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高桥镇服疫记录
1.封锁的预感
来到上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住在浦东新区高桥镇。这里是浦东的边缘,临近港口与海洋。我的住处靠近轨道交通站,而且房租相对经济,是个适合维生的处所。虽然过早地失去了工作,但我仍恬不知耻地在这里生活。没有收入的时候,我面对的只是一些庸常的烦恼,菜价、时间与房租之类的。进入三月后,空气发生了一些变化。网络新闻告诉我,上海有疫情发生,并且开始蔓延。我没有在意。实际上,最近的两三年中,我已经习惯了新冠疫情及其相关名词的出现,只要它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似乎可以像看待空气那样看待它。
三月,我在各个公司与医院之间游走。一为谋生,一为治疗我的腿病。3月14日,我与一家公司敲定了劳务关系。3月16日,我在入职前去到长海医院,咨询右腿膝盖时常作痛的原因。我没有得到很好的对待,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医院附近变得静谧,有警戒线拉起,五角场街道已经开始演绎危城的氛围。
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在新冠疫情分布地图上,代表我所处位置的蓝色坐标被红色围绕,这意味着我在公共空间内的活动伴随着被感染风险,只要我在呼吸。感染者数量每天都在增加,我时常打开新闻网站观看身边的风暴,可以预感到,封锁的旌旗已经升起。
先于封锁到来的,是恐慌。尽管不屑于囤积物资,在我步入农工商超市的时候,依然被身边的人群感染。我也跟随着人潮于货架中穿梭,尽可能地丰富自己的食物储存。泡面、鸡蛋,易于存放的蔬菜,水。食物让房间更加逼仄,我则安心地等待风暴的洗礼。
很快我便被告知,小区要开始为期两天的封控。凑巧的是,在封锁开始之前,我们的单元楼正在经历电梯加装改造,而这项工程不得不因为封控中止。楼道的铁门已经卸下,孔洞暴露着楼内的细节。沟壑与参差的砖头让建筑具有废墟的质感,我走过深沟之上的踏板,回到洞穴中领受封锁。
2.饥饿
食物是足够的。两天不外出,完全可以接受。封锁对于我来说,是值得玩味的新鲜事物。两天过去,我可以再次呼吸外面的空气。病例增幅不减,封控也陷入了循环。我被告知线上入职,并开始居家办公。不必通勤省去了工作中的部分烦恼,不过新的烦恼正在酝酿,只是我还未察觉。
2022年3月27日晚上,我收到几位居住在上海的朋友的消息,提醒我抓紧外出采购。当时已经是夜里10点多钟,而我方才得知,自3月28日凌晨5点起,浦东地区要开始为期四天的封控。临近11点,我出了门。高桥镇的街道热闹至鼎沸,生鲜店、肉店、水果店已被人群围绕。货架大多空荡,我的收获不多。路上,人们在为食物奔走。一辆自行车从我身边路过,我看到了它,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车把上挂着的一袋鸡蛋。我第一次在马路上追赶一位陌生人,目的只是要询问他,鸡蛋在哪里买。他停下来伸出手,告诉我在那里。手指出了一条直线,线一直延宕到远方,那是一个未知的地方。
最终,我的战利品是两份黄焖鸡米饭、矿泉水和酒。酒精,我想,它至少可以在窘迫的情况下,为大脑营造充实的感觉。事实证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给了我很多安慰。
打包的两份餐是唯一能称得上“饭”的东西,它被我过早地消耗殆尽。三月余下的几天里,由于没有新鲜食物的供应,吃饭这件事显得窘迫。饮食结构中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占比调换了过来,而那些险些被我丢弃的食物,也成了宝贵资源。一袋过甜的辣白菜被我放了很久,挑剔在此刻成为了美德。我用辣白菜炒了剩米饭,当作一餐。
