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感与快乐有罪

我和我的父亲有着从底层逻辑上就无法互相理解的隔阂。 他不觉得人是应该追求快乐的，也不觉得人是应该重视自我感受的。 他觉得人应该始终战战兢兢、未雨绸缪，应该始终保持敬畏之心、不能自满自得。如果这个世界并未劳你筋骨，你也应该自己苦其心智，自我修养。 往大了说，人应该为社会做贡献，往小了说，人也应该为家族、至少是自己的小家全心全意地奉献。他是个君子，他这辈子是这样做的。 可惜他不仅是这样要求自己，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所以从小，他打压我的快乐。我一有点明媚情绪，他就觉得千万不能得意，月满则亏，可得赶紧打压。他没注意到可能有点过界了，尤其是他的教育方式是把孩子关在家里书房，隔绝式的学习。 小孩子但凡能有同伴，但凡能在外面天地玩耍，自然就能调节自我情绪。 而把孩子关在家（想来我小时候过的可不就是现在居家隔离一样的生活，而且是经年累月），还打压情绪，我当然会出毛病。我最终用了十多年来治愈那十多年，还并不能完全释怀。 我大学出国后的第一个中秋，在同学宿舍聚会吃饭。几个女生，时不时中间和家里通个话。很古早了，那时都还没有微信，但我们都有打国内免费的电话套餐。她们每个人和家里都聊得很热络，其中有个女生开着免提，我听着她家里问，囡囡啊，最近过得开心吗？然后她很自然地絮絮叨叨自己的一些琐碎且日常的开心或不开心的小事。 她们问我为什么不跟家里打电话。我说我不想。 我是震撼的啊，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别人家里，是可以这样聊天的。 别人家的气氛，怎么这么好，温暖，天伦之乐。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一个人散步着慢慢走回家的路上，我给家里打电话了。我们例行问侯了中秋节快乐。 然后，我说，爸，你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快不快乐啊。 我爸愣住了，愣了会儿后问你怎么这么说。 我说，我听我同学跟家里讲电话，她们的爸爸妈妈会关心，会问她们生活得开不开心，而我们家里，永远只会问学习怎样，考试怎样，吃得怎样，一问一答像汇报一样。好像在我们家里，永远不需要精神层面上的关心，人也不需要快乐。 我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哭了说不下去了。 大概那时离家很远，加上我爸年龄也到了，那次还是触动到他了。在之后的通话中，他开始很生硬地加入了这个问句，最近过得开不开心？ 后来我们有过一段蜜月期，在二十多岁我们并没有太多冲突的时候。 在离家太久太远，没有太被打压情绪后，在很棒的朋友、很好的爱情把我拉扯治愈后，我开始把自己经营好了。 我开始引导和他分享式而不是汇报式聊天，这个分享的过程肯定是不愉快的，肯定是要接受打压和被要求的。但是最终在我优秀前任的长期情绪支撑下（他太棒了，当我和我爸沟通和谐时，他就会帮我爸说话，说你看他多关心你，你有爱你的家人；当我爸又气着我时，他就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往心里去，你还有我），我和家里互相迁就互相改变了一些，气氛和谐了。 可是没有和谐几年，因为和谐是建立在没有矛盾冲突的基础上。而当我一直单身不婚的状态成为矛盾时，核心的三观才会上场，让我们伪装的和谐烟消云散。他坚持不快乐不幸福的婚姻也有其价值，反正如一开始我说的，他不觉得人是应该追求快乐的，也不觉得人是应该重视自我感受的。 所以当我以自我感受为先，不去做应该做的责任义务，就已经错了。 只顾自己，太自私了。 而当我在表达一些追求快乐、以自我感受为先的观点时候，我经常能感觉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阻力，如同我父亲般的阻力。 他们觉得快乐是令人不安的，他们总要想点不安出来。 玩乐，耽于快乐，是羞耻的。 他们就是无法理直气壮地去追求快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花满则衰，人满则骄，色令智昏，焉知祸福，你又怎么敢放任自己在快乐的情绪里呢。 可是这些已经无法迷惑到我了，我只剩活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