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秘事(将军x守夜人,gl,风起天阑同人)
兵败垓下,她的副将早已投了敌,同城外叛军里应外合,戮尽她身边最后的忠勇之士,她霸王末路,红袍金甲,杀得长戟雪刃也卷了锋,实在不敌,便从城楼一跃而下,死在了廿六岁的生辰当日。
江山易主,叛军就成了天命,即位的新帝为图仁名,将前朝唯一的将星女君书成了忠孝传说,我去茶馆听过一次,说前朝大司马沈瑨唯一的千金小姐如何天生奇力、气势夺人,又如何运筹帷幄、屡出奇兵,廿岁时便战功累累,高居辅国大将军之位。最后却困于效劳的君父无能,唯有以死方可守其武道。
讲到沈婉身死那日,台上的惊堂木如雷作响。如何如何的,将她编排成了个乐子。台下有孩童瞠目:“那沈将军真能单枪挑那些个人?”
茶已凉透,我轻叹了一声,再也听不下去,留了银子起身。她不仅能,而且战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没灭下斗志,她本可以死在英烈血泊中。她是看到我,才从城楼上越下来的。
她纵身时,鲜血溢眶的眸子里只有我的影子。
她坠下来那时,皇都才算真的破了。副将大开城门迎他的主子,我的沈婉在我怀里咽了气。她口中全是血沫,说不出一个字,身上泥污浸染,我贴上她的颊,她最后轻轻蹭了蹭我,便没了鼻息。她没有说出,但我知道,她清楚自己今日必死无疑,本应多杀几个叛军同归于尽,但看到我时还是没能耐住,她一定是想死前最后一刻同我一起。
她说的,她抚着我的发,柔声道着,“小时我娘跟我讲,人若有来生,来生牵绊最深便是此生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我们白头到老,隽隽,我得看着你,来世便更早遇着你,再不虚度一刻。”
我依旧是城门的守夜人。我这差事清闲,不过打个更添个油灯而已,其他的都不与我相干,新官上任甚至没想起我这个职守。改朝换代也并不是抛了所有旧人,无足轻重的自然就留下接着用。我继续住在墙根下的破茅草屋里,床上依旧留着两幅床具。
今夜朗月初升,我值更时想起白日里说书先生的话,他说沈将军身先士卒,每夜三巡城防。世人不知道,她是来巡我的。
她是唯一同时见过我女儿身和守夜人模样的人。在任何世道,女儿想像男子一样寻常活着不被人作践,只能先作践自己变成男子。我从馆里给自己赎了身以后,为了少与人来往,便在这里做守夜人。沈婉起初嫌这清贫,要将我带在她身边贴身服侍,锦衣玉食,我好歹央着她,才求来了这份差事。我不能求别的。
她那年才刚及笄,生的眉目灵邃,身姿挺拔,束冠和兄长沈敬、同窗公子吴膂、赵无极来清风馆,鸨母排了我去,我一眼便认出她不同,那样山明泉秀的玉一样的人,确实和这馆子格格不入。我收拾了鬓发,问诸位公子听哪出,她问我会不会《怜香伴》。
她兄长诘问她哪里看来这种腌臜书,她垂着头但笑不语,随即不笑了,向三位同行揖了一揖,朗声道,“诸位贤兄谅小弟粗莽,此娘子今夜同我春宵罢,我这就寻鸨母再为诸位讨几个好的来。”
她领我去另一间耳房,吻我后颈前胸,轻声问,“伺候过自己吗?用伺候自己的本事伺候我。”
她来找了我许多次,给鸨母塞的银子比我赎身都贵,到后面几乎夜夜宿在我这里,偎在我怀里,我发难问她,“难道你家里人都不管你吗,任你这样招摇做这些。”
她冷笑道,“随他们去,最后无非要将我配予哪个凡夫俗子,我出阁那日形同死了,不如死前与你痛快活一回。”
我捧着她的脸,边吻边回她,“我这辈子就烂在这里了,只想你别碎在那高墙院子里。”
她推开我,沉沉注视着我,“你没有烂,隽隽。我也不会碎。我定要比那些浊人蠢货强上百倍。”
