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29岁的自己
写给29岁的自己
(写于2018年)
一
在记忆中,出生的小镇是铁锈般的颜色,
时不时阴云遍布,狂风暴雨,除此之外,则是漫长的夏天,街道如同一件被烫坏的衣服,
在褶皱中烟雾默默地蒸腾、扩散,
为什么你会以此联系到冬日远山上若隐若现的雾气?
还有某个清晨引领你的亲人,他的身体钻进了浓雾,
当然还有下水道里汩汩蒸发出来的带着臭味儿的烟雾,
童年的夏天,被烫得无法站立的地皮,烫得起烟,
街道人烟寥落,所有儿童的叫唤声都淹没在知了永不停息的叫声中,
以上,是你对夏天的一贯印象。
二
你看着母亲兴冲冲地给妹妹举办生日宴会,
其实只是简易的食物的组合,无非多用了几个盘子,水果摆放得比平时更加讲究,
代表着一个对美好生活依旧向往的女人的澎湃内心,
母亲兴高采烈地用搅和着发黄发光的面粉,
在淡黄色的瓷砖上清脆地裂开,若干个蛋壳打乱在灶台上,快速腥臭,
蜡烛一点燃,你配合着关上灯,借题发挥营造出幸福的气氛,
看着妹妹少不经事听从你的指挥吹灭了蜡烛。
三
从小你就学会将自己置于事不关己的位置去创造浪漫,补偿过往,
然而你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蜡烛的光芒,
你的童年就像每次停电时骤然而来的黑暗,
缺乏生命力,
然后又像在每一次在欢呼声中的来电时被狠狠开启的白炽灯,
强制着爆发生命力,
似乎没有人告诉过你人为啥要保持生命力,
生命力是否该以如此一惊一乍的方式来表现。
四
有一天,妹妹穿着红色连衣裙,
与母亲一同消失在小镇的尽头,
消失在你日渐衰弱的视线中,
还有一日,母亲出走于一个你毫无知觉的清晨,
你正在被窝里幻想出一道不得光的隧道,
然而不久以后隧道里就装着你风尘仆仆的母亲,
你的母亲常常离家出走,
你时不时要面对失去母亲的那一刻,
然而所有的情感煽动都来源于睡在你一旁的奶奶,
奶奶一如既往地耸拉着脸,泪腺发达,
五十岁的奶奶并不像五十岁的母亲一般,
五十岁的奶奶过早地让皱纹遍布全身,过早地失去美丽,
皮肤触摸下只感觉到了缺水的沟壑,
你从小就怜爱这一位生活崎岖的老长辈,一直至今,
你的爷爷,则长期保持着一个沉默的坐姿,事不关己地观看,
爷爷的注视是你成长中的一个悄无声息的背景板,
他如同许多老一辈的男性一般丝毫不擅长情感沟通,
关心人的方式即是沉默地注视。
仿佛只要保证你还活动着,手脚灵便,他就放心着。
若干年后你开始远离故乡,与亲人保持几月一见的频率,
每一次回来,发现爷爷的眼神明显地闪烁了一番,如同偶尔破云而出的日光,然后慢慢暗淡下来。
他快死去的那天晚上,
作为你第一名已去的亲人,他在死之前用力地贪婪着注视着每一个围观的亲人,
发力转动自己的头部,令人惊心动魄。
五
长大后的你发现,
你的妹妹并未如想象中感受过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对于投射在自身的关注与你一样疏离,
她甚至不像你那般愿意配合,去满足他人毫无用处的善良,
她自我,但你不能理解这为宠爱自我,
更不是破罐子破摔般地苟且度日,
她的疏离感与父亲一脉相承,
终归是流淌着共同的血液,
天生的情感不丰富,表达方式单一粗暴,
你却继承了母亲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浪漫,
只不过,你的母亲比你明亮得多。
六
你的旅程,总是为了寻找一些童年的幻像,
隧道尽头的光晕,
火车的轰隆隆声,
火车窗外破旧的民居,某个披头散发正在炒菜的女人偶然间抬头一瞥,
那些深入大海的小路,
那些悬挂在悬崖上的灵魂,
那具在旅程中磕磕碰碰的肉身,
那条安静的只听见自己呼吸声的老路,
那个藏匿在巷子末端的铁锈色的小酒吧,
一打开门,艳俗的灯光落在你脸上,
哦,像极了你曾经跟在成人身后去过的夜总会,
成年的女人们夸张地揉搓着你的脸,
紫色的眼睫毛,深红色的头发,
就像某个以夜景扬名却因为某个原因荒无人烟的小景区,
那来不及灭灯的彩色灯在夜色中突兀地闪亮着。
