我不希望你随便这么分类。”我现在完全变成了没出息的胆小鬼,只是消极地抗议。“而且我假期也不来学校,我并不符合你说的模式灵。”
“问题不在于此。”她毫不退缩地反驳,轻轻晃动着纤细的食指。“就算变成幽灵,也要每天来学校,有什么可留恋的?”
“留恋?”
“没有吗?在变成幽灵之前,在这个学校——这个教室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一时语塞。“那是——”
“先不说这个了。”她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怎么叫‘你(君)’呢?我可能是第一次被大人以外的人叫‘你’。”她沉浸于感慨地闭上眼睛,手掌贴在左脸颊上,“啊”地叹了口气。“感觉很文学。”
“文学?”
“你看,你不觉得‘你(君)’这个称呼很文学吗?像这样,青春期肥大的自我和对他人——尤其是对异性的过度的防备在互相冲突。”然后,她像个优等生一样单手推了下眼镜,“我并不符合你说的模式灵。”用严肃的戏剧口吻把我刚才的台词复述一遍。“这不是文学的起始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又不戴眼镜。”被嘲弄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以至于呆呆地怔住了。“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都说了,叫‘你’完全没关系。”
“我再也不会说了。”
“真遗憾啊。”她毫不在意地说。“我刚才说了,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我接过话头,用还没完全摆脱被欺负的、有点生硬的语气说道:“我并不符合高町说的模式灵。”
“你呢?”高町立刻问道。“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我没想过,不怎么讨厌。”
“那么,架……”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叫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涌向我的喜悦——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于长期习惯了孤独的我来说,这种刺激过于强烈过于凶猛,与其说是喜悦,起初只觉得像暴雨卷席后的洪水一样。以她为起点,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水流掀起,我感到潜伏于体内的胆小鬼被她奔腾不绝的生命力冲尽了,意义在此之后姗姗来迟地追了上来。按照幽灵的风格来说——简直要成佛了。
但两眼放光的她又开始了过分的嘲弄“幽灵也会乘坐电车移动吗?”
“就算是幽灵,也不能在空中自由飞翔。”我拒绝道。“既不能穿越时空,也不能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比电车更有效率地移动。”
“诶,没想到这么不方便。”高町像是想要引诱出什么却没能如愿似的,眼神微微一转,正好看到了左手袖口戴着的小手表。“那我就先走了,架还要一直这样悠闲地坐着吗?”
“为什么?”
“为什么——”高町为难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又马上把目光移回我身上。“是同一条路线吧?”
“同一条路线?”
“你不知道吗?说起来最近没见过呢。第一学期的时候我经常在早晨的列车看见你。”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高町和我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但我马上解释了她最近没有发现我的原因。“时间晚了一点。”我说。“我在可以勉强赶上上班时间的电车。”
“……原来如此。”仿佛第一次对我的困难感到同情般点了点头。“你把到学校的时间推迟了?”她用奇妙的声音说“早早地出发。”
在我们的路线上,赶上上班时间的最后一班是各站停车的普通电车。我如果不比高町和大部分学生乘坐的快车早二十分钟出门就来不及乘坐了。尽管如此,因为几乎没有这所高中的学生,所以还是这样比较安心。
“啊,是在中途的车站超车的那辆电车。”她发现这点后兴奋地说。“是停在反方向站台上的一列四节车厢。诶,你是坐那个的。”
“在最后一节车厢。”我补充道。最后一列下车时离检票口最远,所以睡过头、心急火燎的学生和从学校附近车站上车的学生都挤在更靠前的车厢里。
“回去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高町问道。“这就是你总是一直留在教室的原因?”
“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很辛苦啊。”她的语气变得很形式化,像是在试探着时机。然后,她下定决心似的把书包重新挂在肩上,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就向门口走去。
我目送她的背影幻想着,如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和很多学生坐在同一列电车里,或许也不会被强烈的疏离感和噪音所折磨。但她显然没有那个意思。我感到焦虑难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寂寞突然袭来,一桩绝无仅有的南柯一梦即将醒来。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都被现实的脚步声淹没了。
我的愿望成真了吗——走廊前的她在打扫用具的储物柜前突然回过头来。然后沐浴在走廊朦朦胧胧的逆光中说出了她的提案。
“关于文化祭的研究报告。”她说。“我们的课题,你愿意帮忙吗?”
我想起分配给高町的那个课题名字。“亚马逊的森林采伐——对吧?”
“没错,反正架和哪个课题都没有关系吧?”
“话是这么说。”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想起了昨天高町和三个好朋友看着我的桌子时的表情。“其他成员都很讨厌我吧。”
“那倒是。”高町毫不客气地笑了。“所以,你瞒着大家来帮我不就行了吗?即使是同一个课题,也会有更细致的分工。今天说的你没听吗?我应该会把调查资料的任务分配给你……我不擅长做这种琐碎的事情,说实话我对这课题也不感兴趣。”
“所以你让我代替你调查?”
“我没说让你一个人做吧?我是在拜托你帮忙。其实你能飞到亚马逊去看看就帮大忙了,但那好像不可能。所以,放学后未步他们有社团活动和委员会,也不能和她们一起做,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提不起干劲就打道回府了。”
“我觉得就算我在,你也不会有干劲的。”
“嗯,这种可能性不能否认。”她爽快地承认,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唉,到时候再说——加油啊。”她毫不气馁地说着,背对着我,走到比已经熄了灯的教室更明亮的走廊上。“菱山老师不是也说了吗?那个……什么来着?感觉怪怪的——”
“灵活?”
“对,灵活。”高町满意地改口,抬起脚尖,转过身,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剪得和制服下摆一样长的秀丽黑发随风飘动,最后留给我的是仿佛看穿我内心答案的柔和目光。
高町离开后,我发呆良久,迟迟没有离开座位,昏暗的教室安静下来,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如同谎言。不过,高町刚才确实存在于此。
我盯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座位。在高町之前,这个座位上坐着谁完全想不起来。
3
第二天,以及在这之后的星期五高町都没有去上学。我在去学校的早间列车里,久违地体验了抱着淡淡的期待眺望窗外流淌的景色的感觉。但这一期待以空虚作结,眼前的座位一直空空如也。到了星期五的下午,我再次被淹没在噪音的深海中,忽然觉得那天的事情或许只是我的愿望所造成的幻觉。
就这样挨到周末,我在焦躁不安的心情中迎来了宝贵的休息日。如果是平时,这两天应该尽量悠闲地度过,以此抚平在学校生活中僵硬的心情,养精蓄锐为了熬过接下来的五天。但就算待在家里,我也会回想起那天放学后的事情,回想起和她交谈的短暂时光,每次都心惊胆战地害怕被父母发觉,如从紧绷的弓飞向目标的声音、随风飘动的黑发、抬头望着天花板叹气的背影、剪得整齐的短指甲、稍显过长的制服衣袖和运动不足的小腿——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与她在班级里的神秘举止结合在一起,就像在黑暗的发酵窖里慢慢发酵的味噌一样。伴随着些微的热度酝酿出难以抗拒的魅力。如果现在父亲再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我可能会表现出和以前不同的反应,父亲肯定会高兴吧。
实际上,饭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话题。不仅如此,最近父母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话也不多,很不高兴。偶尔也会像旧剧本重演一样,就听腻了的话题争论不休,好像是想通过这种小争执,逃避真正应该讨论的深刻问题。
“你又烧草了吗?”星期六晚上,母亲也抢先刺激父亲的神经。“我已经拜托过你那么多次了。”
“长出来的东西总得剪掉吧。”父亲若无其事地反驳道。那天下午,母亲去享受唯一的爱好——打网球,父亲在院子里烧上周剪下来晾干的枯草。“话说回来,不是你说不要用除草剂的吗?”
