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半空中的雕塑(小说)
黄昏,乌云沉沉,笼罩苍穹,浑浊的天地之间灰蒙蒙的,尚未进入夜晚,路灯就亮起来,汽车尾灯也跟着起哄,马路上堵成了一条火焰的长龙。
雨水被云霭憋着,咽进了肚子里,空气里暗流涌动着沉闷的寂静,是危险来临前的片刻安宁。
晚上老板叫我陪他去陪一个客户吃饭,可以更晚点回去。我给妻子发了微信:晚上有饭局,晚点到家。
虽说吃饭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但因老板缘故,吃饭的性质就变成了工作的延续,是另一种隐形的工作,饭局上的推杯换盏,对于善于纵横捭阖的人,故能如鱼得水,而像我这样木讷之人,连说一句场面话也捉襟见肘,幸好晚上并不是陪酒,目的不过是席间鞍前马后左右服务,且等酒饱饭足送走客户,并把老板安全的送回家。
墙上的钟表的分针转了一圈一圈,席间的嬉笑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毫无退潮的意思,来来回回的鞍前马后早已让我精疲力尽,恨不得早点结束,又迫于场面不能提前退场,我只是干巴巴的坐着,强忍着欢笑,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终于结束了,送走了客户,送回了老板,我才驾驶汽车驶向自己家的方向。
道路两边的霓虹灯也眯起了眼,闪烁着橘黄色的光芒,透过挡风玻璃困意朦胧的射进来,我瞥眼看了下汽车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快十一点了,道路上的汽车明显少了很多,没有白天的拥堵和喧嚣。汽车像是自动驾驶一样自行的匀速前进着,汽车轮胎碾压柏油路面的摩擦声,以及快速行驶带起的呼呼风声,从车窗玻璃灌进来,我顺手关上车窗,车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脑子里不自觉的不断闪回着今天做了哪些事情,但运转了一天的大脑机器已经发烧宕机,引擎盖上冒着热气,毫无头绪,无论怎么努力,超负荷的机器自动罢工了
今天的机器齿轮可没有闲着,不停的旋转,一天下来忙的团团转,不是这个电话,就是那个信息,又是这边帮忙、那边处理,东奔西跑,不一而足,每天上班就像在跑步机上跑步,从早到晚,气喘吁吁,只是蓦然回首,茫然四顾,也不知忙了什么。关于这点,我早有体会,人一旦陷入到工作的程序中,无论工作的性质如何,作为人的自由意志就会被磨灭,取而代之的是异化成机械式的齿轮,日复一日的重复,昏天暗地的旋转,旋转的方法,只要加以锻炼,就会在时间的延长线上生化成肌肉神经记忆,往后凭着接那种记忆的本能,就足以胜任工作,而工作让人气喘吁吁的并不是旋转的方法探索,恰恰是旋转的本身,在一次次的重复的旋转中,榨干了身体。
刚大学毕业时,做销售工作时,我便发现了齿轮旋转的奥秘,重复让人日生烦躁,为此换了行业,换了公司,做起了管理工作,不到一年时间,又进入了另一种齿轮的旋转,只是齿轮的大小不同、旋转快慢有别罢了。小时候农村的庙会上有一种摩托车杂技,摩托车被罩在一个铁丝笼里,骑手迅速加速摩托车的速度,即可在垂直的铁笼里来回旋转而不落下来,只是无论骑手技术多么厉害,摩托车速度再快,也无法冲出铁笼子。一个人开始工作起,就会不自觉被困在一个无形的铁笼里打转。
摩托车一旦开始,就不能随意停下来,笼子外面围观者一群看热闹的人,我还得赚门票,上了铁笼子就得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尚若稍微有点怠慢,放松一点速度,不免有摔的跌得头破血流的危险。
这时妻子来了电话,确认回来没有,每天晚上十一点还没有回家,总是接连的电话催促,我不耐烦的说回来了,还没等我说第二句,对方电话就挂了。
小区里停满了车!
