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卷阁(一)
我决定回到十万卷阁。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她历经世事后还乡正是死在阁中。听说,时至今日她老人家的魂魄仍在那些无穷无尽的书架间游荡,因找不到答案而哀嚎恸哭。
“不是找不到答案”,祖父很认真地纠正我。祖父是十万卷阁的守门人,他守了很久了,岁月宴飨他的身体,只给他留下一张老脸,如今这脸也接近透明,和他的声音一样如同风带给人的幻影。恐怕是知道自己单薄,他突然高高地跃上门楣,我瞧他挂在那儿晃悠得像一溜儿破布条,突然明白他不是我的祖父,而是一缕不愿往生的残魂,是气若游丝却不肯湮灭的过往。
“不可能找不到答案,十万卷阁中有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
“那这些哀嚎是什么?”
祖父晃悠着飘落到地上,声音从地心传来,“答案让人痛苦啊!”
我当然知道答案让人痛苦,无知和真相各有各的苦,我是没想到答案会让亡灵如此这般恸哭,那些远远的尖锐的嚎哭仿佛无数人正受着凌迟。悍然之下,我无言以对。
祖父不想让我进去。十万卷阁中有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无数疲倦的人来到这里,而祖父的使命则是劝阻所有想入阁的人。不过从前——我想那时他已经是一张如同幻觉一般的脸了——他并没能阻止我的母亲。
“你母亲哪,是个生不如死的人……”祖父说,仍然贴在地上。
我并没有执着哪个问题的答案,进不进去无所谓,只是日子太长了,总想打发时间,像这样听祖父讲母亲的事就挺好。可祖父没讲母亲的事,开始讲些其他事。也对,十万卷阁的无数个入口都有这样无怨无仇的老头子讲些玄虚之事,但母亲是阁内的怨魂,那些遥远的惨叫是不能贴近了听的,而祖父此时已趴到了我的肩膀上。
祖父的声音像一条河。他说从前有个人,练武成痴,原本只是痴,却没想到有一天突然开了窍,别人再也打不过他。于是他开始给自己的比武设置一些障碍,比如一个打两个,一个打四个,绑住一只手或者双脚不能同时离地,别人用武器他不用之类的,即便如此别人还是打不过他。他只关心输赢,很有可能他其实并不真的关心所谓武学上的造诣,因为从武学造诣这个角度来讲,他早就超过所有人了。但因为他基本上只关心输赢,所以下手往往狠毒,常常把人打死或者把人打成重伤。这样一来就结了很多仇怨,而且那些因为武功好而名声在外的人也十分怕他,这些人就结成同盟围攻他,那一次他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但终于还是赢了。没想到的是,这恰恰就是他追求的比武,于是从此以后,他更是频繁地挑衅和滥杀,而且专门打听那种有深爱之人,或是被人牵挂,或是有什么未竟之事的人来挑战,手下也绝不留活口。他说他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激发对方的潜能,因为对方越强也就越能激发他本人的潜能。就这样,他经历的围攻和暗杀越来越多,计划也越来越精密,高手越来越多,但他总是赢,不止武功,往往运气也在他这一边。后来人们见了他就跑,他也追着人们跑,久而久之,它成了一道在大地上跑来跑去的鬼影。
有一天他来了十万卷阁。
祖父讲到这里就停下了,似乎故事到了他这一部分需要好好回忆一下才行。但他停顿得太久了,我忍不住问,“他来是想问什么吗?”