“我可没说过不要割草。”
母亲平静地回答。和父亲说话时,母亲总是用敬语。她认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理性,保持主动对话的姿态,这是作为人类最崇高的事情。父亲心情不好时评价母亲是个“只靠前额叶活着”的人。
“我说过,请不要未经许可擅自焚烧割下的草,现在已经明令禁止了。”母亲一如既往地一丝不苟地主张。“而且除草剂对身体有害孩他爸不是也赞成吗?架还小的时候。”
“哼。”父亲嗤笑一声。“反正你在意的只是邻居的目光吧。”
“在意又有什么不好?不过,不仅仅是这样。我是担心什么时候会酿成大事故,万一发生火灾……”
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母亲,母亲罕见地被他的气势压倒,沉默了。压抑的沉默就这样持续着,过了一会儿,父亲用筷子搅动盛有热水的烧酒的长玻璃杯,将杯底堆积的梅肉碎片卷起来,才把玻璃杯送至口边。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既视感的感觉,一种不可动摇的确信骤然涌起,我以前也经历过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对话。母亲用平静的声音指责父亲的台词,父亲瞪母亲的时机,甚至梅肉在玻璃杯中被撕碎卷起来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但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既视感的有趣之处。
“既视感。”我对沉默的两人笑了笑,希望他们能改变眼前的情形。“刚才发生了既视感!全部——全部都好像以前也见过。”
但是,父母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待的反应。虽然没有继续争吵,但父母似乎都很郁闷,又陷入了反复无言牵制的令人窒息的紧张状态中。父亲和母亲各自的领地如同看不见的水气球一样,在狭小的房子里挤成一团,我感觉到它们在互相挤压霸占,我怀着窒息的心情挺过剩下的周末。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学校。星期一高町也会来上学吗?还会和我说话吗?在这样思考的过程中,我忘掉了不愉快的事情,心潮澎湃起来。
星期一,高町一大早就来学校了。在平常的时间走进教室,发现她坐在前排的座位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如果是在一周前简直是种奢望。当她坐下,我忍不住从后面喊了声“早上好”,高町会生气吗?我用别人都听不到的微弱声音问好——但就在此时,富松德子站在高町的前面,肩膀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用丝毫不会让人感到疲劳的愉快的声音向高町诉说着今天早上田径部的晨练是多么辛苦。
铃声响了,菱山一走进教室,富松德子——高町好像叫她“德德”——就把挂在脖子上的运动毛巾的两头往下拉,嘟囔着“啊,肚子饿了”,引来了高町的苦笑。然后回到走廊一侧自己的座位上。
和我兴奋的心情相反,早上的班会、上课的时候、休息的时候,高町一次都没有回头。她和其他同学一样,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在受到些微伤害的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轻率地跟她搭话。
又磨过了紧张且漫长的一天,再次和高町说话已经是放学后的事了。放学前的班会一散会,在菱山离开讲台前,高町就站了起来,跟那三个人一起走出教室。三人肩上都背着行李,但高町的书包还放在桌子上。
过了二十分钟后她一人回来了。其他同学都走了,教室里只余我一人。教室的灯已经关了,走廊上也没有人影,除了窗户关着之外和上周放学后一模一样。高町走到柱子后的自己座位,拿起书包,把肩膀穿过提手。然后,在那一天第一次看向我。
“早上好。”她说。
我望着窗外乌云密布的白色天空。“已经……傍晚了。”
“这才是真正的幽灵吧?”她像要歇一歇似的,右臀浅浅坐在桌角边,然后唐突地问道。“然后呢?有进展了吗?”
“什么?”
“什么?”高町苦笑道。“当然是那个亚马逊的问题。”
我目瞪口呆,摇了摇头。没想到会被要求做这样的报告。“我也没问你要调查什么,还没有什么——”
“怎么会?”她失望地说。“我还挺期待的。”
“果然……你是打算全部让我来做。”
我提出抗议,高町干巴巴地笑了。“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没听出来。”
“嗯,有百分之几是认真的。”她爽快地承认了,像是在意别人的目光似的看了看走廊,然后又把目光放回我身上。“喂,现在去图书室吧?”
“图书室?”
“我想在能做的时候尽量试一试。虽然很麻烦。但你会帮忙吧?”
虽然问了,但她似乎并不想确认我的意思。高町离开桌子快步走向出口,我跟在后面。
走出教室,我们向南校舍三楼的图书室走去。亮着灯的走廊空空荡荡,悄然无声。但是和教室不同,也不知道谁会从哪里突然出现。一想到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样子会被谁看到我就不由得忐忑不安。所以自己主动跟在她身后,离她尽量远一点。即使被谁看到了,也保持看上去像是碰巧朝着同一方向的陌生人的距离。
幸运的是,北校舍的走廊和中央的走廊都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说话。高町一边在走廊上前进,一边从能看到体育馆和西门的西侧窗户往外张望。
走了一半左右,高町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走到窗边,一只手搭在窗框上,俯视中庭。
“你觉得呢?”她唐突地问我。“那个事件。”
“事件?”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事件?”
“刚才大家都在议论的那个,你也听说了吧?”看到我为难的表情,她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所以说,就是那个连环虐待动物致死事件。不过并没有名字那么夸张。”
自己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有这样的事件吗?”
“不会吧——你真的不知道吗?大家都在聊啊,那时候架也在教室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五节课结束后,午休的时候,就在那里——”高町指着窗外,从北校舍一楼的一端看到的白色铁皮屋顶。“听说在那里的停车场发现了死老鼠,你没听到?”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第五节课后正好是噪音最严重的时间。大家比任何时候都吵吵嚷嚷的原因原来是这个啊。“真的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最近……经常发生这种事。那个……我听不清大家的声音。”
“是吗?”高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在我解释噪音之前,高町恐怕已经找到了答案。在毫无隐瞒地说出来的过程中,她用亲切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在大楼阴影下枯萎的杂草久违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我憔悴的心灵得到了些许慰藉。
“现在呢?”她问。“现在没事吧?”
“没事了。”我尴尬着笑着,不想表现得太过严肃让她觉得不适。“先不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如果只是在地上的老鼠尸体,应该不会被称为虐待致死。”
“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准确情况。”高町再次俯视停车场的白色铁皮屋顶。“好像有两只死在那里。而且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小箱子里,彼此的胡须用蝴蝶结连在一起,就像一对恋人手牵手殉情一样。”
听起来很恶心。“原来有这样的事。”我这么说着,和她一同低头看向停车场,正好发现一个男生从停车场拖出自行车往西门走去。
“对吧?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高町把目光移回我的身上,带着些许兴奋。“嗯,好像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要说虐待致死,我觉得有点夸张。目前看来,应该是连环动物弃尸案吧。”
“连环,这不是第一次吗?”
她点点头。“虽然只是传闻。到今天为止我们班的同学都不知道……不过,这次算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同一个地方发现了蜥蜴。就像这次一样有两只,据说那时候尾巴被绑成蝴蝶结——未步完全吓坏了,那孩子骑自行车上学,每天早上都把车停在那里。”
“所以刚才你和那三个人一起出去了?”我突然想起来问道。“为了不让她害怕?”