我所住的小区是九十年代的老小区,只有围墙,没有门庭和保安,小区的大门永远敞开着,任何人可以自由进出,这也成了一个开放式的免费停车场,每天下班停车完全靠运气,有时下班时间早,还可以侥幸找到车位,像我这样晚归回来定是找不到停车位了,但有时也可以捡漏。我开着车,小心翼翼的行驶着,像一只从森林里溜出来的夜猫在觅食,小区里楼与楼之间的通道里停满了车,不是停车位的地方,只要不是完全挡着交通,也见缝插针塞满了车,我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任何的可能性,看来还要开到较远的一个停车点,然后再走回来······就在我绝望到想要放弃时,突然发现一栋楼下的拐角处可以停车!
今天还真是幸运,我不由的自言自语,这也许今天唯一值得开心的事了。
停好车,熄火,我待在座位上,解开安全带,关掉车灯,我并没有急于下车上楼回家,每次下班回家前,熄火停车后我都习惯性的靠在座位上深呼吸几次,发呆个几分钟,尚若不是如此,榨干的身体里就抽不出下车的力量,人在白天工作时,大脑的运转机制是以工作的原理来推动身体里的每一个齿轮运转的,运转的方向、效率和节奏都有着自身的规律,而且日复一日的反复操作,身体早已可以本能的熟练掌握和应用,但回到家里又是另一种机制,原有以工作为原理所运转的身体齿轮回到家里就会失效和卡机,抑或说根本不能运转,常常出现死机或者机毁人亡的现象,这已是被现实验证过的屡试不爽的事实。
坐在座位上深呼吸成了回家前的一种图腾和仪式,深呼吸就像一个按钮,深呼吸,按下去,身体和大脑里的工作模式关闭,回家模式开始启动。
我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蹒跚的爬到二楼时,妻子突然发来微信,催促我回家前一定记得拿快递——记得拿快递!末尾是一根硬邦邦的重重的感叹号,像极了小时候老师手里的敲打学生脑袋的戒棍,其信息中透露着一个不可违命的强迫似的命令语气,似乎不拿快递,就没有资格回家。看着手机微信的对话框里连发的三条相同的信息,我不由的驻足站着漆黑的楼道里,迟疑的凝望着手机屏幕里的戒棍,默默回复“好的”,外加一个笑脸。
收发快递的周转站就在我家楼下,遥远望去,门口射出一团暖黄色的光,说明还没有关门,老板见我笑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利索的帮我找好快递。
三件很大的快递,有三个收纳箱那样大,看着摞起来的三件大快递,让人踌躇犯愁,也不知道又买的什么东西。家里每天都有快递,小到一双袜子,大到床垫,凡是地球上有的东西,网上似乎都可以买到,再过几年,随着科技的发展,网购的版图一定可以发展到火星上去,我对此深信不疑。
有一次妻子买了一大箱肥皂,说是有奇效,既能洗衣服,又能洗澡消毒杀菌,正值打折期间,错过了就要等一年,后来打开箱子数了一下,满箱竟有150块肥皂,一年之后家里只用了十块,以这样的速度来计算,一箱肥皂可以用十五年,我为妻子有这么长远的未雨绸缪的持家意识而深深叹服。
我站在原地看着三个大箱子,不禁发疯的想,难道又买了三箱肥皂?
我把三个箱子摞在一起,双手扣在箱子两边,由于三个箱子太高了,顶到下巴位置,以至于双手用力时,腰部使不上力,一口气竟没有搬起来! 重新又调整了位置,撇过头,双手搓搓,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搬动了。
真是重啊,像抱着一头睡着的肥猪,我心里默念,还没走几步,就不由自主的喘粗气。
家在六楼,没有电梯,只能一阶阶台阶缓缓向上,中间有几次要放弃,凭着一点坚持的意念,才不至于半途而废!
