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论语》劄记十则

有一时,对于古典注疏里的“集注”形式感到兴趣,觉得各注其注、各是其是,比一定认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或许更为有意思一点。人之思想能相通,这是“不隔”;人之思想又绝难彼此全如一人,这又是“隔”。更何况,古今可以遥及上千年,人之思想又是形诸文字,而今昔文字又是不隔而隔。这哪里能够有勇气说那文字的意思,这个肯定是对、那个肯定是错。有了这一层想法,便取了程树德先生的《论语集释》来做尝试,用一个“集注”的趣味去重新读一读《论语》。顺手一口气,按着前几章的顺序,做了十则读后的劄记,一直留存着没有丢弃。如今,以《劄记十则》为名,合在一起作个引子,以后如有机会和心思,再来续作亦未可知。
“道同齐味”与“人不知”之二解
“有朋自远方来”这一句,曰“朋”,曰“远”,则“友”与“近”,全在其中了。
郑康成注此云,同门曰朋,同志曰友。与友相较,朋则稍微疏阔一点,而又是从远方来,那么平时并不密接,就可知矣。强调“既疏且远”,则“又密又近”者,更何论矣。古文中,这样的表达法,乃惯见常闻,就像我们现在口头常语所谓“连如此都可以,那么如彼还有什么可说的”。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同门同志,成己成物,教学相长,疏密远近,来聚而悦乐,道同齐味,欢然适愿,那是“知人人知”之极致了。程子曰,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这是说由独乐而至众乐,与下文的“人不知”之所谓,对照着来读,则思过半矣。
我们平常人,说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已经是很好,要再往下说,就觉得难说,说不好,干脆就绕过去,不提了。而孔子高明,就高明在“说下去”。学而时习之,那是“成己”。“有朋自远方来”,那是“成己成物”,道同齐味,当然是愉悦。但是,成己却成不了物,“人不知”,那该怎么办呢?
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皇侃义疏云:“人不知”有二解:一是古之学者为己,己已得道,他人不见知亦不愠怒;一是君子不求备于一人,若人有钝根而不知解,则恕之而不怒也。此二解,分别甚细,一是人不明白我,或者说不理解我,而我却是并不生气;一是人学而又学,却老是不明白,难以甚解,你却不恼怒他,不去责他“太笨,怎么这样还不懂”。
这二解,看似有别,其实倒是一样。这里亦有个隔与不隔的关系。人己有隔,而大道不隔,到底是喜是愠?如是喜,那是重于道,而非人己之间也;如是愠,那是但求人己不隔,却与大道往往相隔。
拿学习中的知解之一解而言,己知人不知而怒,则己不知而人知,就易于妒也。那就直往“人己之间”钻进去了,要摆脱出来就难了。
而从别人对自己的理解之别一解而言,所谓“人不知”的情况是常有的,即使“愠怒”,看着也是难免。朱子说得坦率,不知而不愠,“逆而难”,也即是说,愠倒是人的本然天性或者说第一反应,而不愠却是逆着人的性子,由后天而养成,所以要办到就难。只是有了前面的学而时习之,而有盛德,不厌不倦,才能“难而不难”。
此外如新约里的耶稣,履海而来,门徒害怕地大喊:“这是鬼怪。”耶稣全不愠怒,对他们说,宽心,是我,别怕。这种“不知而不愠”,则全赖对于门徒信仰自己的那一份信心,由信而信也。
学之“时与习”
《论语》学而的开首三句,是说起论语口头上最熟悉的三句。不过,把这三句作通解,并且前后一贯而有递进,则还多少要有点深思。