高町不知为何转过脸去否定道:“不是的。”然后继续朝南校舍走去。
“我只是有点兴趣,所以就跟着去了。”高町边走边解释。“德德说送走未步后再去参加社团活动,我就顺路去了。德德是未步的邻居,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当然老鼠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好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语速稍快的高町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我想她一定也是为了仲川未步才跟着去的。尽管如此,富松德子和仲川未步之间的羁绊还是展现了出来,她是出于对两人的羡慕和小小的疏离感才客气地这么说的吧。我很了解这种感情。明明在同一个圈子里,看到朋友和另一个朋友很亲密就会有一种只有自己成为座上宾的感觉,这种寂寞虽然不是谁的错,但善意的副产品有时会像棉花一样温柔地缠绕在某人的脖子上。
“真是的,到底是谁干的呢?”走在前面的高町嘀咕道。就像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一样。
“嗯。”我应和着望向窗外,停车场的白色铁皮屋顶的凹陷处积满了落叶和垃圾,丑陋发黑,就像在心灵皱褶中渐渐累积的感情杂质。
“好像没有人。”
高町反手关上厚重的木制观音门,小声说道。图书室在走廊往西拐的尽头。我们进去的时候图书室空无一人,入口处旁边的借书柜台也没有坐着的人。隔壁的透着门帘发出光亮的图书准备室可以直接从柜台里面进出,值日的图书委员大概以为不会有人到来于是躲在那里。
“电脑练习室更近,更方便自学。”高町一边从书架间往里走,一边说道。“上网查资料也更方便。”
图书室有两个半教室那么大,最里面的南侧有一个阅览区,大概是教室的一半。阅览角的西南角也有两台可以上网的电脑,但可能是因为比练习室的电脑型号旧,所以没人问津。
“高町要用电脑吗?”我问。
“当然要用。”她把包放在中央的大书桌上说。“不过机会难得,我想好好查查书。”
我很佩服她那意想不到的干劲。“前几天你不是说没兴趣吗?”
“是啊。”高町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所以我选了一个稍微感兴趣的课题。”
“感兴趣的课题?”
“你知道印第安人吗?”高町问道。“也可以说是南美洲的原住民。”
“印第安人?”
“对,印第安人。”
“如果是印第安人的话,只是听说过而已。”我说。“没骗你。”
“嗯,基本上是一样的。”高町解释道。“因为这两个词都是指美洲大陆的原住民族。最近好像都叫美洲原住民了。不过,印第安人在其中特指住在南美洲中部的大多数人。”
“高町对那个印第安人有兴趣吗?”
“嗯?”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似乎不太愿意承认,沉思片刻才回答。“嗯,就一小点点。”她若无其事地回答,看了一眼书架。“我们的课题是亚马逊河的热带雨林,在白人来到这里之前很多印第安人的部落在此生活着。毫无计划的砍伐热带雨林会给这些部落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呢?我决定调查一下。在既非自己的责任也非自己所愿的、自身无能为力的全球现代化浪潮中,自己触手可及的传统的、低调的生活受到威胁的人们。”
一开始,她的声音还很冷静。但那声音渐渐携着热情。说完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地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大步走向书架。
“我在这附近找,架可以去其他地方找找吗?”
高町站在人文学和社会科学的书架前,我按照她的指示开始浏览其他书架。高町已经亲自确认着最热门的书架,所以我需要做的是尽可能广泛地寻找其他书架上是否隐藏着能引起她兴趣的标题。
“嗯,不愧是我们的图书室,没什么好书。我理解为什么没人来了。”
十五分钟后,高町发着牢骚挑好了三本书在阅览区的大书桌旁坐下。一本关于全球变暖的褪了色的书,一本以世界各地少数民族为主题的摄影集,还有一本广辞苑。
“如果还有其他不错的书,请告诉我哦。”
我还没有找到一本对她有用的书。高町把发掘新书的任务推给我,自己翻开书脊褪色的全球变暖书籍,目光在书页上跳转。我一边一一确认分类为《历史(世界)》的书架的书脊,一边不时从书架或书架板的缝隙中窥视高町的情况。
我瞟了几眼,发现她对第一本书早早就放弃了,兴致似乎转移到了大开本的写真集上。封面上的人物,应该是东南亚一带的某个民族——一个晒得黝黑的黑发女孩,拿着色彩鲜艳的花饰,对着近距离拍摄的摄像机满面笑容。看上去比我们小一两岁。但是——我总觉得那个女孩和高町很像。话虽如此,但比较长相,似乎也没什么相似之处。高町的下巴线条洗练清秀,写真集里的女孩直直挺立着被晒黑的鼻梁,在灿烂的笑容中就像航天飞机一样突出耀眼,高町洁白无瑕的笔直鼻梁就像鼻骨的延伸,两边的鼻翼也更加小巧。高町是双眼皮,而写真集里的女孩是单眼皮,非要挑相似之处的话,只有年龄和艳丽的黑发。
就在这时,我毫无预兆地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所抱有的印象的真面目,感到困惑的同时,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照片集中的女孩和高町并不像。我只是看着封面上的女孩那毫无疑心的纯真笑容,随意地幻想着高町本来就是一个非常适合这种表情的女孩。既不是在关系好的同学面前逢迎,也不是为了消遣而嘲笑,而是那样毫无防备地对他人的善意报以善意,对好心报以好心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我只是在无意识中想象着这到底有多适合她。
“喂,你在笑什么?真恶心。”
从书架的缝隙能看到高町,也就意味着她也能看到我,看到我一个人偷偷傻笑,高町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
“什么都没有你也会笑得这么恶心吗,架?”
“对不起。”我道歉,但自己也知道脸上还带着笑意。“我只是在想些事。”
“只是……已经很恶心了。”
在高町无奈的抱怨过后,我们回到各自的工作中。
没过多久,当我浏览自然科学书架上的“生物”栏目时,目光停留在一本爬虫类图鉴的封面上。那是一本与亚马逊和印第安人毫无关系的书。但看着在岩石上眺望大海的鬣蜥照片,我想起了停车场的事件。
“真的能打蝴蝶结吗?”我从书架上探出头,向高町提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刚才那个事件。”
“为什么?”
“说着很轻巧,但老鼠的胡子又短又硬,光是做个圆环就很困难。”
高町终于从写真集中抬起头,看着我。“架觉得是假的吗?”
“那倒不是。”
“嘛,也可以这么想。流言总是会夸大现实。”
“高町好像很相信?”我委婉地指出。
“是啊。”她爽快地承认。“虽然我不知道死老鼠的胡须有多硬,但只要用手仔细捋一捋,大多数东西应该都能变软吧?”然后啪的一声合上写真集,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似的终于笑了。“只有男生才会这么干。”
这笑容与我刚才描绘的笑容相去甚远,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尽管如此,对这种话题毫无耐性的我还是感到全身一阵发热——为了抑制什么,为了得到什么,凶手把僵硬的老鼠尸体摆在一起,为了软化胡须一根一根地仔细梳理,我陷入了这样的想象之中。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高町平静地修正了一下轨道,把《广辞苑》拉到手边,开始翻阅起来。“不得寸进尺倒也无所谓,但应该不会就这样收手吧?”
“高町觉得不会就此结束吗?”
她停下翻看《广辞苑》的手指注视我。“那是当然了。蜥蜴之后就是老鼠,而且因为蝴蝶结的关系才有这么多传闻。就像架说的那样,既然要做这么麻烦的事,不管是谁为了什么而做的,只要成为话题了,肯定就会越闹越大。”
高町说得或许没错。我试着回想起凶手的形象——残忍、阴暗、爱出风头。只能想到这些。凶手果然是这所高中的学生吗?学校里竟然有这样的人,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事件可怕起来。
“老鼠之后又会是什么呢?”
“这个嘛。”高町不感兴趣。“先不说这个,看这。”她看向《广辞苑》,指着书页上的一点。“你看。”
“怎么了?”
我坐在大桌子的另一侧。在她的催促下绕过大桌子,移动到高町背后。
“我刚刚查了一下“亚马逊”的意思。”高町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据说在最初的希腊语中是‘无乳’的意思。”
“无乳?”
