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地上的伊卡洛斯 —— 羽翼

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在落在地上的伊卡洛斯 ——坠落

晨6:30，Melbourne，Albert Park， 我如约赶到湖边的会面地点。这是春末的寻常的一天，晨曦已将湖面染成了温柔的玫瑰金色。 是我这辈子第一个Tinder date。我的上一次约会还是在2005年，那时还没有一个东西叫做dating apps，然后和同一个人在一起13年。等到32岁婚姻破碎，才发现人类互相勾搭的方式已经改变了。我并不知道在2018，和Tinder date第一次见面去湖边跑步算不算正常。也没有料到有人会初次见面就问出"What's the purpose of your life?"这种问题。

这个叫做Alan的人，他的故事让我想到那个古老的传说《伊卡洛斯》。对于我来说这个故事的隐喻是不问付出的野心与超越，以及必然付出的代价。

Alan比我大11天，出生于Tasmania一个叫做Flowry Gully的地方，字面翻译起来叫做“繁花谷”。Tasmania是一个距离澳洲大陆200多公里的离岛，被称为“世界尽头” 而繁花谷离最近的区域机场又是2小时车程。繁花谷里自然是鲜花盛开，视线所及之处群峰叠障。年幼的时候，Alan一直想着离开这个岛屿。大哥Bernie在少年时期赢得了一系列本地公路自行车赛事, 他是三兄妹中第一个选择了公路自行车并成功逃离这个岛屿的，之后是Alan, 随后是小妹Gray。虽然同样选择了公路单车作为职业，三人的人生轨迹却截然不同。Bernie加入了澳洲的本土车队DP，成为了一名职业公路自行车选手，十年贡献给本土车队，退役之后就回到了岛上在Tamar River的一间船坞工作。 小妹走得最为坎坷，这个行业显然对于女性更不友好。Gray曾一度为了进入精英职业队进行苛刻的体重控制，最后患上严重的精神性厌食症选择退役。然后她回到了岛上，结婚、生子再也没有离开过。

Alan一路追随大哥的职业轨迹，但是他的羽翼显然更加强韧有力，带着他抵达了不曾梦想的高度和远方。19岁的Alan刚刚中学毕业就入选AIS的精英计划，20岁赢得UCI世界公路锦标赛23岁以下银奖。培训计划结束之后Alan签约法国的一线车队FDJ, 完成环法。随后又签约意大利的车队完成了环西班牙。生命中最巅峰的8年，生活在阿尔卑斯山间，借着比赛走遍了世界。速度、汗液、荷尔蒙、飙升的肾上腺素；香槟、鲜花、欢呼、环绕的钦慕。

Bella是众多崇拜者中的一个，从AIS时代开始，她的整个注意力就倾注在Alan身上。大概那时站在人生巅峰的少年确实是闪闪发光的，让人移不开眼睛。Bella身材纤长，有一双含情的祖母绿色眼睛，有时会燃起疯狂热切的火焰。那年得知Alan要远赴法国，Bella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卖掉了车换了张去欧洲的机票和些许路费就追寻他去了。其后的8年，她是他的恋人、营养师、理疗师、心理咨询师、拥护者、照料者、崇拜者，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有一天，Alan作出了一个决定，离开欧洲回到澳洲发展。这个决定似乎是因为他的妻子Bella，但是Alan心里知道这样一直冲在巅峰的生活不可能永远延续。曾经的“天纵奇才”很快就淹没在成百上千的“天纵奇才”之中。在环法、环西班牙一系列顶级赛事中，他一直是“破风手”，所有的目标就是为了协助“冲线手”夺得想要的名次——这8年间，他再也没有站上过领奖台。关于FDJ 车队doping影影绰绰的传闻也如幽灵如影随形，具体细节Alan不愿多言，但是他在Lance Amstrong 因doping风波被取消所有环法成绩的后一年选择了离开。

Alan短暂回到了岛上，花了半年时间在Tamar河畔建了一间房子。Bella 在当地的社区学院开始修一个护理学位，并且很快做了母亲。在第一个孩子降生那一年Alan选择加入本土DP车队，频繁穿越巴斯海峡往返于Melbourne与Tasmania之间。生活一下子改变了，从巅峰体验一夜之间回归平淡无奇，除了平淡无奇还有种种之前不曾体验过的喧嚣庞杂。事业仿佛一团粘滞的沼泽，本土车队的管理风格需要适应，而步入30之后他终于也会感到疲惫不堪——多年被反复狂飙的速度绷紧到极限的身体，在伤病耗损和复健之间反复摇摆的身体大概终有一日会溃败。Will是他们当中第一个出现心脏疾病被迫退役的，在其后每一年都会听到队友罹患癌症，或者是离开人世的噩耗。

Bella希望他彻底回到岛上生活，像他的哥哥和妹妹一样。重新读书也好，找一份可以称之为“职业”的“职业”也好。此时Bella已完成了护理学位，入职当地医院之后连升两级，为了补贴家用周末还在一家医美诊所兼职。2016年，Alan终于决定放弃对抗时间，宣布退役。那一年，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刚刚降生。一年多的时间里，Alan尝试过成立自己的单车旅行公司，尝试过做健身教练，都未能成功。岛上的岁月就像平静的湖水，看不见波澜也感受不到流逝。

有一天Bella告诉他她决定离开他。回想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Bella望向他的眼神不再有钦慕，甚至柔软的温度也不再有了。当然，他也不复当年那个“天纵奇才”意气风发的少年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只是把我当作你的支持者，你的背景板” ，Bella态度很冷静，祖母绿色的眼睛此时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冰，“我觉得足够的付出能带来回应。可是Alan, 你真的爱过我吗？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仔细回想起来，20岁的Alan满脑子都是签约精英车队，是赢，是逃离平庸的人生轨迹。Bella是什么呢？她美丽贤淑，陪伴在他身边再好不过，故事里英雄总是需要一个美人的。他不知道曾经是不是爱过她。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再爱着彼此了。

曾经无限接近太阳的伊卡洛斯活着回到了地面上，却又陷入了克里特岛的迷宫，不再有出口，不再有逃离的希望。

伊卡洛斯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