“学而时习之”中,学是觉悟未知也,而习则是温故而知新也,学“未知”,习已知,悟都在其中。“时”字恰正是关键。历代注疏中,对这一“时”字,可注意者有:皇侃义疏曰:时有“年中为时”,春夏时气清而轻,诗乐在“声”,声则清而轻也,故春夏宜学诗乐;秋冬时气重而浊,书礼是事,事则重而浊,或者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沉重”吧,故秋冬宜学书礼。时又有“身中为时”,一个人学得太早,则易迷昏;学得太晚,已有太多“先入”的东西,往往扞格难通。此外,不同年龄,宜学不同的东西。时更有“日中为时”,一日不间断,即所谓“学无废业”。
又《焦氏笔乘》引赵仲修的说法,学非仅学知识也,重在学为人也,学为圣贤也,故习亦非仅为习诵,而在行也。“习于行”,则一日、一岁、一生,无不是行也,故人之一举手、一投足,皆可为学也,这是学无间断的真义。如是这样,则人无论快乐,抑或痛苦,做大事,抑或只是洒扫庭除,都是学而时习之。出入起居,饮食游观,疾病死生,无非学而时习之。此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亦是朱熹《近思录》“近思”两字的意思,与其去想远处的东西,倒宁可去想想近在手边、身边的事情。
“鲜矣”与“未之有也”
《论语·学而》子曰首篇之次,即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凡现代人,经过像法国大革命这样的“革命”洗礼过的,对于上述的话,总有点接受不了,甚者视之为“奴才哲学”。这个暂且放在后面来说。
首先的感慨,却是论语的历代注疏者,实在是辛苦。遇到有子这一句,迎面就是急需要解决的两大问题:一是学而首篇子曰三句之后,为何紧接就是“有子曰”;二是论语中凡及孔子弟子,为何只有有子和曾子称“子”而不名。
历代注家于是各个“开动脑筋”,想像力丰富而又联想力强大。有注家认为,一般总说论语是孔子门人的记述,其实倒可能是孔子弟子有若及曾参的弟子所记,故称有子曾子,乃尊其师也。又有注家引柳柳州采诸太史公的说法,有子称子,是因为孔子既殁,诸弟子尝以其似孔子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是以称子。而又有注家认有子叱避之说,是史氏采杂说之谬。更有注家在有子与曾子之间区以别之,曾子对于孔子之道,是守约而力行,有子只是知之而已。至于“有子曰”之后,又次之以“子曰”,再次之以“曾子曰”,则是表示有子曾子皆师事孔子也。古来成语所谓“皓首穷经”,即如上述的“费尽心力”,则不待皓首而早已白头矣。
回过来说到有子这一句,即使孝弟,如果君亲有过失,有过错,那么到底要不要犯颜而谏呢?看来还是要的。只是不可“好之”也,不能为“犯”而犯。
为“犯”而犯,看着好像是劝谏,是纠正,其实倒成了手段,那目的却根本只是“犯上”和“作乱”,那就有点可疑。罗兰夫人有一句话,自由啊,天下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这里面一个最大的关捩点,也就是:“好之”还是“不好之”,如果只是喜欢犯上或作乱的那一种“造反的快感”,那么无论打出什么漂亮的旗帜和名号,那都是只有破坏而无建设也。
集注里面有一注家,注意到了犯上是“鲜矣”,而作乱是“未之有也”,一个是少,一个是绝没有。这里面有一点点小小“空间”。他说,以“好”见开,则生陵犯之惭;以犯见塞,则抑匡弼之心。孝弟之人而好犯上者,可能也有,只是少,“微有所许,奖其志分”。奖的是他敢于犯颜直谏,这一条不能因其犯而堵塞住。而要他有所惭愧的,是那个“好”字,不可过度地老想着有陵犯之意,并以之为乐,那就是“异化”了。用“鲜矣”开了一条缝,用意就在此。
集注的烦与好玩
《论语·学而》上篇,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云云。后一句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一作“其仁之本与”)”。我辈读书粗疏,字面看上去毫无问题,而历代注家却看出不少疑问。
