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宝物｜[日]芥川龙之介
一 在森林里，三个盗贼在争夺宝物。所谓的宝物，是一双一跃能飞数千里的长筒靴、一件穿着能隐身的斗篷以及一把能将铁一切为二的宝剑。但是，这些东西看上去都是些旧货。 第一个盗贼：把斗篷给我！ 第二个盗贼：少啰嗦！快把宝剑给我拿过来！咦？你偷了我的长筒靴！ 第三个盗贼：这长筒靴可是我的！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第一个盗贼：好吧，那我先拿着这斗篷！ 第二个盗贼：你这畜生，怎么可能交给你这种人！ 第一个盗贼：你竟敢打我。哎呀，你又偷了我的宝剑？ 第三个盗贼：喂，你这个偷斗篷的贼！ 三人争吵不休。这时，一位骑着骏马的王子正巧经过森林中的道路。 王子：喂，喂，你们在干什么？（下马） 第一个盗贼：哎，是这家伙太坏了。偷了我的宝剑，还让我交出斗篷…… 第三个盗贼：不对，是这家伙不好，是他偷了我的斗篷。 第二个盗贼：才不是，这两个家伙都是小偷，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第一个盗贼：你撒谎！ 第二个盗贼：你这个满口谎话的家伙！ 三个人又开始争吵了。 王子：等等，等等！不过就是一件旧斗篷和一双破了洞的长筒靴，谁拿去不都一样么？ 第二个盗贼：不，这可不行。这斗篷可是一件隐身衣。 第一个盗贼：这把宝剑能砍穿任何铁头盔。 第三个盗贼：只要穿上这双长筒靴，一跃能飞数千里。 王子：原来如此，如果是为了这样的宝物，争吵也很正常。但别贪心，一人分一件不就好了吗？ 第二个盗贼：你来分一下试试看，我不知道自己的头会在什么时候被那把宝剑砍掉。 第一个盗贼：不，更糟的是如果有人穿上那件斗篷，自己被偷了什么也无法知道。 第二个盗贼：不，无论偷了什么，只要不穿上那双长筒靴就没办法自由地逃跑。 王子：有道理。这样吧，我们谈谈，能把这些东西都卖给我吗？这样你们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第一个盗贼：怎样，卖给这位殿下？ 第三个盗贼：有道理，这或许不错。 第二个盗贼：这就要看价格了。 王子：价格嘛……这样好了，我用这件红色的斗篷来换你们的斗篷，我这件还带有刺绣的边儿；然后，我再用这双嵌有宝石的鞋来换那双长筒靴吧；用这把装饰着黄金的利剑来换那把宝剑，你们不吃亏吧。这个价，怎么样？ 第二个盗贼：那就用这件斗篷换你那件吧！ 第一个盗贼和第三个盗贼：我们也没有意见。 王子：是吗？那我们就交换吧！ 王子换好斗篷、宝剑、长筒靴后，重新上马走上了森林中的道路。 王子：前面有客栈吗？ 第一个盗贼：只要走出森林就有一家名为“黄金角笛”的客栈。请多保重。 王子：好的。再见。（离去） 第三个盗贼：这笔交易真不赖！我真没想到那双长筒靴会变成这双鞋子。瞧，鞋扣上嵌着钻石。 第二个盗贼：我这斗篷也不错吧！这样一穿看起来像个贵族吧。 第一个盗贼：这把剑也是个宝贝。连刀柄和剑鞘都是用黄金做的呢！那王子竟然如此轻易就被骗了，真是个大傻瓜啊！ 第二个盗贼：嘘，隔墙有耳。嘿，我们去哪里喝一杯吧！ 三个盗贼一边发出嘲笑声，一边朝着与王子相反的路走去。 二 “黄金角笛”客栈的酒馆。酒馆的角落里，王子正在啃面包。除了王子还有七八个客人，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农夫。 客栈主人：听说公主很快就要大婚了。 第一位农夫：是的，听说准女婿是个黑人国王。 第二位农夫：可我听说公主非常讨厌那个国王。 第一位农夫：不喜欢就拉倒呗。 主人：可是，听说这个黑人国王拥有三件宝物。第一件是能飞数千里的长筒靴；第二件是削铁如泥的宝剑；第三件是隐身斗篷。据说，他会把这些东西全部进献出来。所以，我们这位贪婪的国王就说要把公主许配给他。 