“是的。那个——‘因为喜欢战斗和打猎,习惯切除妨碍拉弓的右乳房’——光想想就觉得很痛。”
高町缩了缩身子,不知是无意识还是故意,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右胸一样,把手掌按在高一年级学生中极为平均的隆起处。我从正上方窥视着,不用说,我再次怒火中烧,拼命将意识集中在词典中其他词语的记述上,“真是不可思议啊。”我终于成功地说出了一点无关痛痒的感想。
“啊……不过,这好像是希腊神话中虚构的部落故事。”高町失望地放松肩膀,靠在椅背上。“那是当然啊。因为碍事就把乳房割掉,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
从那以后,高町似乎对“亚马逊”这个词的语源失去了兴趣,突然从刚靠上去的椅背上站起身,向阅览角走去。窗边放着两台旧电脑,高町坐在其中一台电脑前开始上网搜索。但并没有做笔记,只是漫不经心地从一个网站跳转另一个网站,除了时不时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外几乎没有开口。我不时观察着她的情况,回到图书室继续搜索书架。
二十分钟过去,太阳开始西斜,窗外的景色化为霞红。
我穿过书架回到阅览区,高町松开鼠标,鼓起脸颊长叹一声。“差不多该回去了。”
“已经可以了吗?”
“是啊,本来以为今天就能搞定的。”她把垂在脸旁边的头发拂到背后。“不过还是发现了不错的书呢。”
“你喜欢哪个?”
我以为是摆在大桌子上的三本中的哪一本,但并非如此。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着一家大型网上书店的搜索结果。
“有一本支持印第安人的NGO的人写的书。”她转了一下椅子,抬头看着我。“有个日本人在支援住在地球另一边的印第安人。”
如此述说着的高町的语气和发现“亚马逊”的语源时一样,甚至比那还要兴奋。背对着被染成橘黄色的窗户,被兴奋填满的黑漆漆的眼睛散发出深邃的光芒。从瀑布般滑落的黑发中突然露出的右耳,沿着耳朵的圆形轮廓,像在严酷环境中生长的西红柿茎叶上的纤毛闪着白光。
“你打算买那本书吗?”听她上周的口气,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为了文化祭的研究发表而自掏腰包。
“那就要看架的努力了。”高町讽刺地笑了笑。“看来这间图书室里没有,不过我也没抱什么期待。”高町点击鼠标关闭浏览器,站起身来。“定价有点贵,网上的二手书店也没货了,有时间的时候去旧书店找找吧。”
我们之后回到大书桌前,高町开始收拾摊开的书。但她中途停下手,片刻思考后说道“还是借这本吧”,便拿着民族写真集向借阅台走去。但过了一分钟又回来了,一脸不满地嘟囔着“好像没人”,毫不犹豫地把写真集收进了自己的书包。“太偷懒了吧?”
“随便拿走不太好吧。”我劝她。
“反正没人,也没办法吧。没关系,反正也没人会来借,我马上就会还的。”
高町毫不畏缩地把另外两本书放回书架,肩膀穿过手提包,迅速向出口走去。不知道该说是胆大妄为还是我行我素——抵制换座位,理所当然地预言动物弃尸案愈演愈烈,擅自拿走图书室的书,一切都远非值得赞扬的事情,但我还是很羡慕她的这种勇往直前。
“不过,这里真不错啊。”高町回头看着阅览区说。“这里很安静,能让人安心,没有人打扰。最适合慢慢看书了。如果有好书的话我明天会重访的。”
“再找找的话,说不定还有好书。”听了高町的话,我鼓起勇气说。“又不是今天就把所有的书架都找遍了。”
“是啊。”在夕阳的微光下,高町的脸上毫不吝惜地浮现出笑容。“我很期待。”
“你不自己找吗?”
“因为我太懒了。”她转过身,在书架之间走了起来。
“我也不喜欢。”
“可是,你会帮我做的吧?”她从古典文学书架前走过,头也不回地说。然后——从之后的反应来看,她很明显疏忽大意了,罕见地说漏了嘴。“即使是小学生的妹妹,也一定会遵守和我的约定。”
“妹妹?”
即使是背影也能一目了然地发觉她突然屏住了呼吸,似乎在抑制内心的动摇。
“高町有妹妹吗?”
大概是非常不喜欢我欢欣的声音吧,高町恨恨地回头瞥了一眼,像是放弃般又转向前方。“三年级。”她勉强承认。
“差得真多啊,比你小七岁?”
“比我靠谱多了。”她的声音有些柔和,却带着几分自豪。“又老实又有礼貌,那种年纪就会看大人的脸色行事……真是的。”
虽然最后说得有些发牢骚,但足以看出高町对妹妹的重视。但是……她的声音里隐隐掺杂着嫉妒,感觉就像嫉妒富松德子和仲川未步之间的羁绊一样。
我们来到入口处的出借柜台,高町再次慎重地寻找人的气息。确认柜台和准备室都没有人后,不知为何,她得意地看着我,拍了拍夹在腋下的包。
“再见。”高町说。“今天辛苦了。”
“马上还啊。”我盯着她的包叮嘱道。
“我知道。”高町像是在应付母亲的唠叨答应着。“不过,我明天要请假,我最近肯定会还的。”
“明天……不来学校吗?”
“看你那副被抛弃的小孩样。”高町推开图书室的门,无奈地苦笑。“我也有各种各样的事。”
“各种各样?”
“什么都可以吧”,她似乎依旧不想解释。“各种各样。”
“后天呢?”我不死心。“后天会来吗?”
“还不知道……话说回来,既然这么辛苦,架明天也休息不就好了吗?”但高町似乎想到了什么。“啊,但是不行吗?因为是模式灵啊。有学校的日子就不能不上学。”
我当然不是什么模式灵,想请假的话随时都可以请假——但我明白她是在要求我,即使高町不来学校的日子也不要请假。现在,没有她的教室对我来说比以前更加痛苦,我也不知道那究竟能满足她什么。宛如干燥的沙子接受了雨水的恩惠,我已经预感到在那间孤独的教室里,我会更加强烈地依赖她,甚至能感觉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毒品般的诱惑香味。
所以,为了不让她讨厌,我只是一味地回答“好啊”。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模式灵。 换来的是高町满意的、不负责任的笑容,就像一个骗子在缔结了一笔没有实质意义的投资交易就撒手离开一样。
4
星期二,如预告所说,高町没来上学。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以“模式灵”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坐到座位上时,看到那三个人正聚在富松德子的座位聊天。不知是知道高町要休息,还是习惯了她不打一声招呼,那三个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前面的座位空无一人,仲川未步如临其境地说幸亏今天早上停车场没有掉下动物的尸体,万一自己发现了该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是我那天上午最后一个能清晰听到的同学的声音。上课之前教室里的嘈杂声中已经出现了小金属片般的噪音,我开始为昨天的草率宣言感到后悔。在知道高町不会来的教室里,排斥反应比想象中更早地表现出来,早上的班会结束时,狂风暴雨般的金属片的数量和速度都飞跃性地提升,我完全被封闭在被噪音和头痛的壳里。走投无路,无处可逃。
因为这个原因,到了下午我才发现班里发生了一点异变。午休时我照例去屋顶避难。预备铃响了,回到教室,同学们异常地安静。我一开始以为是懒散过头了,已经开始上课了,但数学老师却还没来。很多同学还没落座,只是每个人都停下嘴和手,注视着教室中央,他们的视线前方是丸冈和乃田诺艾尔。
“别当哑巴,说点什么好不好?”乃田诺艾尔用一贯的娇柔、冷淡的语气逼近丸冈。“你看,大家都在看呢。”
丸冈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双肘支在桌子上,握紧拳头,弓着背,仿佛要忍住情绪的喷发。乃田诺艾尔的屁股靠在旁边的桌子上,冷冷地俯视着丸冈的圆脸和光头,双膝交叉着,仿佛要展示从梳短的裙子里伸出的雪白双腿。
“我都知道了,昨天放学后你在这个教室里做了什么?”