一是此句究为孔子之言,还是有子之言。各家纷纭。有说全是孔子之言。有说前两句是孔子之言,而其中“本立而道生”一句是诗经的逸句。有的则说全是有子之言,而看着却像是孔子的话,恰恰说明有子似孔子,所以孔子殁后,弟子一度以师事之。
二是“其仁之本与”一句,宋儒从字面意义上看出问题,有的认为孝弟本身即属于仁,怎么仁反而由孝弟而来。有的认为仁只求于心,不必求诸父兄事物。至于直斥有子此言支离。其实早在汉晋,已有仁孝先后论,就是讨论到底先有仁还是先有孝,到底是先能事父兄,而后仁道乃大成;还是仁性本有,而后才能事父兄。总之是有疑惑,老觉得孝弟与仁,不是同一层面的概念,而以孝弟为仁之本,更有点弄不通这里面的根由。于是,一些注家根据唐石经等本子此句中的仁字作“人”,而认为应是孝弟乃为人之本也,则于义为顺。仁者,人也。仁有“仁徳之仁”义,则为后起。人旁着二谓之仁,原义如果中之仁,萌芽二瓣,是人身生生不已之理也。这样,孝弟就是人之生生不已之理之本也,不孝弟则其心已麻木不仁,更何以成其为人。由人身生理之本而广延之,则由己及人,而至于治国平天下,返溯其本,则孝为先。
看集注本,一则很好玩,一则又很“烦”,简直想不到历世历代,在一句简单的话上“堆”了多少东西。现代人耐不了这个“烦”,真会说“有空”“吃饱了”。固然,可以把堆在那里的东东西西都剥离下来,以便把那原来的东西给显露出来。不过,剥离下来的东西,却不能抛在一边就不管了,只把它们看作废料再也不理睬了。就像整理国故时的“古史辩”派,只要证明一本古书是伪书,那就直把它看作“废书”,了无足观。却不想,虽是伪托,却也是中国思想之一部。那么,集注本里堆在那里的这么许多东西,也是一样。虽然可能把那“原意”遮蔽得严实,但它们本身却也是历代读书人的许多想法,总也不能说一点无用吧。
“注经生态”里的“往回拉”
读集注本,始知古来“注经生态”,并非如想当然之不堪也,各注家往来议论,倒不是依着所谓“标准答案”层层“图解”,趋而至于极端,直说出不像是“人话”的所谓“经解”。对于中国传统所谓的集权专制,实在是需要换一副眼光来重新再看一遍的。从各家注疏来看,只要有一些看上去有点不像人话的话,总会有人出来把它往回拉一下,把话说得实在一点、在理一点,不会愈趋愈极而至于虚而假。
在“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一句里,那个“鲜”字,又成为注家的一个关注点,就像前面说过的“为人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的那一个“鲜”,说是少,却不是未之有也,总有点“开门”的意思。而朱子注“鲜矣仁”,却说,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学者所当深戒也。这个话,就有点说反了,只有“更深一层”的话里,才能把“浅一层”的话包括进去,就像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连“朋而远”者亦可乐,那么“友而近”者可知矣。朱子的这一点暇疵,却并没有逃过后代注家的眼睛,也并不因为所谓“舆论一律”而被“硬撑”在那里。不少注家就说,鲜,就是少,但不是绝无。说得绝对的话,就给拉回来了。
还有这个“巧言令色”,一般的理解当然是“好其言语,善其颜色,皆欲令人悦之”。更有注家极而言之,致饰于外,务悦于人,必有阴机在内,有包藏害物之心。言其本徳之心亡,实在是说得太轻。大有凡具“巧言令色”外貌之人,则必是内怀深险的恶人的意思。圣人说得“客气”,才说是“鲜矣”,其实言外之意倒是一定如此。
面对这样的极端语,“注经生态”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有注家就说,人固有饰巧言令色以悦人而亡心徳者,亦有生质之美,言自巧,色自令,而心徳亦不亡者。这个话真说得好,否则,生就“欢喜脸”,善言辞、好仪容的人,那生存压力就极大,不是愁得容颜大改,就是假意换一张“假面具”,方才可以幸免,那实在是“把话说到哪儿去了”。从集注本里看出的这个“能够把过头话拉回来”的注经生态,在社会生态里实在也是不可缺少的吧。