她想为我赎身,我劝住了她,我给她看我的私房,早已攒够了,只是不知赎出来去哪儿。曾经馆里的姐姐有赎出来身无长技,又疾病缠身,没几天暴毙的;也有被纳了妾,被主母夫君虐待得生不如死的,我也就身子胜于常人的康健罢,除了唱曲儿再无生路,举步踟蹰。
而今终于承望上这荒唐小姐,我要为自己寻个好出路。她父母宗亲家世本就显赫,兄长还刚上任兵部侍郎,她纵然只是个没出阁的千金都还是帮得上我,何况沈婉从小习武,十岁就在练武场无人能敌,近年来跟着她兄长又混迹了官场,替解了多少为难事,甚至听闻圣上都有要为她开女子参加武试上沙场的先例了,她调动我去城门守夜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我提了守夜人这个去处,沈婉不解,她以为我愿意留在她身边,做她的丫头,和她死生不弃。
我那时想着,原来沈二小姐虽是拿我取乐,却也对我有几分真心。但我不做她的丫头,我是乐于照顾她伺候她,但陪嫁去她未来夫君家中,看她从顾盼神飞的英俊美人变作他人妇,沦落到那些来我们馆里哭嚎夫君的太太们一般,我于心不忍。
于是我告诉她,我要做男人,我要改头换面,再不屈于人下营生。
谁知她竟慌了,拉住我的手问我,“是我强迫你了吗,我哪里不好,你还能担待我吗。”
我没想到,她问着问着便在我怀里淌起泪珠来,我衔着她耳垂安慰她,讲我想拥有自己的住处,自己的行当,讲以后若是她想我我还可以改换女儿身去见她,也不会惹人注目。我讲了很多,唯独不敢提她将来成婚之事,我总是不明了,她如何在初见那天一眼就看中了我,我姿色和本事都平平,脾气也并不可人,以沈婉他们四位的身份和阔绰,那天之所以我能被派去迎她们,也只是因为他们来的临时,没有约定的姑娘得空罢了。
于是我赶着酒劲撒娇问她,如何这样看得起我。
她一边亲着我的大腿,一边含混道,“明明是你先看我的”,她亮晶晶的眼睛蒙了酒雾,湿漉漉地抬头看我,“你进来后,眼睛和心思都一直在我身上,对不对。”
原来她知道啊。
她知道我不是一般女子,我只爱慕女人身子,我第一眼就爱上她了。她也是。
她敢离经叛道练武读书和男人一同逛青楼,我便敢谮越犯上目无廉耻做下九流的勾当也要惦记天上的仙女。
仙女为了我不仅下了凡尘,还墮了地狱。
我很快就为自己赎了身,去了城门守夜。沈婉替我向守卫长打了招呼,说是她家家奴的弟兄,从乡下来的,主人家做个善心寻个差事。她暗暗埋怨我,住在这里以后必不能常见,见了也得掩人耳目,粗陋不堪的地方也不自在,全不如跟她回家做副小姐。
我拉着她,坐在刚铺好的草席上,怕她硌着,又拉了自己的绸缎戏服铺在她身下,跟她缓缓叙来。我娘生我前便在馆子里了,她怀我时最盼我能是男胎,哪怕挑担砍柴也是自由身,来去无牵挂。她十来岁被发配官妓,外祖是被斗败的朝廷命官,自小做小姐的时候就求着自由,后来却一辈子任人凌辱,命中注定惨死。她盼着我自由独立,能不必为奴,不必为人玩物,哪怕清贫孤苦,在我娘眼里也是壮志得酬了。
沈婉听得动容,亲了亲我的脸,说,“那你愿意在这里就在这里。我尽力多来看你。”
我笑着,心和手都冰凉。她说多来看我,她像个熟稔的恩客。
她会嫁人,会有儿女,会逐渐忘掉、厌弃我,最终会后悔曾在我这个玩意儿身上虚掷了如此多的光阴和精力。她是女人,甚至连纳我为妾都不行,我甚至不配成为她的外室。
那日月上梢头,黄昏迷朦,我咬住她的脖颈,安静地想,假如能让她只有我,天地毁灭的代价我也愿意。
也许是天公听见了我的祈愿,沈婉武试中了状元,武场上其他考生,什么将门之子什么草芥神童,全都招架不住她的银枪长剑,沈婉名震京城,她这时也才年方十八。她那日深夜了才抽出身来找我,刚饮完酒,脸颊通红,抱住我喃喃,“这是我们共享的。我一直跟自己说我不能碎在宅院里,我的隽儿在一定等我大放异彩。”
我高兴得眼泪直落,我知道她与命运的仗靠自己打胜了,接下来她要去她本就属于的疆场,她不会被困在牢笼里了。