丸冈低着头一动不动。“我什么都……”
“什么都没做?”乃田诺艾尔似乎相当兴奋,满怀怒火地发出了令人不安的笑声。“等下,大家都听到了吗?他什么都没做!”
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同学们的反应与其说是对两人的对决感到惊讶,不如说像是已经买好了入场门票,想要观看这场对决的走向。
“那你能告诉我这个吗?”乃田诺艾尔猛地扑了上去。“这本笔记昨天应该还没烧成这个样子。”她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挑衅似的扔到丸冈的桌子上。“昨天我只是偶然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回去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喂,告诉我吧。总是装出一副很酷的样子,把打火机藏在口袋里的丸冈先生?”
丸冈微微抬起通红的脸,瞪着乃田诺艾尔。“你这家伙——”
“———什么啊?”乃田诺艾尔虽然有些胆怯,但很快就恢复了气势,更加强硬地点了点头。“为什么还不坦白呢?明明早就暴露了。昨天教室人走楼空之时,你偷袭了我的课桌。”
“喂,这是真的吗?”坐在乃田诺艾尔身边的女子瞅准时机插嘴。
乃田诺艾尔夸张地点了点头,似乎以为可以博得大家的同情。“隔壁班的同学看到了,无可置疑。”像是对此感到恐怖地缩了缩肩膀。“看吧,这家伙,不就是因为心怀愧疚才无法否定的,还说什么一居士的诅咒,鬼鬼祟祟地在别人的笔记本上动这种小伎俩,你对我的笔记做了什么?”
丸冈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没做那种事。”
乃田诺艾尔用鼻子哼了一声,像是在说这不可能。“那你在干什么?碰巧在我的座位上?光是这样就已经很恶心了!”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道,你在找竖笛吗?”
乃田诺艾尔明明知道高中就没有竖笛课了。听了她的话同学之间传出一阵窃笑。我站在班级圈外眺望着这一切,想起了第一次换座位的情景,作为一个深知那笑声多么残忍的人,我对此恨之入骨。与此同时也升起一阵那嘲笑并非针对自己的安心感和被嘲笑的是那个丸冈这一心旷神怡事实的快感。
“想成为话题的中心吗?当班级的明星很辛苦吗?”乃田诺艾尔把脸凑近丸冈的光头小声说道。然后抬起头,不屑地说道。“真是个蠢货。”
乃田诺艾尔掸了掸胸前飘动的头发。那一瞬间——丸冈的身体红到后颈,看起来像气球一样膨胀了好几倍。但丸冈只是摇了摇椅子猛地站了起来,俯视着身高175厘米的乃田的身体,在几秒钟的瞪视后,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像踩下涌上心头的羞耻和愤恨一样大步从前门走出教室。。
“这是自作自受吧?”
丸冈消失后有人这么说道。我深深知晓并非当事人的学生的这句话,已经成为宣告丸冈在班上地位彻底扫地的胜利欢呼。
“只有那些趾高气扬的家伙才会在背地里耍小聪明。”
“一定是想引起乃田的注意吧?”
“没错。他对诺艾尔有意思,已经暴露了呀。”
“这么一想,想找竖笛这条线也挺有可能的吧?”
几个同学开始把积攒的郁愤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我听着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依次打量着开始说话的几个同学——他们不属于丸冈或乃田诺艾尔的任何一边,这让我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吼,这不是挺好的吗?”
第二天放学后,在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我向高町讲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坐在阅览区的她似乎不感兴趣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挺好的?”
“难道不是吗?”她从摊开在大书桌上的书中抬起头看着我。“你想想看,如果丸冈在谁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在那孩子——诺艾尔的笔记本上动了手脚,你觉得是想嫁祸谁呢?”
“那……应该是我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可以证明你是被冤枉的。”
我觉得这太过无聊了,就算上午我注意到了那起焦痕骚动,也不觉得是什么必须澄清的冤枉,所以对高町的反应有些难以赞同。这次丸冈的计划本来就有点做过头,就算能在朋友之间制造话题,他们也只是在享受“新话题”而已,并不真的相信是我干的。证据就是昨天丸冈的丑陋的出糗之后,我在班级的地位也丝毫没有改善的迹象。
“嗯,我也听德德他们说过。”高町把目光移回书本,毫无保留地说道。“我也看到了,今天丸冈确实很老实,他好像和诺艾尔一次话都没说过。”
我想起丸冈今天一整天孤零零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样子。这与他至今为止所发挥的耀眼的领导能力相比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景象。丸冈小组的主导权一夜之间就落入以乃田诺艾尔为首的三个女生手中,那三人一次都没有靠近过丸冈。剩下的两个男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在小组里的话语权正在急速削弱,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
“不过,发生那种事的第二天连休息都没有就来了。”高町感叹道。“只有这种毅力很了不起。”
“高町休息得太久了。”为了不被讨厌,我若无其事地指出,然后试着推测丸冈的心情。“大概是觉得今天请假的话就不能再来学校了吧。”
高町把食指夹在翻开的书页上,合上书,看着隔着大桌子正对着我。“这是你的推测?还是你的真实经历?”
感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正在窥探我的内心,不由得有些畏缩。直到发现反射出头上的白色荧光灯的虹膜深处带有一丝窃笑,我才意识到这是她对休息过度的指责的报复。
“不管怎么说,都是宝贵的财富。”她很享受我的反应。紧接着却是不可思议的话题“你不觉得,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最适合平衡这两者吗?想象力和经验。”
我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不知如何回答。“成年人也有想象力丰富的。”我的想象力已经到了极限。“也有缺乏想象力的孩子吧。”
“当然,每个人都有差异。”高町承认。“只是,在我们这样的青春期还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选择这两者。能不能成为聪明的大人,我想一定是由这方面的平衡杆决定的。”可能是自己对自己的解释不太满意吧,她的视线在空中徘徊,寻找更直截了当的表达。“聪明的大人不会觉得自己是大人吧。”
“高町想成为聪明的大人吗?”我问。
“总比笨大人要好吧?”她冷冷地回答,又用那窃笑的眼神看着我。“架想过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吗?”
我没有理会高町故意强调过去式的说法,更准确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应付这些小事的余地。当高町问我想过成为什么样的大人时,我在脑海中胡乱咀嚼这个问题时,一股过于突兀的情绪不期而至——积存在黑暗池底的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的强烈厌恶感让我吃惊不已,那一瞬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迄今为止,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过这种情绪。从小就努力讨好父亲,讨厌父亲失望的眼神,害怕被父亲用那种眼神看着,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一个符合父亲意愿的儿子。可是,没错,即使只有一次,我有想过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吗?我仅仅是不想惹怒他,不想让他失望,所以一心一意地扮演着顺从的儿子。
回过神来,我笑了。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句真实如同魔法,如同净之盐,让我身心轻松。我不想变成父亲那样。我从没体验过这种心情,如释重负——眼泪要流出来了。(译注:净之盐<清めの塩>,常被用于比赛开始之前或在家门口辟邪)
“没事吧?”高町讶异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突然一个人笑嘻嘻的,好恶心”
“对不起。”我还是笑着道歉。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也发生过吗?是不是得了一闻到书的味道就兴奋的病?”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笑,高町无奈地叹了口气,翻开手指夹着的那一页,重新开始看书。我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解放感,看着高町为了不遮挡视线而用几根发夹扎成一束的长刘海在额头摇曳。
“还没决定。”终于说出了一直搁置着的问题的回答。
“还没决定?”高町将视线从垂下的刘海阴影中移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只“嗯”了一声,就像把彼此并不咬合但拼凑起来也不赖的贝壳悄悄放进瓶子时一样,嘴唇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视线回到了手边的书上
高町读的书不是图书室的。从那之后才过了两天,她就已经拿到了周一说的那本书。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日本人,他创办了一个小型NGO,多年来一直支持着生活在亚马逊河流域的原住民。据说她是昨天没来学校的时候,“利用空闲时间”翻了几家旧书店才找到的。
高町专心地读着手中的书。虽然我不知道印第安人的什么引起了她的兴趣,但在她的意识通过文字飞到遥远的地球背面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她所说的“空闲时间”。没有生病却这么频繁地请假,她到底在干什么呢?班里有好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高中生活比我充实得多,那是因为什么原因反复缺席呢,这期间她在哪里,又是利用什么事情的“空闲时间”去逛旧书店呢?