他说他一生都非常快乐,只要是比武赢了,大赢,小赢,简单地赢,艰难地赢,毫无悬念地赢和九死一生地赢,通通都让他快乐。但一生中快乐的时候太多,到老了却常常想起小时候,他因为自己的小妹妹死了而非常伤心。他想来想去,发现世上居然只有这么一件事让他伤心,所以他长途跋涉来到十万卷阁,想知道人为什么会死。
祖父又停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当时守在十万卷阁门口的还不是他,是祖父的祖父。这其实是撒谎,守在这里的从来就是他,他与十万卷阁同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卷册就是他的,只是他从不读它们而已,他不需要读,他只是守护它们,抚摸它们,甚至撕碎它们。但确实不止一个祖父,十万卷阁无数个入口有无数个祖父,但他们是在无穷的空间中并列而不是在无尽的时间中排列——所以我也不知道祖父这么跟我说是为了叙述方便刻意混淆还是他真的混淆了时间与空间。
总之祖父口中的另一个祖父听完了武痴的故事——这个祖父也只有一张脸,河流般的声音滔滔不绝——开始给他讲另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美人,被人霸占了,囚在一所深宅里。女人总想逃走,试过各种办法,都没能成功。她每尝试一次,恶霸就在宅院外围加修一圈。突然有一天,她再也不逃了,安安静静地待在那一圈圈的院墙之内,恶霸来看她,走了好久好久,推开无数的门扉,穿过无尽的院墙,直到走进女人最初居住的那间昏暗的小屋。女人没在那里。恶霸惊呆了,不明白女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去,这时候他发现——因为小屋太昏暗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屋中央有个大洞,就在桌子下面。他立刻搬开桌子,跳进洞里。洞垂直往下,深不可测,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就是不断下坠了的时候,他终于到底了。女人就在这儿,在他圈禁她的重重院落的中心掘地千尺,藏进了漆黑潮湿逼仄的地心深处。
恶霸不想待在这里,很快就离开了。只剩下那女人,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一刻不停地倾听大地深处种种古怪的声息。那女人也来了十万卷阁……
“怎么来?恶霸放了她了?”
祖父的声音混在吹过来的一阵风里:“地心从来都是十万卷阁的入口。她开始掘地就是开始找十万卷阁。”
我有些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哪里,不过祖父的脸正因为明晃晃的太阳光而看不真切,再说了,人在十万卷阁的门口,最好不要心生疑惑,所以我最终只是淡然地问:“她想问什么呢?”
祖父说那女人想知道恶霸什么时候死。
说完这句话他就停下来了,他肯定会在这种地方停下来,而我则按照他的节奏开始琢磨为什么他要给那个失去妹妹的武痴讲这么个故事。表面看来,给一个问人为什么会死的人讲一个问人什么时候死的人的故事很合理,但结合这两个具体的人来说,两个故事根本毫无关系。被囚禁的女人的故事完全不可能对武痴的问题有任何启发,或者祖父只是在讽刺,他想说,当你问人为什么会死的时候,无数憎恨你的人都在问你什么时候会死。哎,祖父毕竟只是十万卷阁的守门人,他并不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不停地故弄玄虚。不过我还是继续配合他,我问他是怎么回答那个女人的。
他说他没有回答,而是让那个女人进去了。对那个女人来说这是无所谓的,身在地心正如同身在十万卷阁。
祖父说,那女人在阁中二十年,也可以说是在地心生活了二十年,然后才终于出来了。
“出来了?”