仅有的几场回忆中的夜是温馨的,
你和家人在烧烤场,周边是静谧的夜光和模糊的丘陵,某个陌生的女人在中间夸张地大笑,你环视着你所熟悉的人,内心安定;
还有某次停了电的除夕夜,你和家人在蜡烛光下完成了晚餐,
前来拜访的表弟在暗处踱步,突然回头冲你笑,
亮堂堂的脸盘子充盈你的视线,你觉得很愉悦。
以上,多少艳俗的东西,在时光滤镜下,竟有一种清冷的美。
记忆中的童年,不仅有冷淡的铁锈色,有发白发烫的夏天,还有那延伸到远方的灰蓝色,
这就是你为啥迷恋冬天,因为冬日的空气就自带灰蓝,
那是光线充足的热带地区给予不了的,
你仅能在热带国家寻找人云亦云的兴奋感,
那些鲜艳的海水与植被让你无法全心投入,
能让你惊心动魄的只有那些在冷风中屹立的风景线。
它们的朦胧美和神秘感吸引着你,就如同你看过的许多台词罕见的小众片子,
你无法动用逻辑思维去阐述自己的观感,它们都承载着你的审美,高高在上,
电影的光影变化,流动的像是你对美好的追求,
而旅途中所看到的流动的画面,就如同儿时的你所幻想出来的场景,
七
有一种说法便是,你无时无刻不在弥补童年的自我。
有时候弥补的过程甚至有些疯魔,
你小心地呵护童年的自我,
你努力让自己变得疏离又强大,完全区别于童年的敏感脆弱,
一方面是对过往的保护,一方面又是对过往的挑衅,
你贪婪地实现他的心愿,就像有些人会将自身都倾盆给所爱之人,
由此而来,你的野心便开始不同于常人,
你那快速丰富的经历,更像是在弥补过往的缺失,
你的亲人则希望你拥有常人的琐碎,以及琐碎的目标,以及足够多的钱,
你无法与亲人进行深度沟通,毕竟他们才是你许多创伤的源头,可是他们却总是你你想象中无辜得多,
你发现你的学识,你所看过的书,都让你不再能够用力地去恨,以及用力地去爱,
人一旦丰富起来,就不容易非黑即白,因而变得自相矛盾。
八
你一直在寻找归属感,
你的归属,到底是始终在回忆滤镜中喧哗热闹的故乡,还是装载着诸多未知的远方,还是只是那暗藏汹涌的大自然?
你自然不可能在大自然中得到归属感,因为你仍然承受着人际的羁绊。
对于人际,你永远都抱着脆弱的期待心理。
实则你是不堪一击的,所以你经常过早地开启防御模式,
一旦察觉对自己的不利因素,便高高挂起,扭头就走,
或者恶语相向,去伤害你认为终究会伤害你的人,
这些人大部分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面目模糊,你为你的豁达而骄傲,你抵触一切成瘾性的物质,
成瘾性的物质,轻则类似香烟啤酒,本质上是沉沦于挥霍享乐不可自拔,重则是爱,爱是令人上瘾的,不管是爱还是被爱,本质上则是亡羊补牢般的自我补充,以完成阶段性的内心饱和,
可一旦受制于成瘾性的物质,你的主导地位就在慢慢地跳脱,你的那些幼婴时期的依赖心理成为你的行为主导,
你的大脑脱离了理智的控制,你变得在他人的节奏中百依百顺,无法自己,只因你并没有足够强大的自尊,
不!你当然不允许这样,
那么,就在爱之前给自己封上枷锁,冠以紧箍咒,
你念叨,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在自我压抑的路途中,你化身为小说家,
通过改变节奏去改变情节走向,
通过心理描述去让所有行为合理化,
通过客观阐述去理清自己所谓的疯魔,
然后一步一步,回归最初,
最后你依然一无所得,除了重重累积的防御机制,以及排山倒海的空虚。
九
29岁的你,再次把自己装进一辆发黑发臭的列车,车上装满沉睡的乘客,黑暗中你听到车体与空气碰撞的声音,想象一下窗外黑暗的大世界里会有怎样的情形,
比如一个人站在地平线上,努力直立,好确保自己处于中轴线的正中央,
比如一只被火车碾过的狗的尸体,血水被快速风干,就像一具驱壳快速融化进宇宙中,
比如一条破落的船上,一个女人摇摇晃晃地平躺在充满黑人牙膏味的小房间里,此刻她微微睁眼开了一眼不远处发光的火车,疲倦地背过身去。
然后,她厌倦地再次转过身来,一道长条形的光芒打在脸上,列车在狂躁中碾过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