回到家,他们还没有睡觉,孩子一边自己剥着葡萄吃一边在看动画片,妻子躺在沙发上刷抖音,挂在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多的位置,妻子看我抱着快递回来,面无表情的瞄我一眼,继续若无其事的刷了几下视频,劣质的抖音背景噪音充斥在大厅里,随后放下手机,意兴阑珊的从沙发上站起来,趿拉着拖鞋,走到卧室里,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也没有正眼看我一眼。
我喊了一声“可乐”,孩子闻声扭头叫了声爸爸,又继续看她的动画片
放下快递,我瘫倒在沙发上,额头上冒着麦粒大的汗滴,呼哧呼哧喘着气,我想喝水,桌子上没有水,想问妻子,却不知如何开口。
卧室传来窸窸窣窣声响,妻子拿着剪刀冲出来,急忙拆起了快递,
“家里凉白开还有吗”,我试探着问,大厅里回荡着动画片的背景音和妻子用剪刀撕开包装箱外面胶布的呲呲声响,根本没人理我。
三个快递,妻子先捡最大的箱子拆,胶带的撕裂发出滋啦滋啦的呻吟,我盯着妻子埋着头默不作声操作,妻子沉浸其中,根本无暇顾及我在看她,“现在这么晚了,能不能明天再拆”,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撕裂胶布所发出的开肠破肚般的哀吟,也撕裂着我脆弱的疲惫神经,折磨的我无力诉说,额头的汗珠涔涔而下
“这么晚了,明天在弄嘛”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有没有水喝,好渴”
没反应,滋啦滋啦的声响
“跟你说话呢!”我说“又怎么了?”
“你自己没手没脚吗?每天回家像官老爷一样沙发一趟,你谁啊?”妻子气呼呼的说
“我一天天从早忙到完,在外面做牛做马,受人脸色,回来还帮你拿快递,不说声谢谢,一进门就黑着脸,一天天莫名其妙的甩脸色”
“拿个快递了不起了?还谢谢?要不要给你磕头啊,早上眼睛一睁就出去,夜里才回来,家里事情从来不管,家里有你没你,有啥区别。”妻子像眼镜蛇昂起了头,怒视着我“给你打个电话,还爱理不理的,那么不耐烦,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要给你颁发给奖状证书”
我先是一愣,然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刚刚回家前那个电话的缘故,回想起来当时电话里的语气以及语气里的情绪确有不妥之处,当时正沉浸在对工作焦虑和人生虚无的思考不解之中,其中的困惑和无力郁结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情绪,挤压在胸口,恰时电话进来,一不小心情绪就冲破栅栏顺着电话就跑了出去,误伤其人,自己还蒙昧不知,不过事理虽是如此,但若解释起来颇为麻烦,前前后后,前因后果,不免长篇大论,也许不等说完,对方就已失去了耐心,并斥责为借口,何况这其中的前与后,根本无从说起,像一团乱糟糟的线麻,找不到头与尾,我呆坐在沙发上,不置可否,也忘记了喝水。
没一会,三个大箱子外箱子全部被拆完了,地上全是拆下来的废纸箱和各种白色泡沫,还有包装袋,散落一地,横尸遍野,妻子坐在废纸箱上,沉浸似的清点着购物清单,就像小孩子在旁若无人的玩玩具。
最大的箱子里面是小孩喝的奶粉,奶粉老板还顺便送了一盒积木玩具,小孩子听到妈妈说有积木,赶紧放下手里已剥了皮的葡萄,从椅子上滑下来,夺过她手里的积木,然后跑到我的面前,央求我帮起打开,这么晚了,如果打开,定时玩的没完没了,于是没有理她,小孩子又转身去找妈妈,妻子毫不犹豫的打开了,下孩子立马瘫坐在地上,玩起了积木。
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半了,窗外静谧无声,透过大厅的门廊可以看见对面的一幢楼被夜色笼罩,一片漆黑,大家早已入睡。