有些时候找到答案的人也愿意出来,祖父说。
“她是知道了恶霸什么时候死,还是恶霸已经死了。”
祖父说,大家都知道恶霸已经死了,大家也都知道恶霸是淹死的。在阁中的人并不见得比外面的人知道得更多,归根到底只是选了不同的路而已。于是祖父开始讲第三个故事,关于恶霸究竟怎么死的。恶霸真的很喜欢那个女人,但他实在不喜欢地心,就不说地心的气味不好闻,还有奇怪的声音了,地底下没有光,他看不见她,那这个女人就算是那个他当初绑架的女人也没有意义了。这就是恶霸看待事情的方式,他可以困住女人,不让她跑,但女人把自己困得更深他就没办法了。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件奇闻,大家纷纷传说,世上最美的女人的诞生了。
不过,这女人具体长什么样子不好说,因为所有人对她外表的描述都不一样。有人说她肤白如雪,有人却言之凿凿地说她的皮肤是南方女人那种温暖的蜜糖色;有人说她眉目如远山淡影,有人却说她剑眉星目,五官锐利如凿;有的说她身材丰腴,有的又说她清瘦如柳枝。总之虽然都说是美人,但究竟美成什么样却众说纷纭。
其实大家说的都对,这女人的皮囊有一种奇妙的本领,可以不停改换自己的样貌,很多时候她根据自己所见之人的喜好改换样貌,也正因如此,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众口一词认为她是最美丽的。
这女人在一片巨大的,几乎无边无际的湖中心建了一座宫殿,想见她的人都可以去见她。假如见过她之后不愿再离开她,也可以留在岛上,但留下了就永远不能离开。每当有一个人愿意留在岛上,她就在自己原本的宫殿上面加盖一层宫殿供他居住。慢慢的,即使离得很远很远,人们也可以看见湖中心的宫殿盖得越来越高。恶霸也在那儿,占据了宫殿的一层,日日夜夜地等待着他的美神降临。可是岛上有那么多层宫殿,他能见到美神的日子屈指可数,约等于无。他等啊等啊,终于后悔了,虽然这里白天阳光普照,夜里灯火通明,哪里都可以看见美神的画像和玉雕(他并不知道,这些画像和玉雕的每一个细节,甚至瑕疵,都经过精心设计,最精确地符合他的梦想,连他自己也不见得清楚的梦的最深处对美好之物的偏好)但他还是烦腻了,觉得这半空中的生活还不如地心深处,毕竟在那里,他喜欢的女人是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而不只是一堆冰凉的,堆砌的线条。毕竟在那里,不是他绝望地等待着别人。
所以某一天,恶霸——湖心的宫殿每个晚上都灯火辉煌,所以无所谓是白天还是晚上,大家都不大分得清——跳进湖中试图逃走。
那位举世无双的美人,身处宫殿的最高一层(她原本以为这座宫殿会越修越高,直至通天),日日夜夜地听见那些曾经宣称深爱她,为她放弃一切,将永远在这里等待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从宫殿的不同高度,不同方向,扑通扑通地不断跳进水里。
她觉得累了,就开口问十万卷阁的守门人——当然了,十万卷阁的入口也开在半空中。
祖父又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在等我,而我很多事情还没琢磨过来,比如其实我老在想,那个变成了影子的武痴到底有没有在听这个故事?不过我没让祖父等太久。
“她问那些人为什么离开她吗?问爱为什么会流动会变形会消失吗?”
不是,祖父说,颇为得意。那女人说,她知道那些人迟早会跑,通天的宫殿什么的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其实没逃走的人居然也不少,虽然他们也怨恨他。不过,曾经有过一个人,来了岛上见过她却不愿意留下来。虽然她知道那个少年心中最美丽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但就是没能打动他。所以,其实这些人是否逃跑都无所谓,她只是不停地忍不住想,宫殿的第十七层空着。她是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居然不爱她?