第二位农夫：可怜的是那位公主啊！ 第一位农夫：难道没有人站出来救公主吗？ 主人：不，听说很多国家的王子都愿意救她，但都敌不过那黑人国王，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第二位农夫：而且贪婪的国王为了防止别人偷走公主，还派龙来把守。 主人：什么？不是龙，听说是军队。 第一位农夫：我要是懂魔法，一定第一个冲过去救她。 主人：那当然。我要是懂魔法，也不会把这差事交给你。（众人大笑） 王子：（突然跳进人群中）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救下她，让你们好好瞧瞧！ 众人：（吃惊状）你？ 王子：是的，黑人国王之流来多少个都不怕！（抱着胳膊，环视着众人）我挨个把他们打趴下！ 主人：但听说那国王有三件宝物。第一件是能飞数千里的长筒靴，第二件是…… 王子：削铁如泥的宝剑？这种东西我也有。看看我这长筒靴，看看我这宝剑，看看我这旧斗篷！都是宝物，比起黑人国王的丝毫不差。 众人：（再作吃惊状）这双靴子，这把剑，这件斗篷？ 主人：（怀疑状）可是，这长筒靴不是破了个洞吗？ 王子：这鞋是破了个洞，但就算破了个洞也能一跃飞行数千里。 主人：真的吗？ 王子：（作怜悯状）也许你认为这是吹牛。好吧，那我就飞给你看。先把大门给我打开！好了吗？我一飞起来马上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主人：在那之前先把账结了吧。 王子：不用，我马上就回来。给你们带点什么土特产回来好呢？是意大利的石榴，还是西班牙的香瓜？或者更遥远的阿拉伯的无花果？ 主人：土特产嘛，什么都可以的，你先飞给我们看看吧！ 王子：那我起飞了！一、二、三！ 王子猛地向上跳了起来。但还没有到门口就啪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众人哗然大笑。 主人：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 第一位农夫：别说飞几千里了，连四五米都飞不了！ 第二位农夫：不，的确是飞了几千里。先飞去几千里，又飞回来几千里，所以就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第一位农夫：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大笑。王子沮丧地爬起来，往酒馆外面走去。 主人：喂，喂，你先付了酒钱再走呀！ 王子一声不吭地把钱扔了过去。 第二位农夫：土特产呢？ 王子：（手按着剑柄）你说什么？ 第二位农夫：（一边往后退）没，我什么都没说。（自言自语状）也就只有这把剑或许还能砍得动头。 主人：（作安慰状）哎，你还年轻，先回你父王身边去吧。你再怎么胡闹也斗不过黑人国王。人呐，须有自知之明，谦恭谨慎，这才是最明智的判断。 众人：要听劝，要听劝，这是为你好。 王子：我以为自己什么……什么都会呢，可是……（忽然落泪）在你们面前丢脸了（掩面）……啊，真想就这样消失掉！ 第一位农夫：你穿上那件斗篷试试，也许立马就会消失呢。 王子：畜生！（跺脚）好吧，你们就尽管拿我当傻瓜吧！我一定会从黑人国王那里救出可怜的公主！长筒靴飞不了几千里，但我还有剑，还有斗篷……（拼命地）不，哪怕是赤手空拳我也要救给你们看看！那时，你们可别后悔啊！（发狂般地冲出了酒吧。） 主人：真要命，希望他不要死在黑人国王的手下…… 三 王宫内苑。蔷薇花间的喷水池中喷泉涌动。一开始空无一人，没过多久，穿着斗篷的王子出现了。 王子：看来一穿上这斗篷，就能马上隐身。自打进城之后，既遇到过士兵也遇到过侍女，但谁也没有盘问我。只要穿着这件斗篷，我就能像那吹拂着蔷薇花的风儿一样进入公主的房间了。咦，朝那边走过来的不正是传言中的公主吗？