《论语》里的“数目字”
看到《论语》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云云这一句,首先就注意到那个数目字“三”,联带着就想及“数目字”在中国文化里面的种种表现。
记得像我这样年纪的这一代人,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总也翻读过当时很有名的一位美籍的华人史家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之类的让人耳目一新的史书。这一位史家的一个有名判断是:中国古来缺少的是在“数目字”上的管理。这是的确的。与西方工业革命后自然科学烂熟而形成的“标准化”管理一比较,中国社会实在是显得一片模糊和“混乱”,总之是在“数目字”上算不出一本“精确的账目”。不过,有时候与小儿夜读时谈起,这根子总之还是在于整个文明“坐标系”的变换。在一异己的坐标系下衡量,再怎么样都是不合适,不合适的一种极端的观感,那就是“贫困落后”。而西方早期“航海”时代海盗式不道徳的劫掠行为,在所谓新的坐标系下,却转而被视作“无畏的进取”。当然,小儿的一句话也说得在理,就算没有明清时期“外来的强加”,新坐标系迟早总还是要来的吧。不过,从自己这里“长”出来,总还是要比“外加”好一点吧。
这话有点说远了。还是说回到“数目字”。数目字与中国文化倒不是“绝缘”,用的地方很多。比如这里的“三省吾身”,有注家就说,古人简策繁重,以口耳相传者多,以目相传者少。且以数记言,使百官万民易诵易记。论语中以数记文,如一言、三省、三友等等,那是很多的,总之皆口授耳受心记之古法也。其实,这古法现在还在用,比如五讲四美三热爱、八荣八耻、三严三实、两学一做之类,民族的传统“格式”,没有那么容易去除净尽的。而在中国的数目字里,“三”又是比较特别的。始作于一,阴阳为二,而成于三。所以有注家言,古人于屡与多且久之数,皆以三言。如三月不违、三思、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三人行等等,不可“若一、若二、若三”地一一求之。就像这里的三省,当然是忠、信和传习三者,但如像现在做报告那样,第一是什么、第二是什么云云,却又好像有点儿说“小”了。
在曾子“三省”中,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平时说得多。朱子注曰: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并认为忠信做一事看也行,做二事看也行。但另有论者却在忠信之间辨析认为,天下之事,有时“理所当隐而不当尽者”也有,比如父攘羊而子证之,虽是尽己,但圣人却并不以忠直许之。总之,忠与信还是有分别,忠以心言,心无私隐之谓忠;而信以言论,言有准实之谓信。世事多样,有时会如鲁迅所谓“没有写处”、没有说处,那就心里洞明,不能保证有话都能说、都敢说,但可以保证凡说的都是自己认为对的真话。这也可以说是忠与信了。巴金老人晚年痛定思痛提倡“说真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至于“三省”中的“传不习乎”,平常说得少,却是极重要。其中的这个“传”,有的本子作“专”,这都是因为古来文字假借太多,递相传抄,最后难以确指。不过,在这里倒是关系不大,即使作“专”,亦可通解作曾子所业既专,而习之又久,师资之法无绝,先王之道不湮。不过,作“传”,那意思就更深刻。传是“施之于人”的事,如果连自己也心不知解、素所不习,却要传之于人,岂不误人。有论者曰,以未尝躬试之事而误后学,其害尤甚于不忠不信也。或者,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古之学者为己,古之师者“先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习于己,则一定不传于人也。