她给那个长她几岁的赵无极做中郎将,一同操练,一同往边境磨炼。一去便是两年余。她启程当日着一身绀色裘皮大氅,鲜衣怒马,眼若琉璃,意气风发得宛如天上星君,连那名冠京城的少年将军也在她身边黯淡无光。我躲在众人看不到的城墙角落,目送她离去,她回眸似在找什么,是在找我吗?我犹豫着伸出手,可她却扭过头去,同赵无极并肩大笑向朝阳而去。
我那时想,流光一瞬也好,我已拥有过天上的启明星,她回天上去,我不该难过。
两年多了,我偶尔听城门上当差的士兵闲聊,说沈家那唯一的千金,一人入匈奴军中深处如入无人之境,力大无穷,杀得昏天黑地几个时辰也不见疲态,说是她那支自己操练的沈家军也才千余人,却势如破竹也不夸张。军中以敌军头颅计战功,那日她的汗血马上缀满了敌军人头,活生生浴血阎罗王。
她像一个我从不曾遇见过的战神,和我那言笑晏晏的爱人的面孔重叠起来,化作一幅斑驳版画,我日日夜夜牵挂心头,深知碰不得、抚不得,却不想还是忍不住辗转惦念,一颗心被刺得又痛又麻,恨不能此刻飞去疆场见她一面,也恨她为何走得那样远,我甚至无法触及她扬起的尘沙。我娘说女子但凡心上有人,便是朝死而生,我如今识尽这滋味,可为何,为何还日日盼着死里还有一线生机。
在这样的枯等里,我在城门士兵的闲话中听到了她和赵无极定亲的消息。
那日她提前班师回朝,我依旧偷偷摸摸藏到角落看她,一身月白鹅黄襦服,身骑白马,俊朗如月。她瘦了很多,皮肤黑了很多,越发衬得瞳仁深邃明亮,她的夫君扶她下马,夫君高大、沈婉明艳,好一双神仙璧人。
我一眼也不愿再多看,趁着嘈杂回了自己房中。当天晚饭份例我一口未动,因为将军归朝,城楼紧闭无需守夜。我便早早合衣睡下,劝说自己不要再想,不可再奢求,而心却颤抖得不住,闭眼也咬着牙,实在难过,于是把棉被也扯开,刺骨秋风吹着,心口疼倒好了很多。
渐渐睡去。直至天将将亮,我感到床上有异样,刹时惊醒翻身。回过神却看到微弱烛光下躺在我身边的沈婉含着笑的眼睛。
我心即刻剧烈地疼起来。
她却笑笑地伸手拂过我垂下来的碎发,仿佛没事人,仿佛中间两年余时光如同虚掷,仿佛此时不过是我们相爱的许多岁月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清晨时分。她略微沙哑了声音,开口问我,“怎么今晚不给我留灯?想不到我要来找你吗?”
“我今天一直都在找你,城门上没有你,你没来看我么?送我你是不是也没来?怎么这样薄待我。”
我眼泪夺眶而出,当即颤抖着双手紧紧抱住她,几近疯狂地吻着她的脖子,呼吸着她身上青松似的体香。老天终究待我不薄,只要能再这样见她一面,什么都不重要。
她当夜累极了,傍晚班师、进宫复命、回府接风宴,一环扣一环,忙完已快天明,却还是偷跑出来找我。她一定是想极了我的。什么亲事,什么前程,惦念这些的人才是傻子。
她抱着我喃喃自语地渐渐入睡,说的无非是她在北疆的山河水月,最后聊着她启程那日,她回头在众人里寻我,赵无极问她那城门全站着王公显贵的少爷,婉儿是在看心上人吗,她细想一下,问话是对的,她真的是在寻心上人,于是想着我,就开怀大笑了。
都值了。
当天我们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厨娘阿檀敲门敲醒。我住的茅屋边就是城楼的厨房,来这里做事这些年,我和孤女阿檀相依为伴,对外称表妹,有“男人”撑着,多少阿檀也好过很多。
阿檀不知我女儿身,一般不进我屋中,这天早上是因为始终不见我应答,一时担忧才破门而入,却看见我和沈婉。沈婉被吵醒,和阿檀四目相对。阿檀慌忙退出,连声说自己不知我有客,只是喊我共用晌午饭罢了,既然有客,她多备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