要知道,爱的理由很简单,大多数时候问题只是出在难以找到准确的语言,但不爱的理由是无穷无尽的,所以我想着,祖父应该也会让这个女人进十万卷阁吧。不过祖父当然总是出乎意料的,他说当时的看门人对着这个女人开始讲另一个故事。
故事提到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一个女人产下了一个畸形儿。这孩子的头大得不合比例,但换个角度按,这孩子其实根本没有头,或者说她——这是个悲惨的女孩儿——没有额头和后脑勺,也可以说,这孩子长着一张巨大的脸。而且她的眼睛也古怪,大得可怖,但根本没有眼珠子,或者说眼珠子太大,占满了整个眼眶,反正那双巨大的眼睛整个就是漆黑一团。我听出来了,这孩子长得像一只青蛙。但祖父说孩子比青蛙还要怪异一些,她的身体和四肢非常细瘦,动起来仿佛昆虫,所以就整体来说,可能更像螳螂,但我无法想象她像一只螳螂,其实我当然也无法想象她像一只青蛙。她降生在一个星月全无的深夜,接生的老婆子是个老眼昏花的蠢妇,酗酒带来的头晕和深夜工作的困倦让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忙活。只有母亲看清了自己生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她虽然吃了一惊,但惊人的母性的本能让她迅速地从接生婆手中抢过孩子,将之揽入怀中。让人惊讶的是,那孩子从触感上说与普通婴儿毫无两样,温柔地贴合着母亲的胸脯,那感觉就好像母亲的胸脯是为了被这婴儿贴着才存在,婴儿的降生也是为了永远地贴在这胸脯上。就这样,母亲认定保护这个孩子是她的使命,她存在的永恒的价值。她于是用层层叠叠的布片将她包裹在自己的胸前,企图掩人耳目。没想到的是,接生的蠢妇看似一无所知,在孩子投向母亲胸脯之后几乎倒头就睡,但仍然受到了一种恐惧氛围的浸染,这个老妇开始更加严重的酗酒,人们很快从她醉酒后的胡话中听出一些端倪。恐惧的村民们闯入了女人的家,强行要求看她怀中的婴孩。母亲从村民的呼吸中嗅出被恐惧包裹的残酷,于是她——非常古怪地,这位母亲是一位武艺高强之人——打伤,也可能是打死了一些村民后,带着自己的孩子逃走了。一般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可没想到这小村庄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住了许多奇人异士,而且自从那畸形儿逃走,村庄里就怪事不断,井里的水泛红啦,猫死在村口之类的,让人产生在劫难逃之感。从巫女占卜的结果看,那畸形的婴儿必将毁掉整座村庄,残杀众人。于是,村子里的人不断组队追杀这位母亲。但他们根本不是这个母亲的对手,故事的最后,母亲来到了十万卷阁门。
不是因为躲不开追杀的人,而是那个孩子太虚弱,快要死了。她想知道,既然这孩子原本活不下来,那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祖父又停下来,这次的停得要更久一些。祖父在讲故事的节奏中隐藏了一些秘密,不过这些秘密都是细枝末节。为什么祖父要给那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儿讲这么个故事呢,实话说两个故事的基调完全不同,哪哪儿都不挨着。难道祖父是想说,你看这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想过孩子爱不爱自己,甚至也没太在意那些村民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们母子,相比起来,美人儿就有些矫情……不过这都是胡扯,祖父讲故事就是为了胡扯,为了混淆视听。
祖父再开口时,我已经知道会是一个新故事了,这一次祖父的脸跳到了我的膝头,我低头凑近膝盖,他的河流般的声音慢慢地流进了我的耳朵。祖父果然又开始给绝望的母亲讲一个不着边际的故事。
祖父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我也不知道这个很遥远是对我来说还是对那个抱着畸形儿的母亲来说,但其实武痴、恶霸、美人儿和会武功的母亲什么的,全都非常非常遥远,和现实八竿子打不着。但这个故事可能还要更遥远,故事里先是出现了一座岛,岛的主人是个邪魔,他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有一天他发现了岛上的一块石头底下原来有个小世界。他观察这个世界,看见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每天人们不仅忙来忙去的,还上演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这也就算了,这些蝼蚁一样的小人儿居然还有各种贪瞋痴怨,居然还以为自己的疼痛生死很重要。邪魔觉得太有趣了,于是他就跑进了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与自己是倒着来的,邪魔觉得丑的,他们就觉得美,邪魔觉得善的,他们觉得是恶。