再谈《论语》里的“数目字”
《论语》学而篇里接下来一章,起首就是“导(一作“道”)千乘之国”,又是一个与“数目字”有关的话题。这一次,历代注家都认认真真地“演算”了一回算术,绝非“三省吾身”之类的“虚指”。
这一道算术题的源起,在于论语马融的马氏注与包咸的包氏注,对于“千乘之国”的千乘,各有理解,互不相同。
马融注依周礼及《司马法》,则每八百家出车一乘。而包氏注依孟子、王制,千乘之国即百里之国,则八十家出车一乘。这里面,一个关键的算术演算“点”是:八百家出一乘,军赋负担较为合理,但按千乘的总数演算而来的囯之面积,则超出方圆百里之数,与孟子不合。至于八十家出一乘,正好合乎百里之国的规模,但那负担似乎有点重。
于是,历代注家的数学头脑被激发起来,想尽办法要把这几个数目字凑成一律。以马注为是的注家,为了在国之面积上合乎百里之国的说法,则认为百里之国以出税之田言,非以封域言也。封域内山川林麓以及涂巷园囿等固已除去矣。苟境内山川甚多,而封域止百里,田税所出,安足以给用乎?所以,大国百里,其封疆必不止此。那么,这个“超面积”的问题,就算解决了。
而赞同包氏注的论家,则要解决那个军赋的负担问题。八十家出一乘,甲士步卒合七十五人,而牛马兵甲粮糗刍茭具焉,八十家恐非所能供给。不过,有论者就说,这兵制其实复杂得很,都鄙出车不出兵,乡遂出军不出车。天子用兵,先尽乡遂,再取都鄙及诸侯。而诸侯用兵,则同样先尽乡遂,再遍征境内。都鄙调发之法,只三十人之数。而七十五人者,为丘乘之正法,八十家不过一家一人,且日常只是备而不用,进行一些“搜田讲武”的军事操练。山林不禁,造车不难,马牛畜之民间,可给民用,刍茭则更是野外之人所容易得到的。这样一算,何患其不能供给呢。
还有注家更是用起了“模糊数学”,安得拘拘焉以八百家或八十家出车一乘为一成之例也?千乘只是大略言之,总之是地广则国富,国富则车多,不尽称徒(徒步之兵)以造车,亦不尽计民以赋车也。
还有一位日本论者物茂卿,说得更是干脆:万乘,千乘,百乘,古言也。谓天子为万乘,诸侯为千乘,大夫为百乘,语其富也。如千金之子,孰能计其囊之藏适若干而言之乎?古来注家布算求合,可谓“不解事子云”矣。(子云,汉扬雄也。自云“其少不师章句,于五经之训所不解”。历代贬抑之者正亦不少,于学问、仕宦皆指其“不解事”“不晓事”,迂腐不通达。)
这个话,简直把中国古来的“数目字”文化的真相给道破了。我们可以用“准确的演算”去做一道“并不精确的题目”,也会用“模糊的演算”来做一道精确的题目。与西方文化接触后,我们也在学习用准确的演算去做精确的题目。不过,这个世界到了如今的“后现代”社会,以准确与精确为代表的“科学”,由人类一手培育,却反过来开始“异化”于人类。那么,模糊与精确之间,到底有些什么别的“洞天”,实在是不好说也。
“无大小”与“主一无适”
《论语·学而》“导千乘之国”一章,那“治国之理”,凡五者,曰敬,曰信,曰节用,曰爱人,曰使民以时,亦是务本之意也。
这里面,敬与信,总是联在一起,有点因果之间的联系。皇侃的疏谓,事无大小,悉须敬。这个“无大小”,却是敬的一个关键。我们往往大事、紧要事,知道郑重,把事情当作事情来做。至于那些小一点的事、或多少不是太关紧要的事,那就容易忽略,容易敷衍,或者做也是做了,却多少总省略一点,轻重上面总向着轻的一方面偏向一点,做不足这个事上下四旁的全部。
这个“敬”,还有一个意思,朱子说得最好,叫做“主一无适”,就是主于一而不旁适的意思。这个意思,记得梁任公最是赞赏,他的人生是追求兴会淋漓,兴会则全在于专注和投入,这个就是主一无适了。凡一时一地,总只能专注于一事,这才是对这事有敬意,或者说是尊敬。而如今,却是以一时能够“多开窗口”、同时做多事为尚和为上,认为是能力强盛,其实倒是做事不敬,时间一长,对于人事没有敬意,则人生也就虚浮,往往心意里面也就会觉得空洞。