我站起来,走向厨房间准备找水喝,路过堆在地上的奶粉罐时,一只脚不小心绊上了,铁罐瞬间倒地,咣当一声,骨碌碌滚到了墙角。
“你干嘛,故意的吧你,又想晚上不睡觉不是?”妻子发火说
我想解释,话像塞在嗓子眼里棉花,怎么也吐不出来
厨房里没有水,我又去翻冰箱,小孩子把堆积了一半的积木模型拿给我看
“爸爸,这个好看嘛”小孩子天真的笑哈哈,我却没有好心情,按捺的情绪,没说话。
“可乐,来妈妈这”妻子说“妈妈教你拼,不要理那个死人”,小孩子又急匆匆的抱着积木坐在妻子旁边。
一直按捺的情绪自行突破了关口,我被抛弃在了原地。
“这么晚了,还不带孩子睡觉”我提高声调,好像另一个人在说话“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天天搞这么晚,不到十二点不睡觉,小孩子天天熬夜,早上睡不起,呼呼睡到中午,早餐不吃,你自己不吃早餐就是算了,天天这样对小孩子身体好吗?”
“她不想睡觉,我有什么办法”
“什么事情都推到小孩子头上,小孩子有意识调解自己的生物钟嘛”
“有本事你来带”
我一时找不到回应的话,她也沉默。
如果说,每天工作就像拍电影,有提前写好的剧本,模式化的制作流程和标准,固定的主演和配角,还有差不多的台词和剧情转换,虽然偶有逆转,但也逃脱不了剧本的框架,可是回到家里,一切就变成了现场直播,没有台词,没有剧本,更没什么可寻迹的制作流程,虽然扮演的对象是固定的,但不可预测的对话内容和起伏不定的主演的情绪,让一切充满了变数,那种随机的、随性的、随时的所带来的种种不确定性,常常让人措手不及。
小孩子瘫坐在地上沉浸在玩积木的乐趣中,仿佛没有听到我和妻子的争执,妻子这时又掏出最后一个箱子里的快递,是几个圆柱形的玻璃瓶,为防止摔碎,外面套着充气的薄膜保护套,妻子脱去瓶子外的保护薄膜时,不小心一只脚踩上,砰的一声,炮仗一样爆炸了,吓得小孩子本能丢掉手中的积木捂起耳朵,这砰的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又引起了小孩子更大的兴趣,站起来吧唧吧唧跟着踩起来,像下雨天踩踏着水泥地上的积水,砰砰砰,屋里瞬间放起了烟花,声震瓦力,整个屋子都要爆炸了,妻子却视若无睹的任由其发挥。
我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家里不弄的鸡飞狗跳,誓不罢休。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想安静一会,可是根本不可能,哪怕些许的负面情绪也不弄流露,或者就被定义成避之不及的病毒体,对你躲避三舍。
常说家是休息的港湾,可是每次回到家,见到家里沙发上床上地板上乱糟糟的散落着各种玩具和衣物——就像废弃的拆迁区域,满目狰狞的裸露着乱石头,横七竖八的躺在各种颜色的塑料和腐败变质的垃圾,散发着齁人的刺鼻气味,苍蝇和蚊虫成群结队,嗡嗡嚷个不停——小孩子和大人叽叽喳喳,无休无止,没完没了,闹哄哄的,时刻上演着各种无休无止的争吵大战,就在那样的一瞬间,心里仅存的对家的念想,瞬间灰飞烟灭,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外面世界刀光剑影般的喧闹和倾轧,总是在不经意间中刀受伤,多少次黯然落泪,多少次鲜血淋漓,止不住伤口时总禁不住想回到家里安静的舔舐自己的伤口,然而事与愿违,一个叫家的地方,早已失去了庇护的墙壁和屋顶,密密麻麻的风雨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简直比在外面还凄冷。
我坐在原地,悲哀的胡思乱想,常常又怀疑自己的不合时宜。
“我明天还要上班”我几乎用恳求的口气说“快递也拆完了,是不是可以带孩子睡觉了?”
