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1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第四章 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及其性与天道的问题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第四章 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及其性与天道的问题
周初是少数统治者的自觉,《诗经》时代末期 及春秋时代,则扩展为贵族阶层中的自觉;孔子则开始代表社会知识分子的自觉。
在现实环境中所作的改良性的主张,这是孔子的“大 义”。不考虑现实环境,而直就道理的本身立说,这是孔子的“微 言”。同时,一样的话,说的对象不同,表达的方式也常因之而 异。有的仅适于某一特殊对象:有的则可代表一般原则。
第一、在中国文化史上,由孔子而确实发现了普遍的人 间,亦即是打破了一切人与人的不合理的封域,而承认只要是 人,便是同类的,便是平等的理念。
(一)孔子打破了社会上政治上的阶级限制,把传统的阶 级上的君子小人之分,转化为品德上的君子小人之分,因而使 君子小人,可由每一个人自己的努力加以决定,使君子成为每 一个努力向上者的标志,而不复是阶级上的压制者。
(二)孔子打破了以为推翻不合理的统治者即是叛逆的政 治神话,而把统治者从特权地位拉下来,使其应与一般平民受 同样的良心理性的审判。
(三)孔子不仅打破当时由列国所代表的地方性,并且也 打破了种族之见,对当时的所谓蛮夷,都给予以平等的看待。……所以《春秋》华夷之辨,乃决于文化而非决 于种族。
第二、由孔子开辟了内在的人格世界,以开启人类无限融 合及向上之机。……所谓内在的人格世界,即是人在生 命中所开辟出来的世界。在人生命中的内在世界,不能以客观 世界中的标准去加以衡量,加以限制;因为客观世界,是“量”的 世界,是平面的世界;而人格内在地世界,却是质的世界,是层 层向上的立体的世界。……春秋时代代表人文世界的是礼,而孔子则将礼安放 于内心的仁;所以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此即将 客观的人文世界向内在的人格世界转化的大标志。……由孔子所开辟的内在的人格世界,是从血肉、欲望中沉浸下去, 发现生命的根源,本是无限深、无限广的一片道德理性,这在孔 子,即是仁;由此而将客观世界乃至在客观世界中的各种成就, 涵融于此一仁的内在世界之中,而赋予以意味、价值;此时人不 要求对客观世界的主宰性、自由性,而自有其主宰性与自由性。 这种主观与客观的融和,同时即是客观世界的融和。
第三,由孔子而开始有学的方法的自觉,因而奠定了中国 学术发展的基础。……广义的学,兼知识德行 二者而言。狭义的学,则常是对德行而专指追求知识。
第四,教育价值之积极肯定,及对教育方法之伟大启发。孔子对政治上的究极理想,乃在政治权力自身之消解……但从“有教无类”这句话看,他是把教育自身的价值,远 放在政治的上位。
第五,总结整理了古代文献,而赋予以新的意义,从文献上 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基础。
第六,人格世界的完成。这即是统摄上述各端的性与天道 的合一。
春秋时代,已将天、天命,从人格神的性格, 转化而为道德法则性的性格。并将传统的有人格性的宗教意 识,由过去之天、帝的最高统一体,落下而为一般的鬼神,并赋 与以道德的规定。此一倾向,在孔子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即是 在孔子,把天与一般所说的鬼神分得更为清楚,而采取两种不 同的态度。
凡站在道德实践上看问题,则道德的涵融性, 常重于概念的排斥性。因此,他对于传统事物,只采取价值的 转换,而不采取革命打倒的方式。……《论语》上对鬼神的态度,实 际乃是一种“阙疑”的态度。而《论语》中所记载的孔子自己祭 祀的情形,则完全是表现他自己的诚敬仁爱之德。尤其是在祭 祀中,他反对“非其鬼而祭之”,祭祀的对象,以祖先为主,这实 际是孝道的扩大,亦即是仁心的扩大。……孔子及由 孔子发展下来的祭祀,则是推自身诚敬仁爱之德,以肯定祭祀 的价值。并在自己诚敬仁爱之德中,不忍否定一般人所承认的 鬼神之存在;其目的只在尽一己之德,并无所求于鬼神。这完 全是使每一个人从以自己为中心的自私之念,通过祭祀而得到 一种澄汰与纯化。