有了敬,才能谈得上信。有敬意,才有诚意,那才会有诚信。如果你本来就不是把这个事情当作事情来做,那么这个事情往往就只是招牌或者标签,“借着这个事儿却有其它的用意”,这个哪里会是信呢?有论者谓,信者不用权诈,不朝更夕改,惟此真确之诚,表里如一,始终如一。虽事势之穷,亦可济以变,而总之昰守常之时多,济变之时少也。
至于节用与爱人,这里面也是有着因果之间的一贯性。虽富有一国之财,而不可奢侈,故云节用也。虽贵居民上,不可骄慢,故云爱人也。其实,节用是“一体而两橛”,一是资财上,不奢侈,俭省下来,那就可以拿来爱养民也;另外一个却是在地位权势上虽强,节用可以养成不骄纵慢待人的心性,那也就能体恤爱护民众也。有论者谓,节非褊啬,务欲返一国奢靡之习而同归于淳朴。当然爱人之爱,也非姑息,只是务欲合一国臣民之众而共游于荡平也。
最后是那个使民以时,目的是不妨夺民众他们自己的农务也。王制云,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这是所谓公旬之政,也就是为公家无偿付出的劳役,是一种社会义务,那原则一是不可过重,一是合乎其时。这种公旬之政,周官里的设计更是合乎天道人性,有丰年凶年之别,丰年三日,中年二日,无年一日。义务的劳役,既包括公家或互助的耕植、刈获等农事,也包括兴筑、樵采、修桥道等公共的劳务。总之,还是要像春秋传里所说,凡事之启塞,皆当从其时也。一旦彼此有所妨夺,则马上即成苛政,民众只有怨之,绝不可能视之为“我们的事”了。
“本与推”和“行与文”
《论语》学而篇“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一章,集注本历代论述,全围绕“孝弟、谨信、泛爱亲仁”中的“本与推”之关系,而归结于“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中“行与文”之讨论。
孝弟、谨信、泛爱亲仁,都是“行”,这里面却有“本与推”之别。孝弟是“事父兄”,相对于“事君、事长、事公卿”,当然是本,但就算在“孝弟”本身当中,则孝又是本,弟之所以事兄长,则又是由本推及的。所以,有注家就注意到,《论语》子罕篇有所谓“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事父兄都是“入”,即所谓本也,而此处孝弟父兄之间,固同为本也,亦尚“有出有入”,全在于此处返本而至于本中之本也。
朱子认为,谨,在于行之有常。信,在于言之有实,广爱众人而亲近仁者。这些都可以说是由孝弟扩大推及而来也。中国文化中的这一个“本与推”的关系,实在是意义重大,是由近而远,讲究实在与切实。所以朱子著作曰“近思录”,复旦校训所谓“近思而笃行”,即取义于此。不过,如今社会或已经理解不了这个意思,总认为所谓“远方”好像是更为高远。在日常的口头或者字面,近思之意往往连尚算作“一个留存”亦有点勉强,而“志存高远”却成为一个更好理解的口号,全不明白所谓根本,只在于“近”处吧。
说到这里,就要及于“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一句。这很明白,就行与文而言,行是本,文是末。或者可以说,行是“近”处,文却是“远方”。不过,与孔子另一处文行忠信“四教”的说法合在一起看,却给历代注家带来了麻烦:到底是文先行后,还是行先文后。
于是,不少注家开动脑筋,意欲说通这个道理。有注家说,这里有个少长之别。此处指弟子即幼童言,先之以孝弟诸行,而学文后之,文有义理,非童所知。而四教则对成人而言,百行皆所当谨,非教术可遍及。所以先之以文,博文就可以自得之而用之于行也。又有注家认此处之文,即童蒙所习之字也,非诗书六艺之文。更有论者说,孔子施教,应机适会,教体多方,不可一例视之,故或先文或后文。在集注本中看到所有这些“圆通”之说,实在是觉得有意思。