妻子没说话,立马站起来,夺走孩子手里的玩具,怒气冲冲曳着孩子躲进屋子里,哐的一声,猛的带上房门,孩子不明情况,嚎啕大哭,嚎啕的哭声隔着房门也听的令人撕心裂肺,嗷嗷的长啸和嘶吼,一如急切的暴雨敲打在我的心鼓上,随着此起彼伏的哭声的敲击,雨珠不可遏制的乱了阵脚,上下来回跳跃挪腾,我用双手尽可能的把所有雨珠摁住,可是怎么可能呢,失控的雨珠只是跳跃的越来越厉害,一遍又一遍的敲打着暴击着,我傻傻的呆坐沙发上,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在那样一刹那间,我想着宇宙会爆炸,地球会融化,房屋会倒塌,一切的一切都将彻底毁灭,彻底的死亡。死亡何不是一种重生,而我不得死,只是在死和生之间苦苦挣扎,无可奈何,无话可说,无计可施。
我对一切提不起兴趣,对一切感觉到厌倦,一切一切,有种不能言说的沉重,我想从此间逃离出去,去哪里无所谓,总之逃离就对了,但我陷进了沙发里,一动未动,沙发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的沼泽,下面有种莫名的力量吸附了我、牵制着我,使我无法动弹,我被牢牢的控制在沙发上、房间里,固若金汤,一筹莫展。
过了会,妻子走出房间,拿走孩子的积木,又窸窸窣窣的上了洗手间,一米七几的身高像阴雨朦胧下的大山矗立在我的眼前,密不透风的层层黑云压下来,似乎要打在人头上,令人窒息,她那肥大的屁股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横冲直撞在眼前晃悠,左一下右一下,似乎有无限的弹力,来回睥睨着,目空一切
刚谈恋爱的时候,她的屁股还没有那么丰满,深夜抚摸上去,盈手可握,紧致而又富有恰到好处的弹性,也许那时还没有发育,致从结婚生孩子后,一切都变了,是的,就是生完孩子之后,家里一切都变了,水变了,风变了,空气变了,她的身体也变了,她的身体又迎来了第二次爆发式的发育,屁股一夜之间膨胀到无可比拟的境界,不仅大了许多,连形状也较之前圆润了,屁股一天天的无序的扩张和膨胀,侵占了我的沙发,挤占了家的空间,侵占了我深夜卧床的边界和尺寸,我只能一点点的腾挪,在一次次她深夜辗转翻身时小心翼翼的迁移到床的边缘,只要不至于跌下去,我便沉默的退缩和接受。
有次孩子感冒,妻子和我并没有当回事,结果挨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夜里情况严重了,于是不得不连夜带孩子去医院,经过检查感冒已经转成肺炎,需要住院,连夜办完好住院手续,住院半个月,孩子才逐渐康复,出院那天我们发生了巨大的争执,妻子一直责怪我晚上睡觉乱翻身占地方,导致孩子滑落被褥受凉感冒,我反驳妻子没有第一时间重视孩子感冒这个事实,又说晚上睡觉的床上领土早已被他们母女侵占,每天夜里,我不过是个被流放的犯人。妻子说我强词夺理,来来回回冷战了几天,最后不了了之。
但至此后,睡觉就成了一种负担,成了一鸣惊扰,夤夜枕戈待旦,时刻马革裹尸。每当深夜屏息入睡时,秘而不宣的两兵交战便悄然开始,这简直成了我的噩梦,成了我失眠的滥觞,强大的浑圆的屁股左右横推,随时被推翻在床底下的覆灭感令人担惊受怕,连意志坚强的睡意也经受不起浩浩荡荡的一次又一次的侵扰,我只能在尺寸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间或侥幸瞬间的沉睡,也只是夕阳的余晖,晨曦的露水,在战战和兢兢之间的片刻的欢愉,还没有开始就已过早的夭折了。
砰砰砰,外面有人急切的敲门
我从沉浸的淹没的潮水里呼出水面,打开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站在门店的人就突突突地骂骂咧咧起来