就算这么问,她也不会告诉我。相反,看着她,我发现了一件事。读书的速度,从新一页到下一页都慢得惊人。这本读物的字数并不算多,但她有时会在同一页上停留十分钟以上。就好像在从简洁的文字中将亚马逊河的情景细致地描绘在脑海中,甚至想要感受向上游村落逆流而上的引擎船的振动——环渡书中没有提及的海岸,触摸雨林中前所未闻的巨大树干,以及花去更加长久的时间盯着每章结束时刊登的几张黑白照片。
高町回过神来,给我看了那些照片。印第安人神态庄严健壮,头顶剃得像个落魄武士,头上戴着羽毛装饰的照片;从天空俯拍的为了建立牧场而被砍伐的赤裸裸的森林的照片;因水银污染而瘦得像个孩子的印第安女性的照片。
高町解释道:“开采黄金时使用的水银污染了河流,吃了被水银污染的鱼的印第安人中了毒。而且淘金的也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为了一夜暴富而擅自闯入禁区的巴西人,他们也是巴西社会最底层的人。结果只有掌权者会受益,不会遭受任何苦痛。”
就这样,高町向我披露了从书中学到的信息。我不像她那样对印第安人的现状本身感兴趣。不过,我对她的兴趣和她对印第安人的兴趣一样,因此对她感兴趣的印第安人的故事也很感兴趣地倾听着。
“我总觉得热带雨林的破坏和地球变暖、沙漠化差不多。”她突然从书上抬起头说。“我一直以为威胁印第安人的生活,是发达国家的繁荣带来的间接影响……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更直接、更紧急的,是身处其中的人们之间的问题。”
按照高町的说法,自古以来就没有货币经济,与自然丛林共生的印第安人的生活遭到了世界规模的经济体系的侵略。为了获取外汇,巴西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农地政策,森林被焚烧变成了玉米和大豆的农田,而在其他地区,侵略者为了采购木材践踏着法律四处砍伐。法律上的土地所有者为了税收政策,把森林变成了牧场。许多原住民被剥夺了孕育传统和神话的重要土地,被迫移居到政府规定的保护区,也被外部带来的疾病和医药品不足等诸多问题所折磨。
“据说当时有个流行疟疾的村子死了一半的村民。传播疟原虫的蚊子原本只栖息在古树之顶,但由于森林的减少,蚊子渐渐往下繁殖,村子由于外部世界的原因灭亡了大半。那些人里有谁的父母、儿子、女儿、兄弟、丈夫、妻子。”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对被世界经济的巨浪吞没的印第安人的忧虑,但我注意到在声音的各个角落,隐藏着对他们所处的困境的某部分感到名为责任的痛苦。在被称为发达国家的国家出生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这一天我们在图书馆待到六点左右。回过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过了放学时间才走出图书室。透过亮着灯的三楼走廊的窗户,可以看到社团活动和委员会结束后的学生们或骑车或步行于西门的样子。我自入学以来从来没有在学校待到这么晚,在昏暗的夜空中看着所有人都背对着校舍离开的光景,不由得感到些许感伤,刚刚还被学生的热闹挤满,天一黑就无人搭理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那是什么啊?”我一开口,高町就惊呆了。“有时间同情校舍,不如担心一下自己怎么样?”她挖苦地说着,回头看了看走在后面的我,在她的眼中我似乎是一副很受伤很没出息的样子,她尴尬地望着昏暗的窗外:“嗯,不过,意外地可能是这样吧。”她加快了脚步。中途又停下了,“即使自己的状况已经竭尽全力,也会意外地同情别人。”
在荧光灯照射下的安静走廊上,高町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她的话好像从我身边闪过,反弹到墙上,滚来滚去又回到了她的脚边。因为与我一时的感伤相比,高町这几天对地球另一端的印第安人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同情。
高町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了不让我察觉到自己的困惑,转过身默默地行走。
过了一会,前方的楼梯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之后,走廊里出现了一位四十多岁、身穿灰色西装的老师。老师发现了我们,对走在前面的高町说:“还在学校吗?快关灯了。”
“不好意思,我正要回去。”高町低头行礼,安然度过。
四十左右,是个见过但不知道名字的老师。大概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班主任吧。看他来关图书室的灯,可能是图书委员的顾问。两人擦身而过,我也轻轻点头致意,没能搭话。在他走进图书管理室后,我的视线回到前方,发现高町已经走出很远了。我慌忙追上她。
“再见。”
高町在走廊和楼梯之间停下脚步,冷淡地告别。她的声音里明显流露出警戒的神色,但与其说是牵制,不如说是之前崩溃的防御还没能很好地恢复,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虽然不想就这样冷淡地分离,但我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走廊和最里面的北校舍三楼的日光灯一齐熄灭了。霎时,走廊深处顿生出深深的黑暗,一直冷清的南校舍的寂静中带着一丝毛骨悚然。
“还是快点比较好。”我把目光转回高町。“这边的灯快要关了。”
“南校舍还有教职员办公室,不会马上全部熄灭吧。”高町东张西望地说道,似乎在确认剩下的灯光数量。当发现我正在注视着她,终于察觉到自己滑稽的样子地笑出了声。“架觉得呢?”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警戒的神色。
此时,车站里应该又挤满了学生。
“夜晚的学校就像圣地一样。”我说着,向走廊深处望去。只要高町解除了警戒,再深的黑暗我都能忍受。
就这样,我们有时会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共度时光。最后的班会结束,同学寥寥无几的时候她会用手指咚咚地敲我的桌子作为信号。
在会合的图书室里,我们在阅览角的大书桌上相对而坐。大多是高町坐在中庭一侧,我坐在夕阳西下的操场一侧。高町读着关于印第安人的书,发现有趣的故事就告诉我。有一次她提到了结核病,在四十年前与外界接触之前,结核是亚马逊不应该存在的疾病,和疟疾一样缺乏相应的药物和医疗器械,需要援助。即便如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印第安人就会用自然的智慧找到治愈任何疾病的方法。
“问题是,变化的速度快得让他们无法游刃有余。”高町展示了刚学到的知识。“森林破坏也好,经济也好,疾病也好。”
还有一次,她抛开亚马逊,聊起了美国印第安人的话题。据说在某个地区,印第安人的女儿一旦迎来初潮就会被强制接受健康检查,并在检查时擅自将子宫摘除。“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这些都没有详细写”高町的目光落在那一页断定道。“如果是真的,你不觉得太过可怕了吗?为了让印第安人不能生孩子,为了从美国彻底断绝印第安人的血统,从行政层面上做这种事,就像把野猫抓进医院一样。”
“太可怕了。”我表示赞同。我只是觉得太可怕了才这么说的。硬要说的话,那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高町有喜欢这种触目惊心的话题倾向,我呆呆地思考着这个事情。大概是这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引起了高町的不快。
“你完全不理解。”高町叹着气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理解的。男人肯定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残酷。”
“怎么会……”
“那你是说你理解?”高町以惊人的锐利瞪着我。“子宫被摘除的女孩的心情?开玩笑的吧?”她摇了摇头。“知道吗?女孩子,在十二岁左右第一次经历月经的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体内存在着的子宫。事先是否有这类知识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它是压倒性地摆在面前。自己拥有生孩子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在这里孕育新生命。女孩子都是这样明白自己是女人的,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被他人哄骗,在不知不觉中被摘除子宫,你真的能体会那种残酷吗?”