当然,不管怎样,从“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一句的字面而言,总还是“先行后文”较为妥贴一点。不过,更有论者说,行有余力,当然是说行是根本,却总还是要留出“余力”,不可把这“余力”两字轻轻看过。未有余力却去学文,那么是文灭其质;有余力却不去学文,那么就质胜而野了。如果只力行却不学,全不知圣贤成法或事理当然,那就很容易全凭自己的一己之见而行事,则不仅是野,更会是陋了。所以,这个余力,当然是处“轻重本末之余”,却也并非可有可无,学文说到底,也或者是不可缺的吧。
不过,到了后世,学文却更多与功利合在一起,成为博名谋利之技,到了这时,不仅那个“行”字就变得更为重要,而且对于那“余力”两字更应深长思之,这实在应是诚意本然的本性之力吧。特别是每个人童蒙即开始学文,如果蒙养就已经不端正,把学文与功利的因果视作当然,童习而长安之,人心里面的固有之良,日封日闭,名利之念却是日炽日烈,诵读越勤、文艺越工,人却越是往坏处走。有论者更是愤然反问:束发受书,即便以利禄诱之,为人父兄者,胡不一思而甘使子弟为俗人也。痛哉斯言,于今更是适用。
多解好过“唯一解”
《论语》学而下首章“子夏曰:贤贤易色云云”中的“贤贤易色”,在集注本里面,没有“唯一解”或说“标准答案”。我粗粗点了一下,至少有三解。这又让我想到此前说起过的那个“注经生态”的话头,实在并非死水一潭、守于一尊,多少还不缺少活跃,历代注家追求的还是“多少总与別人有点不一样”,与目下“微信”时代“你跟我也跟、你转我也转”的雷同相比,可能倒反而“个性”强一点,亦未可知。
这个“贤贤易色”,在现代人的注本里,几乎是不言而喻、当然不二,一律解作“好德如好色者也”的意思。在历代注家里,这个解释也是占了很大的比例,算是比较“通行”的一个。朱子的四书集注里,即作如此解释,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诚也。更早的何晏的集解里,也有这样的解释,易色,言以好色之心好贤则善也。皇侃的疏里,也几乎差不多,凡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贤,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于贤,则此人便是贤于贤者。
其实,我对于这个解释,也很是喜欢,对于孔子更是佩服。这就像“食色,性也”的话一样,对于人的本性,一是能体贴,二是能直视,三却更是能抬高一步。好色,往往是人性里面最为本然,也是最为牢固,有时根本是不用学习、鼓励、督促而能够热情地投入的。这个状态实在是好,也是难得,但是那个“色”,多了或者过了,在伦理上或者道徳上,总还是负面的“淫”,“过而又过”,就不免乱了。而孔子这个话,如果是以好色“易于”好贤,那实在是说得中肯却又大胆,不避人性之本,说到“色”,没有知堂所谓的“上海气”,只是理解、同情,却又是严正的态度,可谓是“正”色。同时,却是借了“好色”的那种“不用人在后面推而自己起劲地作为”的难得的状态,来说“贤贤”的事。如果“贤贤”能够做到那样,就好了。这与古语“从善如流”,也是一个状态,只是都是不大容易也。
这儿顺带想到小儿很小的时候,带着他参加大人们的聚会。有人不注意,饭桌上忍不住大说“黄色段子”,好色得可以。一旁有人想起今儿有小孩在,就提醒他注意,那位仁兄也很尴尬。当时小儿正在开读经典,突然脱口说出好徳如好色者也的话来,一下子把尴尬气氛打破了,满座释然,至今不忘。
贤贤易色,用好德如好色来解释已经是很好,或者说是已很完全,但古来的注家却还在开动脑筋,想“辟出蹊径”。同样在皇侃的疏里面,转引了“另一解”:上贤字,犹尊重也;下贤字,谓贤人也。言若欲尊重此贤人,则当改易其平常之色,更起庄敬之容也。这个別解,意思并不见得更好,但是在已几乎是正解的解释广布众口的环境里,却能够在一字一句里看出不同的意思的组合,而且也自然不牵强,那就不容易,或者可以说有点儿“机灵”。