“你们家的空调又漏水,晒的衣服全湿了”
是楼下的邻居,等我眼睛聚焦锁定人物时,对方正愠怒的盯着我,上次空调坏了让维修师傅过来修了一次,也不知修的怎么样,因为那天我上班去了,是妻子在对接,来不及思索,我趿拉拖鞋跟着对方下了楼。
踩着凳子,通过廊台的玻璃窗,我翻到廊台外面,老旧小区的家家户户都安装着防盗网,我借着防盗网的支撑,一手抓住头顶上的晾衣杆,钻到角落里,头顶着防盗网之间的缝隙,眼睛仔细寻找哪里出了问题,我打开手机电筒,向上照,漆黑的夜空被电筒的光柱撕开了一道口子,空调外机就悬挂在我的头顶上,嗡嗡的持续撕叫着,外机下面的尾巴——排水管——横在走廊外用来晾衣服的遮雨棚上面,遮雨棚是石棉瓦铺制的,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洒,已经变成了筛子,从晾衣架下面往外可以看见手机的灯光被筛成了散落的星星,但水管的水应该是引流到遮雨棚的另一边的,也就是水管中间肯定是哪里漏水了,才导致水集在石棉瓦上,渗透下来,滴答在衣服上。
我大声喊妻子,让她关掉空调,也许是家里走廊上玻璃锁上了,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我喊了几次,只好打电话,妻子接了电话,打开楼上的玻璃窗,我晃了晃了手机,示意看到她了,这时空调才停止工作,空调外机的齿轮循序渐退的慢了下来,呲呲的声响就像老年人的半夜的呻吟。
廊台下面湿哒哒的,衣服还在滴答着水,我回到廊台边上,一只脚垫在阳台边上,一只脚重心踩在外面的防盗网上,防盗网经过多年雨水的腐蚀,已经完全生锈了,我正准备和对方说明漏水的详情,只听砰的一声,身子失去了重心,一股向下的力量扯住了我腿,踩断的防盗网,漏出一个窟窿,吐了我半截身子,踩空的一只腿正好悬在半空,瞬间,双手本能的抓住生锈的防盗网,这才发现因为一只腿悬在半空,我根本使不上力气。
邻居惊吓的本能冲过来,想拉我上来,我摇摇头,又双手使劲向上用力,还是无济于事,我准备松手拿手机给妻子打电话,身子瞬息向下坠落,踩断的防盗网的钢筋卡在我的大腿,一股疼痛刺穿了我的神经,刚准备脱手又重新用力抓住。
就这样,在这仲夏的深夜里,在万籁俱寂的时刻,我像雕塑一样卡在了半空,上不得,下不来,进不去,出不来,牢牢的被卡在锈迹斑斑的铁牢里,动弹不得,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悬在半空,成了不可回头的归宿,成了不可更改的命运,我不敢有半点松懈,或者就会持续的下落,陷入更深的钢铁窟窿里,刻骨的疼痛随时提醒着我,抓住,死命的抓住,用尽全力的抓住,用尽全力逃脱不了,但用尽全力死死抓住才不至于让自己跌入更深的牢笼,漆黑的仲夏夜,没有一丝风,空调外机排放出的燥热的浪,熏蒸的我满头大汗,大腿处的疼痛撕咬着我,我想哭,却没有眼泪,我想呐喊,却没有声音,黑夜漫漫,我是一只跌入陷阱的迷途羔羊,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命运,来不及半点思考,来不及半点准备,挣扎是无意义的,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一切,在我准备下楼的那一刻,在我踩踏在廊台上一瞬间,我已经是笼中之物了。
邻居不知从哪里喊来一位陌生的大叔,用力将我从窟窿里小心翼翼的提上来,我跟邻居道别,回到家里,床上的妻子依偎着搂着孩子一动未动,我用手机电筒探照大腿处,牛仔裤撕破了一道长口子,顺便割破了大腿处的表皮,鲜血已经凝固了,留下蚯蚓一样的黑疤伤口,用家里没有喝完的白酒浇到伤口上,一阵剧痛之后,是酒精挥发后的清凉和甜蜜。