外卖软件早已形同虚设,餐馆、超市、粮油店全部无法购买。我还有一些速食,比如泡面之类的,它们确实可以充饥,但当你开始规划三餐时会发现,这些东西,不算是真正的食物。尽管315曝光了老坛酸菜牛肉面的卫生问题,但酸菜包作为唯一可食用的蔬菜,依然得到了我的认真对待。我将手放在腹部,透过身体的起伏感受时间的流逝。在三月末,食物的单一已经消耗了我对生活的热情。四月即将到来,我仍怀有重启生活的期望。
3.动物
三月,我所想的是迎接春天。我网购了一双绿色的帆布鞋,穿上它,可以和春天融合得很好。四天的封锁让我近乎枯竭。4月1日的中午,我换好衣服,穿上了那双新鲜的鞋子,走出了门外。这天是解封的日子,我带了一只巨大的帆布袋——想用购物弥补封锁的虚空。走下楼时,我被告知,没有解封,而具体的解封日期,并不确定。我重新换上睡衣,绿色的鞋子显得讽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砸向我,而我不知道该责备谁。约定已不复存在,余下的日子像是在黑夜中跋涉,没有终点,没有期限。
于是,我在21世纪的现代都市获得了一种远古时期的体验。饥饿,真实的饥饿。即使手持货币,仍无法安抚自己的肠胃。属于人类的道德、科技、文化、礼义渐渐褪去,我终于意识到,人本是动物。一颗包菜只剩下白色的菜心,还有少量挂面。我开始认真盘算如何消耗我现有的食物。当我吞咽清水面条的时候,总感到委屈,不是为这食物本身,而是为了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挂面让我饿得很快,食物的单一更是激化了我的不满足。而我只能忧虑,静止地忧虑。
真实的饥饿降临,生物本能爬上了我的大脑,我的所思所想都与食物脱不了干系。有人问我“生的反义词是什么”,我的反应是“熟”,也只有“熟”。我几乎是用胃在思考了。可供对照的是,当我最初与远方的家人、朋友谈论饥饿时,得到的只是一些戏谑式的关心。因食物而苦恼,多少显得小题大作,如果我身处孤岛之外,恐怕也会作同样感想。
2022年4月2日,上海新增438例本土确诊、7788例本土无症状感染者,我对数字的指意渐渐变得麻木。随着浦西地区步入封锁,城市陷入了静止。人在囚笼中,快递不再运作,外卖也毫无指望。幸运的是,购菜软件还可以在高桥地区配送,它们以有限的货品对困顿中的呐喊作出了回响。尽管运力与货物同样稀缺,但相比不支持配送的地区,居住在高桥镇算是幸运。
不同软件的开放预约时间不同。早上6:00、8:30,晚上11:30,是举行仪式的时刻。结果通常是“预约失败”、“前方拥堵,稍后再试”。封锁期间,抢菜是唯一可以主导自己生活的方式,但这一积蓄了过大期望的行动,总以失败告终。失败经验不断累积,抢菜转变成了我的信念:明知前路拥堵,但仍要为其献出徒劳。后来,这一行为演化出了对抗的意味,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最终,人只能沉陷至无物之阵中,在没有终点的列车上拘谨地生活。
4.生活规律
孤岛与丛林相似,具有自身的法度。首先是货币币值的改变。外卖软件中,常规份量的食物几乎无处可寻,七宝汤圆店的起送费达到了999元;盒饭四份起买,售价144元,菜品是一个鸡腿、少量花菜与芹菜。这样的价格时常让人在钱与胃之间徘徊,即便如此,售卖食物的店铺也不多。想要找到合适的资源,只能像寻宝一样,不时刷新App,然后快速做出抉择。
4月2日,距离封控结束的时间未知,我买到了四月的第一份外卖。一盒米饭,两片素鸡,售价36元。我不舍得将它们耗尽,如果留下汤汁煮面,那就又是一餐。设想归设想,我还是吃得精光。
餐食已经缩减到一天一餐,但食物来源的不确定让我不敢优待自己的肠胃。工作之余,我时常在各种购菜软件中流连。以往的消费观念也被迫改变。本着经济适用的原则,我的日常饮食大多靠平价食物解决。但在那段日子里,维生的需求被置于前台,钱只是数字。我看到食物便买,只要可以承受就不论价格。当我急切地行使货币的交换功能时,它换取的价值是否合理,便没那么重要了。随之而来的,是饮食的随机性。带鱼意面、包菜宽粉、煮芹菜……虽说怪异,但都是抵抗饥饿的盛餐。
