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游泳池

我喜欢游泳。
我喜欢慢慢下水,就像贴着锅边下饺子。我从来都不和别人抢跳台,跳台对我来说至多也就是一个可以扒拉着休息的墩子。下水之后,我会先在边上停一会儿,等身体适应了,再划到空一点的泳道上去。可能在别人眼里,这样的出场平平无奇,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也不太能注意。游开之后,我就在泳道里来来回回,像在犁田。自从学会游泳,我就只会蛙泳,速度不快,也打不起什么水花。这大概就是我游泳的风格。
被水包裹,像在模仿飞翔,能上能下,可左可右。在泳道里游着,常常会有人从我身边超过去,在他们靠近之前,水流就会变化,及时察觉,还能给人家腾地方。不过,也会有奇人从下面“超车”,他们贴着泳池的底,比目鱼一样,摆动手脚,竟然游得挺快。我小时候学游泳的那会儿,一度喜欢沉到泳池底下去。学游泳的地方是县游泳馆,是露天的,我总是想象着有什么东西会碰巧落到泳池里,等着沉到底下的人。怀着“寻宝”的心,我沉下去搜索看起来异样的东西。有时候从水面看是突兀的黑黑一块儿,凑近一摸才发现只是泳池底下瓷砖缺了一点;有时候发现一块凸起,沉下去一瞧原来只是出水口;倒是有一次,我探到一副游泳眼镜,它自然而然成了“宝藏”。沉到水下的过程也很微妙:深度增加,世界会变得非常安静,但代价是耳朵会压得有点疼。这大概就是潜水员和水下探险者的感受吧——每当这么想,“寻宝”又有了动力。所以,我就好奇,那些沉到底下去的人,也是为了“寻宝”吗?
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寻宝”,河里就不行。在湖南的县城长大,从小就会被告诫河流危险,雨水、山洪、旋涡、水草、水库开闸等等,都能牵出一两桩意外新闻,即使暑假前老师会嘱咐学生“不要下河洗冷水澡”,但溺水的消息总是夏天的一部分。“水猴子”的故事因此听众不少,这种神秘的生物会趁人不注意把人拽到水中导致溺水,曾经有一个高中同学还绘声绘色地说起乡下的“水猴子”传闻,细节丰富,言辞凿凿。正是由于各种渠道的安全教育,我知道了:雨后不要下河;如果河水水流突然变小或者浑浊,很可能是要涨大水;没有专门的技术,不要轻易下水救人……来自湖南邵阳的蒋能杰导演,拍摄的纪录片里出现过一两次小孩不慎溺水的事件,特别能引起我的注意。
但是,总会有胆大的亲戚拍着胸脯说,“我带你去,放心”。我的“五舅”就是这样的人。五舅姓周,我记事起就常常往来,能做得一桌好菜,又好像有说不完的市井传奇。虎背熊腰的五舅,踩着摩托载着我,捡小路熟练地找到了堆河沙的浅滩,一个大号橡皮轮胎就是我们的装备。游的时候,五舅只有两个字“莫慌”,然后把轮胎推出去,等我快够着了,又推出去,他始终把握着合适的距离,让我不会觉得很难,也不至于太轻松,万一情况不对,他一把就可以把我捞起来。轮胎取代了泡沫泳圈和救生衣,也只有轮胎才配得上江河的气力。滋养着一百二十多万人的沩水,河水相当浑浊,看似平静却实则让人游着斜线,游的时候脚上偶尔会缠上水草,那种植物细长却结实。河里的情况远比泳池复杂得多,因此也练人、练心态,可是也就不会有“寻宝”这档子事了。
出门在外,没有五舅和轮胎,也没有了下河的意愿和胆量,所以我去游泳池。大四的时候,学校旁边是鄞州区游泳中心,场地大,开放时间长,价钱也公道。傍晚下课了,扫一辆共享单车或电动车,来去方便。放游泳套装的帆布袋总是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在英国的几年里,我就没下过水,直到来了巴黎。在巴黎想去游泳馆很便利,随便搜索piscine municipale都能找到不少。我常去的Piscine Elisabeth虽然场地没有鄞州区游泳中心大,但是得益于公共福利,这里票价比宁波更便宜,又得益于巴黎这座城市,来游泳的人也更多样。有次我没带一欧元硬币用不了储物柜,口袋翻遍了也没有,旁边的法国大妈看我一脸窘相,变戏法一般从兜里掏出一枚欧尚超市(Auchan)的红色塑料币。“Tiens,”她乐呵呵地把塑料币递给我,“Prends-ça”。我一试,竟然能用,于是这枚塑料币就留在了我包里,直到我碰上另一个一脸窘相的阿姨。自从感受到一点善意,我去得更勤了。
泳池清澈,一眼见底,也就没有了“寻宝”的乐趣,我就平静地享受水里的时光。晃动的蓝色画布上涂了几道高光,划过的人投下一块阴影,我越发觉得游泳是在模拟飞翔。鸟类并非通过对抗重力而飞行,鱼类也并非通过对抗阻力而游动。游泳自然也不是蛮力所为,还得借助水才能浮起来,水造成压力和阻力,但也提供浮力。一旦这么想,不论是脸朝上仰卧在水面,还是脸朝下游动在水中,都会感激水把自己托起来,不管有没有五舅和轮胎,水都会把我托起来。双手把水拨开,腿向后蹬,我就在水的怀抱里向前再向前。我喜欢游泳,喜欢的是自己被水托起的感觉。
于是,我今天又去了游泳馆。
巴黎
2022.6.27、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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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派派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8-18 22:3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