《论语》上凡单言一个“命”字的, 皆指运命之命而言。……生死、富贵、贫贱、利害等都是命。“知命”的意思,是知道 这些事情乃属于命,乃属于“不可求”的。知道这些东西是不可 求的,便不必枉费心思,而能“从吾所好”。
孔子乃至孔门弟子,对于命运的 态度,是采取不争辩其有无,也决不让其影响到人生合理地生 活;而只采取听其自然的“俟命”的态度,实际上是采取互不相 干的态度。但《论语》上若提到与天相连的“天命”、“天道”,则 与上述的情形完全相反,而出之以敬畏、承当的精神。这是说 明孔子对于春秋时代道德法则化了的“天”,虽然不曾再赋予以 明确的人格神的性质;但对孔子而言,这种道德法则,并非仅是 外在的抽象而漠然地存在;而系有血有肉的实体的存在。
孔子的所谓天命或天道或天,用最简捷的语言 表达出来,实际是指道德的超经验的性格而言;因为是超经验 的,所以才有其普遍性、永恒性。因为是超经验的,所以在当时 只能用传统的天、天命、天道来加以征表。道德的普遍性、永恒 性,正是孔子所说的天、天命、天道的真实内容。
孔子所感到的这 种生命与天命的连结,实际即是性与天命的连结。所以子贡曾 听到孔子把性和天道(命)连在一起说过②。性与天命的连结, 即是在血气心知的具体地性里面,体认出它有超越血气心知的性质。这是在具体生命中所开辟出的内在的人格世界的无限 性地显现。……
而孔子五十所知的天命,乃道德性之天 命,非宗教性之天命,于此,亦得一有力之旁证。他的知天命, 乃是对自己的性,自己的心的道德性,得到了彻底地自觉自证。 孔子对于天、天命的敬畏,乃是由“极道德之量”所引发的道德 感情;而最高的道德感情,常是与最高的宗教感情,成为同质的 精神状态。在孔子心目中的天,只是对于“四时行焉,百物生 焉”的现象而感觉到有一个宇宙生命、宇宙法则的存在。他既 没有进一步对此作形而上学的推求,他也决不曾认为那是人格 神的存在。
天命对孔子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实际是“性”的有血有肉的存在。这不仅与周初人格神的天命, 实有本质的分别;并且与春秋时代所出现的抽象性的概念性的 道德法则性的天、天命,也大大地不同。孔子是从自己具体生 命中所开辟出的内在的人格世界,而他人则仅系概念性的构 造。他之畏天命,实即对自己内在的人格世界中无限的道德要 求、责任而来的敬畏。性与天道的融合,是一个内在的人格世 界的完成,即是人的完成。
但就仁的自身 而言,它只是一个人的自觉地精神状态。自觉地精神状态,可 以有许多层级,许多方面。为了使仁的自觉地精神状态,能明 白地表诠出来,应首先指出它必需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对自 己人格的建立及知识的追求,发出无限地要求。另一方面,是 对他人毫无条件地感到有应尽的无限的责任。再简单说一句, 仁的自觉地精神状态,即是要求成已而同时即是成物的精神状 态③。
孔子既认定仁乃内在于每一个人的生命之内,则孔 子虽未明说仁即是人性,但如前所述,他实际是认为性是善的。 在孔子,善的究极便是仁,则亦必实际上认定仁是对于人之所 以为人的最根本的规定,亦即认为仁是作为生命根源的人性。
孔子实际是以仁为人生而即有,先天所有的人 性,而仁的特质又是不断地突破生理的限制,作无限地超越,超 越自己生理欲望的限制。从先天所有而又无限超越的地方来 讲,则以仁为内容的人性,实同于传统所说的天道、天命。孔子 的“五十而知天命”,实际是他到了五十岁,而仁体始完全呈露; 使他证验到了仁的先天性、无限地超越性。他是在传统观念影 响之下,便说这是天命。子贡曾听到孔子“言性与天道”,是孔 子在自己生命根源之地 — — 性,证验到性即是仁;而仁之先天 性、无限地超越性,即是天道;因而使他感到性与天道,是上下 通贯的。性与天道上下相贯通,这是天进入于他的生命之中, 从他生命之中,给他的生命以道德的要求、规定,这便使他对于 天,发生一种使命感、责任感、敬畏感。
性与天道的贯 通合一,实际是仁在自我实现中所达到的一种境界;而“我欲 仁,斯仁至矣”的仁,必须是出于人的性,而非出于天,否则“我” 便没有这样大的决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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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7J6MvL04n4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3-19 18: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