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的记忆
“心脏神经官能症”,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是毕业那年冬天的时候。那是我开始工作的第一年,也是姥姥去世的第二年。
某一天的凌晨,枕头旁手机不断震动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拉出来。我皱眉看着来电显示,是父亲的电话,一丝烦闷。不知道其他人接到家人电话会是怎样的反应,但是于我来说,更多是负担和烦闷,像是一颗面向我滚落的巨石一般,带着腾空的尘土和飞溅起的砾石。
不过,凌晨一点?突生担心。
“你妈不太舒服,”电话里那位中年男人声音带着哽咽和惊恐,急促地说着,“她半夜突然呼吸急促,我赶紧打了120,现在在医院,你回来一趟吧。”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舒服了?医生怎么说?”顿时坐起来,打开了灯。
“医生说先住院,明后天安排心脏检查,看看是什么原因,”他继续说着,“你赶紧跟你单位请假回来吧。”
“嗯嗯,我明天去公司请假。”我说道,脑海中快速过着这段时间的工作安排,思考是否有特别重要的事情。
“嗯,唉。”漫长的叹气,“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吧。回来再说。”
“嗯,有事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的瞬间,我愣了一会儿,突然开始落泪。我记得那种无助和恐慌,一种伴随我长大、再熟悉不过的无力感。
突然想起来,似乎是初一还是初二的时候,某一次周六放假回家。背着书包走在马路边,莫名感觉到母亲的消失,那是一种很微妙的体验,仿佛一瞬间母亲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把我丢在恐慌和不安中。还不是大人的我,哭着跑在回家路上,因为气息不稳,跑一段走一段,哭个不停。
我一向是不信心灵感应之类神神叨叨的事情的。只是,那次不安感无法抑制,我哭着跑回家,在楼门外就开始喊,慌乱惊恐。母亲确实不在家,不是消失了,而是因为姥姥摔着腿了,没等到我放学回来就已经搭车赶回老家了。
母亲回家照顾了一段时间后,就回来了,她也要顾及她的家庭和生活。后来,姥姥患上了阿兹海默症,慢慢开始忘记姥爷、忘记大姨,忘记母亲。
第二天,我跟主管说明了情况,本来有点担心不会应允,意外地同意了。我处理完手头上需要交接的工作后,就开始回家收拾东西。
后来一切都很顺遂,顺利到车站,顺利到医院,顺利找到病床,看到母亲。她看起来有些苍白,但是精神状态还不错,笑着抱了抱匆忙赶回来的我。
父亲接水回来看到我来了,有些松口气,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我让他回家歇一歇,我陪着母亲。
我整理好行李箱,坐在母亲病床旁陪着她,询问身体情况和明天的安排。如果时间不长,我可以充分扮演好一个乖巧、温顺、懂事的女儿。
第二天上午做检查,第三天就能出结果。
那天上午,我看着母亲被推进检查室,等了许久。我徘徊在检查室门口,看着楼道里各种指示牌和各类行人。医院永远是吵闹熙攘,每天每天,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病,以不同的状态出现在这里。
因为麻醉昏睡的母亲在下午才缓缓醒来。吃了点东西后,我挽着母亲走到两栋病房楼中间的连廊里,散步透气。
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时的对话内容了。不过,大体上是我讨巧说的一些趣事吧,只记得傍晚时候,日落很漂亮。北方的日落比南方的更清晰鲜活,看得到它的轮廓和漫长的余晖。晚上挽着母亲,穿过病房后的花园和运动场,到食堂吃饭,意外的,医院的小米粥很好喝。
那两天的母亲,温和、平静,没有担心和惊恐,也没有窒息和苍白,日常到让我以为这里不是医院,而是我们另一处居所罢了。
第三天的上午,医生过来说明检查结果和情况。好消息是,母亲心脏器质上没有任何问题,不需要做手术治疗。
心脏神经官能症,我看到诊断报告上的结果。医生解释道,可以理解为更年期,神经引起的心跳异常,没有其他大问题,开些药,下午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那是我和母亲第一次知道这个病症,她和父亲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心慌和胸闷背后的病因。
神经?心理?情绪?
这些词在母亲眼里,跟村子里胡言乱语、疯疯癫癫、被人指指点点的疯子几乎等同。我尝试跟他们解释,但是我所说的一切心理情绪知识和观念在她看来,都不及神经病三个字的污名来得重。
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有太在意,因为这几天的母亲,看起来十分康健,而且既然心脏器质上没有病症,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后来,20年初的时候,母亲陷入失眠、焦虑中。我在电话里听她讲她觉得自己脑子无法控制地乱想,无法入睡,坐立难安。我预约了医院精神科医生,告诉她和父亲,周二上午去医院看一看,这个是需要吃药看医生才能好的。
或许是我讲得很坚定让他们信服,亦或许我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的稻草。他们去看了医生,在姥姥去世的第三个年头里,母亲确诊了焦虑症。
姥姥和姥爷是先后去世的,姥爷先走的。在姥爷出殡的那天,我听到大姨说,姥爷是因为操心照顾老年痴呆的姥姥才累垮的。那个时候的姥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吃过饭,每一顿都吃得很多,即便吃得很多,也会喊饿,甚至辱骂大姨和母亲不给她吃的,坏心肠。她不记得她们了,不记得她生养的这两个女儿。
我见到过母亲因此落泪,她说,她很难过,明明应该是最亲的人,但是她啥也不记得了。母亲说她最快乐的时候,是她每次回老家,姥姥都会准备好她喜欢吃的东西,两个人夜里睡前躺在老式雕花木床上聊天,在母亲临走还要塞给她各种东西。
后来的每一次回家,姥姥日趋严重的遗忘让她渐渐不认得母亲了,甚至觉得这是来家做客的远房亲戚。
稳定地服药,定期复诊,母亲开始慢慢恢复起来。她说她不慌了,开始睡好了。我嘱咐她听医生的话,即便现在好了,也要按医嘱吃完。焦虑症这类心理疾病,不是感冒,刚一好就能停药。
今天,我打开通讯录,发现和母亲的上一次通话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所以决定打电话询问一下近况。
而这次的对话,是我第二次正视心脏神经官能症。母亲再次陷入心慌、胸闷的状态中。我再一次向他们解释这个病症,解释情绪问题很正常。母亲说,她没有不开心。父亲说,你母亲脾气已经很好了,在家也没啥让她不顺心的,不可能是焦虑。他们始终执着于找到心脏器质上的问题。
这就是那个坏消息,心脏神经官能症,它从来不是器质上问题。
“心脏神经官能症病因:由于焦虑、紧张、情绪激动、精神创伤等因素的作用,中枢神经功能的兴奋和抑制过程发生障碍,受植物神经调节的心血管系统也随着发生紊乱,引起了一系列交感神经张力过高的症状。”
这个病症背后,母亲她为着什么而苦恼呢?她经历着什么样无法放下的创伤呢?在她寻常中年女性的皮囊下,有着多少溃烂、无法愈合的伤口呢?我无法窥探,我甚至为此感到恐惧,因为或许,那些不堪和溃烂中也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