我看了下手机时间,正好夜里一点,小区外的老陈土菜馆还没有关门,家里实在找不出可以喝的水,烧的开水更不想喝,现在只想喝一瓶冰啤酒。
小区里空无一人,阒然无声,出了小区的后门左拐,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土菜馆,门口射着灯光,果然还没有关门。因为经常过来吃夜宵,和店里的老板彼此相识,老板姓陈,平时话不多,我点了几个菜,深夜里没有其余的客人,不到一会菜就烧好上了桌。
老陈烧好了菜,坐在靠出菜口桌子边上仰头看着电视,一边吸着烟,沉默。
电视里放着不知名的电视剧,里面的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着话,老陈偶尔微笑,好像电视里的人在跟他说话,店里冷冷清清,电视里的声音,空荡荡回旋着,让冷清的店里又多了一份深夜的寂寞。
我一个人埋着头狼吞虎咽的吃菜喝酒,等我付钱的时候,老陈仿佛看见了我大腿上的伤口,问我大腿怎么了,我告诉他刚刚的经过,老陈说疼痛也是好事。
这时妻子发来信息: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好害怕,我想喝冰雪碧,方便的话给我带一瓶,小店关门就算了。
小区门口的杂货铺早关门了,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不过是多走几步路。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刚刚老陈的话,他说四十岁的时候他做了一场手术,也许是麻醉的作用,手术室里出来,整个人下半身没了知觉,味觉丧失,听力衰退,两只腿拿剪刀戳,也无痛感,那时他每自残戳一次,就痛哭一次。后来下半身慢慢有了知觉,但味觉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吃什么都是寡淡寡淡的,一道菜再酸再甜再辣再苦,也感受其微,可是他是一个厨师,感觉天要塌下来,音乐家没有听力,画家失去了双眼,他为此自残堕落了很久,可是他不甘于此,后来通过努力慢慢又做回了厨师,最后,老陈说疼痛说明身体有感觉,疼痛是活着。
老陈说的言简意赅,我腹稿了一遍他的只言片语,又想,疼痛是一种让人难以下咽的味道,但舍弃了疼痛,甜蜜也没了味。
等我买好雪碧回到家时,妻子已经熟睡了,我把雪碧和随带买的啤酒放到冰箱里,又清扫了地上的纸箱子和泡沫,用发快递的纸箱做垃圾桶,垃圾统统塞进去,用胶布缠好,放置到门外,我又把沙发上的玩具和衣服整理好,放进收纳箱,桌子擦拭干净,地板索性也拖了一遍,
云散雨停,风光霁月,一切收拾妥当,我打开一罐啤酒,漫不经心的咕噜咕噜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刚刚回来的路上,雨还是没有下,但空气里已没了先前的闷热,一丝凉风拂过,深夜万物入睡,小区里空荡荡的,所有的灯光闭了眼,远方漆黑一片,绿化树也黑,草也黑,两边的住宅楼也黑,只有脚下的路,借着远方的灯光的余晖,微微泛白,指引着我回家。我想起一位诗人的诗:
像雨一样的黄昏
从黄昏到黑夜
黑夜里一无所有,
却给我安慰。
我又默念了一遍,然后,把罐里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
2022年8月28日20:47:18修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