我的作息也被引导得十分规律。从四月开始,每天早上8:00左右,我都会被楼下的喊声叫醒。“六号楼下来做核酸了。”即便不情愿,还是要挣扎着起床,和室友们一起走进队伍里。我们被一根看不到的绳子牵着,在队伍中缓慢移动,直到张开嘴。回到房间后,也许会躺一会儿,也许还会在8:30经历一次失败的抢菜,然后在9:00打开电脑办公。有时我会加班到夜里,但这不是掌控自己睡觉权的理由。
在封锁的60余天里,睡一个完整的觉比吃饱饭难得多。从五月中下旬开始,不再需要每日核酸,但9:00之前的抗原检测-结果上报是必须的。胶体金试剂盒垒在客厅中,层层叠叠。木然中拔出棉棒刺进鼻腔,就像试探自己的命运。我们像一群被圈养的动物,起居饮食已在他人规划之中。当时我甚至觉得,在解封后的若干天里,每天早上9:00之前我都会醒来,然后对着天空张开嘴,完成一次记忆中的核酸检测。
5.瘾症
“如果再买不到烟,我就要死了。”浦西封控前夕,A对我说。她想要的爆珠香烟,超市已经不再进货。“我开始抽烤烟了。”微信里的传来被焦油附着着的嗓音,还有可见的焦灼。尽管时常目睹烟雾在她细瘦的身体前漂浮,我还是说,几天不抽烟,能怎么样?她回我:“烟对我来说,就像酒对你一样。”
其实她说得不完全对。我对这些坏东西都没有抵抗力,而坏东西又总是让人上瘾。4月中旬,我的烟弹全部抽完,先前残留的烟油也被我吸了个干净。这种带有各色风味的小玩意儿比真正的烟草还要让人上瘾。爬虫走过呼吸道,我却无计可施。孤岛的市场上流通着解决基本生存问题的食物,相比生存,现代人千奇百怪的瘾症显得微不足道。每天,我都将盒子里的旧烟弹倒出来,挨个尝试,直到烟杆散出焦糊味。4月18日,我在小区群内询问,是否有烟弹团购。问题没有解决。为了满足身体对尼古丁的需求,我买了烤烟——它的售价比平日高出60%,并且只能整条购买。
孤岛时期,资源变得极为稀缺,形形色色的瘾症便暴露了出来。它们早已操控了人类的神经,并且让我们变得脆弱不堪。可乐,薯片,蛋糕,酸奶……千百条馋虫埋伏在味蕾周遭。抛开口腹之欲不谈,大脑的渴望让我更容易被击溃。四月,咖啡粉也冲完了。对咖啡的依赖已有多年,不输酒精和烟草。无关情调,我只是化学元素的奴隶。一瓶潮湿到结块,近乎发霉的速溶咖啡被我拿来替代,但这样剂量的咖啡因无法安抚我的大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真正的苏醒。
相比苏醒,入睡同样困难。因得积习,我对褪黑素形成了依赖,而最后一粒褪黑素,早在封控初期就已经被我吞下。当时,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处在严重的时刻。准备休息时通常是凌晨,我习惯了无法自然入睡,只能靠酒精进入昏迷。好在酒的获取算得上便利。四月下旬,便利店不时上线,找准时间便可以买到啤酒。困顿的日子里,黄色液体总在夜间安慰我,而我载着病灶的右腿则变得愈加疲软。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神经被千百种瘾症宰制着。我是孤岛上的可怜虫。
6.人
封控时期,“户”变成了基本社交单位。我和我的室友们时常作为一个集体,参与特殊时期的各种活动。我们以6-101为代号,排队采集核酸、领取抗原检测试剂、收受物资。随着封锁的延长,我们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共处在高桥镇的四居室中,室友们组成了我能感受到的,所有的人类的气息。
除我以外,屋子里还住了四个人:菌菌、小贝、Kyd、吴。菌菌与小贝共住一室,两人都是老师;吴是房产中介;kyd从事研发之类的工作,从租房软件上的个人资料上来看,是这样的。在疫情之前,我与他们共同生活了近十个月,但我并不认识他们,我们之间也鲜有交流。幽闭的斗室将我们捆绑到了一起,我也逐渐敞开,慢慢接受生活之中混杂着他人的气息。