不用说,从中途开始我就没有认真听。 高町的解释对我来说太过形象,她把手掌放在下腹部说 "在这里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她的个人经验,尽管我尽力不对 "第一次月经 "和 "子宫 "这两个词做出愚蠢的反应,但还是感到一股不熟悉的情绪,它们如蛇般爬来爬去,无法阻止地全身发热。
“真单纯。”
不出所料,被戏弄了。高町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浅浅地扫了我一眼。果然是故意的。但只要看到她冷笑着的光滑嘴唇我就又慌了神,什么也说不出来。
放学后的图书室里空无一人——依然不见图书委员的身影,我们以这种方式聊了很多,很多都和印第安人毫无关系。但在教室里高町还是依旧和其他同学一样。丸冈的地位一落千丈之后,我在班里的待遇也没有改变。出乎意料地成为了班上中心集团老大的乃田诺艾尔和她的伙伴们更加地嚣张喧闹,好像在告诉周围的人踢出丸冈并没有什么负面影响——至于怎么对待我之类的琐碎之事,她们毫不在意。
之所以能掌握这些情况,是因为最初几天我的状态很好。不仅状态好,而且没有受到噪音的困扰。没怎么被噪音困扰当然是多亏了高町。在她上学的日子里,我被噪音困扰的时间明显减少了。虽然会出现症状,但也很轻微,只有在班级沸腾的时候才会有轻微的杂音。相反,如果前一天就知道她要请假——特别是没有事先通知就请假的日子,被压抑的症状就会集中袭来。就像教室里开始了沥青粉碎工程一样。这种时候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敏感,不安的情绪很容易就会加剧,我感觉自己的存在就像倾斜的蜡烛的火焰一样摇摇晃晃。就算在上课时我也会溜出教室,直到情绪稳定之前都在屋顶避难。
我没有告诉高町病情的严重性,不想让她担心。她很有可能从关系好的三个人那里听到我时不时就从教室逃跑的事情。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她们没有理由特意拿我当话题。
自己偶尔也有机会听到她们和高町的对话,在短暂的休息时间或者午休一起吃饭的时候。高町的声音和表情都比在图书室和我说话时要开朗,看起来很开心,开玩笑的程度不输其他三人,也很爱笑,气氛很热烈——虽然看着有点勉强。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换座位那天的放学后,三个人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高町搭话的情景。高町很珍惜和她们的友情。所以她不会再让别人看到那幅让人担忧的表情吧。
第二周的漫长班会上,高町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文化祭的执行委员通知完后,高町她们聚集在走廊一侧的富松德子的座位上,互相报告各自的进展情况。我留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虽然没能听清所有的对话,但听着高町讲述关于印第安人窘境的知识的声音,我怀着一种只能称之为隐秘优越感的特殊心情。森林砍伐、牧场建设、黄金开采和水银污染、货币经济、疟疾、结核病和医药品不足。
不过,高町只是徐徐道来,就像在回答作业一样,并没有表现出在图书室里所表现出的忧虑和问题意识,以及对在不断变化的浪潮中传统和生活都被轻视的印第安人的忧虑。全部都被她巧妙地隐藏在内心深处。
当然,理由应该是一样的。
和那群人在一起的时候,或者说在教室里的时候,高町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少女,最喜欢和朋友们热情洋溢地聊天,对甜食和恋爱津津乐道。班上的女生最近和羽毛球部的前辈开始交往了,电视上介绍的某个地方的梨挞看起来很好吃,被认为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美女的三年级学生和年轻的男老师私下里议论纷纷,等等等等。说了很多话。希腊神话中,亚马逊为了拉弓要割掉一边的乳房,只有男性人类才会把硬胡须捋软,美国印第安人的女孩好像被摘除了子宫,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绝对不会说出口。
“那是理所当然的。”放学后的图书室里,被我这么一说她意外地反驳道。“没错,十六岁,喜欢甜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女孩子。”
跟我说话的时候,在教室里那种欢快活泼的声音也消失了。正因为知道这种反差,我总是担心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直到有一次高町说出了真相。
“架是死胡同。”她说。“就算我毫无顾虑地说什么,也不用担心会传播出去吧?”
听起来不像是在夸我,高町大概也没这个想法,但我对她认为我有派得上用处的地方感到开心。
又一天,我们聊起了我平时在教室里是怎么过的。我回答经常望着窗外,有时也会数教室天花板上无数的小孔。我解释说安装日光灯的地方有多少孔是我一边想象一边数的,所以很难数清。高町露出半是惊讶半是喜悦的笑容。
“坐在后边的你总是做这种事吗?”
虽然我说了“只是心情好的时候”,但实际上换座位之后只在高町休息的日子里做。“大部分都是望向中庭。”这么说着我想起来了“高町也经常看吧?”
“是啊。”被指出来的她虽然不太好意思,但好像觉得说谎也没用似的,爽快地承认了。“在闲的时候。”
那样的话,你上课的时候真的有很多闲的时候,这么想着,但我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我经常眺望鸽子,你知道走廊的底部有它们的巢穴吗?”
高町点点头。“是这边南校舍的墙壁那里吧?墙突出的那一块,大家都知道。”
“那这周那对夫妇又生了蛋的事情呢?”
“是吗?这个我不知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町的反应和我期待的一样,我得意地解释道:“在这周,那对夫妇中一定会有一个待在巢里,这就是它们在轮流孵蛋的证据。”
接着,我又罗列了一些关于土鸠的知识。土鸠原本是由原鸽家禽化而来,后来再次半野生化,栖息在神社、公园等人类附近。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作为爱情的表现之一,连彼此的嘴互相缠绕这一点都很像人类。中庭的那对从春天开始也孵了好几次雏鸟——
说到这里,我发现高町露出了坏笑。“你真懂行。”她佩服地说。“然后呢?看着这么恩爱的一对,把鸽子的吻换成人,一个人兴奋吗?”
就结果而言,我并没有像印第安少女子宫的故事时和被戏弄“真单纯”时那样惊慌失措。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做出让她刮目相看的巧妙应对,只知道如果硬要否定就正中她的下怀,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保持沉默比较明智。
“那么,下一个不是鸽子就好。”过了一会,高町一脸释然地说。“鸽子也没有能绑在一起的地方。”
我不明白在说什么。“下一个是什么?”
“老鼠之后。”她移开视线,又用沉重的眼神看着我。“蜥蜴、老鼠,下一个是什么?”
终于想起来了。停车场动物弃尸案。因为已经很久没成为话题就随之遗忘了。“那几只鸽子不会降落到有人的地方,应该没事吧。”当时的我非常乐观。“就算能顺利接近,一般情况也不可能抓到野生鸽子。”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是,万一被人用弓弩击落呢?或者被人喂了有毒的食物呢?万一蛋平安孵出了,但在离巢之前——雏鸟还没飞起来的时候,连巢一起被打下去呢?”