于是,邪魔就从这个世界里找了五个畸形人,就是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觉得丑恶得只配到垃圾堆里自己死去的人。一个侏儒,脸长得像一只耗子,上半身和正常人一样,下半身只有两岁的孩童大小;一个被火烧伤全身的男人;一个胖女人,胖得无边无际,无法动弹;一个麻脸女人,脖子上还长了三颗硕大的肉瘤;最后一个长着青蛙一样的脸,基本没有脑子,是个智障。他带着这五个人,教他们最上乘的武功,这种武功对于他们身处的世界来说,根本不是武功,是邪术或者魔法或者神力,反正不管是什么吧,总之能让他们立刻成为世界的主人。然后邪魔问他们还想要什么,大家都说想要美丽的或者正常的身体。邪魔哈哈大笑,在他看来,他们已经是最美丽最正常的了,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即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就是因为他们的美丽和正常。不过邪魔觉得小人儿们真是非常有趣,决定答应他们的一切要求,不过他搞不懂他们所谓的美丽正常是什么,只好教给他们一种方法,那是他自己岛上的畜生们常用的方法:吃掉一具尸体,只要吃掉尸体,就能变成尸体生前的样子。五个人快乐地走掉了,听起来吃尸体这事很可怕,但他们已经今非昔比了,对于拥有了他们那种力量的人来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于是,那个侏儒成为了武林盟主,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战胜他;被火烧伤的人深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遭人囚禁,但他并没有救她,他吃掉了愁苦不堪她,然后带着她的身体住进了地底下,就这么永远和她在一起了;胖女人成了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人,但她总是对自己的选择的皮囊不满意,她开始不断地吃各种女人的尸体,甚至把不同的尸体混合起来吃掉,只要能够成为接近幻梦的完美的样子;麻脸女人没有野心,只是回到了家乡,吃掉了过去自己暗暗有些动情的对象的妻子,过起了正常生活;那个几乎算是智障的青蛙女人吃掉了一个被献祭给雪山之神的少女,早在她吃掉她之前,那少女就已经被冻死了,所有眼见着她死去的人都感到她的美丽超越了他们的认知。就连默默观看的邪魔都有些震惊,他一直觉得眼前的世界美丑颠倒,但最丑的东西和最美的东西,在某一个点上竟然能够拓扑在一起。
这个青蛙女人很奇怪,她不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在别人献祭她肉身的雪山上不断游荡。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少年,少年爱上了她,她可能是不懂的,但她也愿意跟着少年,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了。直到有一天,少年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房间里挂满了尸体,那些尸体以他睡的床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往外旋转着挂得满满当当,尸体上的血不断往下滴,他的雪一般洁白的床仿佛漂浮在血海里。
他没有办法不沾血就离开床。他看到自己的妻子,美丽得超越了认知的妻子在窗户外面对着他笑,那么白的皮肤上沾染着血污,非常好看,连血从齿缝间流出来的样子都是好看的。他直到所有的尸体都不再流血了,等到床下的血都干得裂开,形成了一道道纹路,才敢离开他的床。他直接来到了十万卷阁。
他问十万卷阁怎么杀死这个可怕的妻子。
祖父的脸在我的膝头,我的下巴也支在膝盖上,祖父的声音非常非常近。祖父讲的这些玄虚之事像一个圈子一样不停地绕,但其实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祖父说这个年轻人也入阁了。
我回过神来,他入阁后会知道的事不过就是祖父刚刚讲的故事,他知道这些事会耗费许多时光,等他搞清楚,妻子多半已经死了。我突然非常伤心,我知道这很没有道理,但我就是非常伤心。
我问祖父这是为什么?
祖父说,“哪一个为什么?人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不死?爱为什么消失?为什么不被爱?世间因果为什么毫无逻辑?或者说,世间所有残酷的事为什么都毫无逻辑?”
“真的想进十万卷阁的人就可以进去,对吧?”
祖父的脸突然向上升,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升到十万卷阁门口栏杆的顶端,我看见那张老脸在阳光里忽隐忽现的。
我要进十万卷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