早上,我们同时被核酸的呼喊叫醒,鱼贯而出。有时我睡得太沉,小贝会叩响我的房门,叫我起床。她的语气并不急躁,我会在乍醒的瞬间看到自己的童年。我们下楼,等待五个人都到齐,然后一起进入核酸检测的队伍。结束后,我们分别从花园中间的小路回房间,开始各自的工作。小贝通常在客厅上网课,早上出门时,她的电脑已经敞开。我时常能听到她给学生默写单词,或讲某一个词组的用法,有时还能听到“个别同学”如何如何。菌菌是个活络人,经常带些外面的消息给我们,居委采购通知、团购信息、核酸检测安排……都由她传达。有时,我会在取快递时看到菌菌模糊的脸——她时常扮演志愿者的角色。Kyd与吴在公区活动的次数并不多,有时傍晚出来,闻到汤达人的味道,就知道是Kyd在用电饭煲煮面。
菌菌和小贝比我们更会生活,客厅中总是铺着她们团购来的蔬菜,下课后,二人常钻进厨房忙活。晚间,灶火在厨房中翻腾,浓烈的辣味从门缝中飘出,这种气息会让我在异乡生出家的错觉。一天,小贝敲响了我的房门,给了我两个巴掌大的韭菜盒子:“第一次做,不太好。”几天后,菌菌将政府发的筒骨全部炖了,送给我与其他几人。离开高桥镇后,我会怀念曾经的“家庭”生活,不仅因为食物或信息,更是因为我们一起走过的艰难。
灾难之下,共同体比平日凝结得更为迅速。封控初期,同在上海的文宇见我终日哀嚎,为我送来了几斤蔬菜。得益于她的慷慨,我的饭碗里有了不一样的颜色。后来,流落在上海的文宇、Yona、Leon与我,加上杭州的崔娃、DN组成了“求助捡漏”小组。群组的用途是互助与哀嚎。杭州的两位友人帮助我们抢购京东上的货品,上海难民则更多地分享抢菜技巧与封控新政,间或转发些不可信的社会新闻,虽然它们都是真的。此外,我们共同经历的是,在一片向好的宣导之下,向风暴之外的家人解释:不是这样的,不要相信。
7.解封之后
据说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21天,如果这是真的,那两个月的封锁足以让我们习惯囚徒的角色。某天崔娃说起买烟如何如何,我不禁问她,你怎么买到的?她说:“我在杭州。”我在孤岛上瞭望了太久,总以为别人也身在孤岛。尽管食物种类单一,计划经济式的团购已经满足了我的生活需求,可每当看到便利店开放销售时,我一定会买点东西,对不确定性的担忧、对饥饿的恐慌已经刻入了我的行为模式。我时常透过小区的栏杆看着外面,那里已经成了一个无法抵达的地方。偶有即将解封的消息传来,这让我不知所措。已经习惯了狱中的生活,出门后该如何呼吸,如何动作?我不知道。
5月30日,高桥镇解封。中午,我去到小区门口,却始终不敢走出那道门。我问门卫:可以出去吗?出去后可以回来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才走了出去。距离封控已过去64天,街道看起来没什么两样。走在路上,内心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是木然。便利店门口排满了人,很多店铺还未营业。我就这么走了一圈,然后回去了。
6月1日晚上,我又走上了街头。夜晚的流放地容纳了更多蛮荒,我们已经默认自己是忘记了法度的原始人类,我们不戴口罩,我们在街上随便走路,我们去可以到达的任何地方。我披散着头发在马路上奔跑,我想哭泣却无法流泪,想大叫又无法发出声音。我就这样在街上荡来荡去。
秩序回归得很快。我恢复了线下办公,也搬离了高桥镇。关于封锁的记忆变得模糊,变得像高桥镇一样远,以至于我想要重述这段历史时,只能带着稀薄的情感,捕捉一些琐碎,有时甚至记不清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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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1克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9-30 23:1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