“不管怎么说,到那种程度……”
我以为她又在故意挑逗我的不安并以此为乐。但那眼神却异常真挚,充满了怜悯,和看向因水银污染瘦得只剩皮骨的印第安女人的照片时如出一辙。
我突然想到。“高町知道什么吗?”我问。“关于这次的动物弃尸案?”
“为什么会这么想?”
高町否认道。但在那之后落在手边的视线,并没有投向已经读了八成的印第安人书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一事实我没有看漏。
“我只是觉得,既然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那么下一个目标是什么生物,采取什么手段都不足为奇。”
这么说着,高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大桌子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在电脑前坐下。我听到旧电脑接通电源时发出的“咣当”一声,还有操作键盘的轻快声音和鼠标的“咔嚓咔嚓”声,但从我的位置看不见显示屏,被她的头发和后背遮住了。
高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常常背对着我。不比预想有趣的时候,或者可能是不小心接近了不想被提及的话题的时候。她总是假装有事要做若无其事地这么行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偶然。但并非如此,我知道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孩子在换班后的新教室交朋友的时候也会这样做,即使是那样的孩子也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人际关系就像磁铁一样。如果太近,要么相互排斥,要么互相吸引。
转过身的高町就是如此。这样一来,一旦拉开了距离,就能从安全的地方重新开始寻找N极之间不会相互排斥的极限距离。或者为了随时都能返回,无论如何都要提前知晓S极和N极被吸引的前一刻。我觉得她的做法有点孩子气。这是天真、容易受伤的孩子做法。
“没起名字吗?”高町背对着我,笨拙地问道,就像试着把N极靠近一厘米。“你观察了这么久,应该给那对夫妇起过名字吧?”
“没有啊,那种事情”我小心翼翼地不在声音里带有一丝喜悦。
高町回过头,笔直的头发交缠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怎么可能,喂,别害羞。”
在这之后,高町执拗地想问出两只鸽子的名字。又不是宠物,我真的没取过名字。也没想过要起。在对方相信之前我们一直在进行无谓的争执。高町在最后勉强接受,突然,她发现斜穿过中庭一侧窗户的鸟影,露出一副想到好办法的表情。
“那现在就去吧。”
说完,高町便离开电脑前,走出阅览区,走到中庭一侧的窗户旁,我不感兴趣地跟了过去。
“啊,你看!就在那边校舍的边缘停着一只。”
她双手撑在窗边的矮书架上探出身子,我在她身旁向窗外望去,只见一只矮胖的土鸠伫立在北校舍的屋顶上,宛如支配这片黄昏的王者。浅灰色的天空和泛着青灰色的羽毛与淡淡的朱红色晚霞重叠,姿态端正地直面前方的身姿显得格外挺拔。
“取什么名字好呢?”高町的嘴角浮现出无畏的笑容,仿佛以为只要成为命名人就能拥有那只鸽子的所有权。“首先是那只雄性。”
“那是雄性吗?”我问。
“嗯,我不知道。”她惊讶地看着我。“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
“什么啊。”她又把视线转回到土鸠身上,仿佛根本无关紧要。“那是两只中稍大的那只吧?”
的确如此。仔细一看,住在中庭的那对夫妇还有其他微妙的不同。身体大的那只脖子以上的深灰色部分比另一只暗,羽毛的颜色也复杂地混在一起。体型又大又圆,确实给人一种威严凛然的印象,但实际情况不得而知。
“起什么好呢……”高町思考着用食指和中指指尖抚摸嘴唇。“那孩子,身体颜色和头的颜色差别很明显吧?老旧的柏油马路和刚铺好的柏油马路……柏油马路——车道——影子什么的?嗯,差一点。”她斜眼看着我。“有什么想法吗?”
“我可以决定吗?”
“如果有好的方案的话。”
“那……S极吧。”我提议。
高町惊讶地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被一刀两断,高町再次望向窗外。如果把那只雄鸟(暂定)当作S极,另一只当作N极的话,不就很适合像磁石一样总是和睦相处的一对恋人了吗?不过,在高町催促之前我并没有打算说出口,确实作为名字太没有品位了。
鸽子悠然地停在北校舍的边缘,一动也不动,就像在等待我们给它起名字一样,也像在要求一个适合自己的庄严名字。它不时地左右转动脑袋观察周围的情况,仿佛要从高处确认国家的治安是否混乱。
“那就邪教吧。”不久,高町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嗯,邪教就行。”
“邪教?”
“你看,那只鸽子的头,颜色深到肩膀了吧?好像从头到尾都戴着鸟的头饰。从刚才开始就心神不定,东张西望,好像是某个可疑的邪教组织为了躲避别人的视线召开集会,有个戴着头巾的小喽喽站在那里站岗。”
“那就邪教?”
“没错,决定了。”
我再次看向北校舍的鸽子。在我看来威风凛凛的站姿在高町眼中却完全不同,这让我既惊讶又有些遗憾,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北校舍的鸽子不知道自己已经从空中王者沦落为邪教组织的看门,只是微微地左右扭动着脖子。之后微微前倾,又微微歪着头,慢慢地展开沉重的翅膀,匆忙地踩着水泥地降落至中庭,在降落至被夕阳映射的圆形花坛旁之前,它剧烈地扇动翅膀,小小修正了轨道,穿过一楼的走廊,飞向东侧的巢。
“另一只呢?”我把视线从中庭收回问道。“只是颜色稍微淡一点,花纹和这只几乎一样。”
不知为何,映在晚霞下的玻璃窗上的高町的脸显而易见地失去了兴趣。“架起名好了。”
她低着头,食指缠着头发离开窗边,迅速回到阅览区回到电脑前,站在椅子旁边。小小的显示屏上显示着两只土鸠的照片,下面还附有对其生态的简单解说。南侧的窗外的硬地跑道上隐约传来田径部和手球部的喊声。
“如果什么都想不出来的话。”对着没什么好创意的我,高町边操作鼠标关闭浏览器边说“我就选土桥先生了。”
“土桥先生?”
“对,因为是土鸠,所以叫土桥先生。”高町回过头来,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说出来后,好像有点喜欢两只名字的不协调和创意的无聊。“就这么决定了。”
然后她再次转向电脑,麻利地完成了关机操作。
“雏鸟的名字由架决定。”
高町背对着关机的电脑说。这是在孵蛋完成之前给我留的作业。然后,她告诉我明天不会来学校。
那天,高町约好和结束委员会工作的仲川未步一起回去,所以我们比平时更早解散了。在目送高町离开图书室回到教室后,我一个人留在三楼的走廊上,俯视着不见人影的中庭,十五分钟后她和仲川未步一起出现在停车场,仲川未步拖着自行车陪着她向西门走去。我看着她在被染成淡橙色的柏油路上延伸出长长的影子,看着她开心地并肩而行,看着她边走边朝向仲川未步微笑。
高町有知心好友。仲川未步、富松德子、芦屋忍香。她在班里有三个关系很好的挚友,有三个人应该就够了……什么时候厌倦了搭理我也没什么奇怪的。
所以,我想至少要把作业好好地做完。第二天,我带着新的课题,思考着它们即将出生的雏鸟的名字,看着它们在院子里啄圆形花坛的土,或者在南校舍里俯视我们,又或者在巢里一动不动地蹲着。原来如此,抱有什么目标真的很不错,心情感觉好多了。虽然不比眼前的座位上有高町的背影的日子更令人兴奋。
又一天,我在高町的空桌子上发现一张纸片,上面用胶带粘着。那是一本五厘米×十厘米大小的笔记本或活页纸的一角,上面用红色圆珠笔写着“956250”。看到这一幕,回想起前一天上课时的情景,我终于明白了平时总是托着腮左右倾斜的高町,为什么头会特别朝上。
从那天开始,我在数天花板上无数个小孔的无聊消遣中有了一个新的目标:检查答案是否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