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城巿的抑郁 李智良:我们的城巿欠缺了想像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在挤迫的高楼大厦间,拥塞的车厢中,人与人之间不相往来,城巿繁嚣却脆弱疏离。十二年过去,李智良交出新作《渡日若渡海》,以写作俨然扺抗着情感的荒芜。他走出房间,观照城巿空间,书写的还是心头的抑郁,城巿的缺失,还有与他人连结的渴求。
二〇〇八年,李智良初次出版《房间》,剖白精神病患的日常,书写抑郁如何在生活中来回往返。作品获香港书奖、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备受关注,正当大家都期待智良的新作时,没想到一等便是十二年。“因为我的写作状态都不好,戒断精神科药后身体欠佳,又有后遗症,无法集中写作,加上生活好多转折,搬过几次家,并没有一个长时间创作的空间。”新书《渡日若渡海》辑录智良从〇六年至一九年的文章,横跨逾十年的幅度,他认为是一个摸索技术的过程,在早期的作品能看出一些艺术化处理的雏型。
空间秩序与自由
有别于前作收录博客文章,较第一人称书写,智良新作观照的对象不再是自己的生活经验,反而捕捉了在城巿生活的沉闷。“这里的生活速度很快,城巿不停变迁,但那种郁闷的感觉并没有变。”在文字间,他攫住人在井然有序的城巿中格格不入的不安情绪,“在不同片刻间,人无法与自己内在的部分连结。既是和人的疏离,也是和自己的疏离。在整个全球资本主义下,每人朝不保夕,随时可以被取代,我想表达的是这种液态生存状态下的情感的荒芜。”
在智良的笔下,城巿是无意识的,不论在地铁巴士、街道或商场,人都是营营役役,匆忙却不知所往,在自由与秩序之间摇荡。他说:“我们说自由,有时太狭窄只讲政治的自由,或者言论表达的自由。我更关心的是人有没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书中有许多关于空间秩序的描述,他坦言很想传递在城巿不同空间的规范化,“我读了很多社会学研究,例如一些法国社会科学家提出关于日常生活政治的分析,讲述生产场域、工厂,生产剥削问题,慢慢关注到空间和地理的问题。今时今日全球资本主义改变了不同地方的地理,成为一个服务资本主义的资本,和经济活动流通的空间,但我们就此被剥削了一个人与人可以连结、有社群的关系、除了消费以外有其他聚合的可能的城巿空间。”他提到犹太裔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的小说有很强的空间关注,例如作品《Life: A User’s Manual》,讲一幢大厦里不同房间的人的故事如何交织,也花很多笔墨去讲室内布置,如墙上挂画、茶几,书桌等等的关系。“他也拍过一部戏,讲无法睡觉的男人在巴黎不停游走,但走不出这个城巿,好空荡。”而这种如同废墟,恍似末世的影像描述,同样出现在智良的书中,“或者我们的城巿欠缺了想像,想像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另一种适应不同生活的城巿空间。”

无法排解的窒息
智良对声音异常敏感,阅读他的文字,耳际仿佛传来街衢的杂音、车厢的广播,行人的交谈,城巿就似永远纷扰闹攘。他坦言自己害怕嘈吵,“如果我去茶楼会很辛苦,左右邻桌我都会听到他们交谈,好辛苦。噪音对精神健康好大影响,当我们整天困在这样纷扰的空间,便会烦躁焦虑,但这个城巿并不在意这些事。”
他从前便说过想逃离这座城巿,如今再思索,他坦言自己无法离开。“我都有想过是否可以走,但发觉自己的条件走不了。中年转业,要重新开始很困难,你教多少年书,写多少本书,都没有意义,全部连根拔起。整天都在拉扯,你在这里非常不舒服,但你找不到另一个地方,愈来愈辛苦。”那么如何排解这种郁结辛苦?智良无奈回话:“我都想知,排解不了。许多愤怒无助,无法改变,那种窒息的感觉,不停团团转就好辛苦。”
这些年来他长期失眠,情绪低落,他经历过最辛苦的阶段,在那些比黑暗更深邃的夜里,他躺在床上,无法如常饮食说话,甚至想过自杀。然后他想到家人、伴侣、朋友,还有花草盆栽,和一连串琐碎遗物。“当你要去想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发现有好多东西要处理,例如银行账户、强积金、家俬,或者不想被人见到自己的遗物。或者你生活下去就是为了不去处理这些事。这个想法是不是好奇怪?”他不禁一笑反问。
虽然筹备新书能让他稍为分神,但这种窒息连写作也无法纾解。“好辛苦的时候是写不出东西。能写已经是浮出少少,才可以回望深渊。而且始终是个审美距离,有艺术上的处理,将情绪有所变换,化成字句或形象出现。”

学习接纳情绪
他知道,晦暗的日子不会于几年间结束,也深知大家都明白这种压抑郁闷的感觉。“讲出来又觉得只有叹息。如果有人找你,又要装作若无其事。因为很复杂,说不清,他们又未必有时间陪你,或者那个陪伴未必是最理想的办法。当你抑郁到忍无可忍,想同人讲,都有好多关口,因为要和别人诉说自己心里最软弱和黑暗的东西。这些都要学习的,而我们的教育和文化,其实并不懂得接纳他人的情绪。”他说,有时只不过需要别人耐心去聆听,不用急着安慰,而是接纳人可以有这些情绪。“我们总是着急地帮助人,或者改变对方的想法,但这个未必是最合适的方式,可能是自己害怕对方的情绪,所以要人收声,别哭了,或者说一些积极的话,其实都不是接纳对方。”他静默一会,继续说道:“有时内心有些困扰痛苦,想被肯定,被看见,可能只是需要一个陪伴,一个专心聆听。”
然而,其实他自己也并不能完全接纳自己的情绪。“我想我总是对自己很严苛,不懂对自己仁慈,或者当自己是一个朋友去陪伴,会有好差的想法或者批评,例如达不到一些高要求,就会好挫败,团团转,好似漩涡般愈卷愈多。”
“如果是以一个病理学的解释,就是不参与社交,自己躲起来,已经是一个病态的准则。但有时既是选择,也是迫不得已,这未必全然能用病的框架去理解。”他认为自己总是处于孤僻的状态,所以觉得和人的连结更加珍贵,值得多加思考。“有时我们的生活方式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立独处的状态,加上近期疫情,多在家工作,变得更加少和人接触,社群关系会萎缩。”他指,人和人多了连结,自然会有更多可能性。“一个人始终做不到好多事,个别孤立的个体就算如何天才,都一定要在群体的力量中才能改变到事情。”心是人最私密的房间,而世界兴许也是一所偌大的房间。在秩序依然的社会里,我们何其相似。要走出困室,我们需要陪伴,需要与人连结,方可渡日。
文:黄静美智子
摄:刘玉梅
21.09.2020
本文在尽量保留愿意的前提下,稍作删减与修改。若欲阅读完整文章请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