在历代集注里,我还看到一个“第三解”:贤贤易色,专指夫妇之伦而言也。所谓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公余的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在妇为嫁徳不嫁容,在夫为好德非好色也。虽然那个色,与第一解有一点相同的地方,但却只是指夫妇之间重德还是取貌之间的区别。
那个易色的易字,在这里也是解释各有不同,有的认为是平易之易,在容色上平易单纯一点,反而是彼此容易亲近。在这儿想到有人谈到好莱坞女星赫本,说是容色太美,如果娶之为妻,真不知如何相处。这个话,可能也是上述的不容易亲近的意思,当然这绝不是说她德上有什么问题也。另有注家也同意专指夫妇之伦的说法,而解“易色”之易为轻也,并引汉书颜师古注:易色,轻略于色,不贵之也。因为如果色衰则爱弛,则夫妇之道穷,只有好徳乃可久合。总之,这个第三解,说得也很好,虽然私意认为也不见得能够超过第一解。不过,就“注经生态”而言,多解总是好过“唯一解”也。
《论语》学而下“贤贤易色”章,还有一个“尾巴”留在这里略谈一下。那就是“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这一句。平时粗粗一过,不会发生什么疑问,无非是说,前述“贤贤易色、事父母竭其力、事君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四者,都是立人之本也,力行之为第一,为学却是其次,甚至就算不学,只要这些做到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次读《论语》,下决心读一下历代集注,却是没有这样简单。当然,大部分注家的理解,还是通行的这种:“人伦之大者,而行之必尽其诚,学求如是而已”;“能是四者,则于人伦厚矣。学之为道何以加此?”
但是,有论者却认为,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辞气之间抑扬太过,其流之弊,将或至于废学。那意思是说,如果过份强调务本力行,则足矣满矣,不学而学,则学为末,甚至可以废而不学矣。那么这一句本来在“学而”篇里的话,却把一个“学”字如何摆放呢?
务本之言没什么错处,但是言之过份,却把做与学对立起来,好像做才是实做,学却变成了虚相为学的样子,这总有点说不大通。而且一旦进入此种理路,则历史上却是有不少教训。实做的劳动者容易对动口动笔的所谓知识者、读书人怀一种排斥与不满的情绪,最后把本来其实“学做一致”的那个本体一拆为二,要么以学废做,要么以做废学,终竟是两废之、两失之也。
于是有论者就说,此处子夏所言,不仅是不想要废学,其实倒是在务本之外,反而是强调为学。“虽曰未学”的口气,应注意那个“曰”字,绝不是不关紧要的一个无意思的语助虚字,好像是“虽未学而必谓之学”的意思。这个“曰”字是子夏以假设而作强调的口气,四者人伦大道,实由学而来,学得却又实行,则大佳也。如此之人,则必是饱学之士,即使他自谦或别人说其未学,却总没人相信,一定是要说他们学得好也。这个解释,则与一般通行的“不学而学”的理解,完全反了过来了。
想到前此夫子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话,那个余力也不是可有可无,学文总还是不可或缺,我就有点觉得“必谓之学”其实是“必学”,这个解释可能说得更好。学之本当然在于敦乎人伦,失乎此则学而为口耳章句、富贵利达之学矣。故贤贤易色以下四者,言学之所以为学。不过,如果说敦乎人伦便是学问,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却也是不对。学不分明,也难以敦得伦纪。人固然需要力行,但力行之前先要有“讲明”工夫。不然,自以为做得很好,其实做去“未有不差者”,那倒是不学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