我先在哪里躲一会儿，然后……噢，没有这个必要。即便我站在这里，公主也应该看不见。 公主来到喷水池边，伤心地叹了口气。 公主：我多么不幸啊！不出一周，那可恶的黑人国王就会把我带到非洲去。 带我去那有狮子和鳄鱼的非洲，（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可我想永远都住在这个城堡里。想在这蔷薇花丛中听喷泉的声音…… 王子：好漂亮的公主啊！我就算搭上性命也要救她！ 公主：（吃惊地望着王子）你是谁？ 王子：（自言自语）糟了！不该大声说话的。 公主：不该大声说话？不会是个疯子吧？虽然长着一张那么可爱的脸…… 王子：脸？你看得见我的脸吗？ 公主：看得见啊。啊，你一脸疑惑，在想什么呢？ 王子：这件斗篷也看得见吗？ 公主：对啊，不就是一件非常陈旧的斗篷吗？ 王子：（很沮丧的样子）你应该看不见我的呀。 公主：（吃惊状）为什么？ 王子：这是一件只要穿上就会隐身的斗篷。 公主：那是黑人国王的斗篷吧？ 王子：不，我这件也是隐身斗篷。 公主：可这不是没有隐身吗？ 王子：我在遇见士兵和侍女时的确是隐身了的，他们谁都没有盘问我这一点就足以证明。 公主：（笑出声）那当然啦，您穿着一件这么旧的斗篷，一定是被当成了仆人。 王子：仆人！（很沮丧地坐在地上）果然斗篷也和这长筒靴一样。 公主：您那长筒靴又怎么了？ 王子：这也是一双能飞数千里的长筒靴。 公主：就像黑人国王的长筒靴一样？ 王子：是的……可是，前不久试了一次，连四五米都飞不出去。瞧，我还有宝剑呢。这应该是削铁如泥的…… 公主：要不，砍一下试试看？ 王子：不，在斩下黑人国王的脑袋之前，我不打算砍任何东西。 公主：哦，您是来和黑人国王比武的吗？ 王子：不，我不是来比武的，我是来救你的！ 公主：真的吗？ 王子：真的！ 公主：啊，我真是太开心了！ 突然，黑人国王出现了。王子和公主大吃一惊。 黑人国王：你好！我刚一跃从非洲飞过来。怎么样，我这长筒靴的魔力？ 公主：（冷淡地）那你再回趟非洲吧。 国王：不，今天我要和你好好说说话。（看着王子）这个男仆是谁？ 王子：男仆？（生气地站起身来）我是王子，是来救公主的王子！只要我在这里，你休想动公主一根指头！ 国王：（故意很郑重地）我有三件宝物，你知道吗？ 王子：宝剑、长筒靴和斗篷吗？的确，我的长筒靴飞不过百米。但是，如果我和公主在一起，即便穿上这双长筒靴，一跃数千里也不足为怪。再看看这件斗篷！我被当成了男仆，才得以来到公主身边，这多亏了斗篷的帮助。虽无法隐身，但不是很成功地隐藏了我作为王子的身份吗？ 国王：（嘲笑）嚣张！那你看看我的斗篷的威力吧！（在穿上斗篷的同时就消失了） 公主：（拍手）啊，那个人消失了。他一消失，我就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 王子：啊，那斗篷也真是方便啊，好像就是为了我们而存在似的。 国王：（突然又出现了，气狠狠地）是的，它是为你们而存在的，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把斗篷扔在地上）但是，我还有剑。（突然紧盯着王子）你是来夺取我幸福的家伙，那就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吧！我的剑连铁都能砍断，你的脑袋根本不值一提！（拔剑） 公主：（迅速站起身来护住王子）既然连铁都能砍断，也能刺得进我的胸膛吧。来吧，你就刺一下试试！ 国王：（一边往后退）不，我不能砍你。 公主：（嘲笑）啊，连我的胸膛都刺不穿吗？你不是说连铁都能砍吗？ 王子：等等！（一边拦住公主）国王的话有道理。国王的敌人是我，所以必须来场正式决斗。（对国王）来吧，马上决斗！（拔剑） 国王：年纪虽轻，胆气倒让人佩服。准备好了吗？碰上我的剑可就没命了！ 国王和王子开始击剑。国王的宝剑就像是砍拐杖之类的东西一样，很快就砍断了王子的宝剑。 国王：怎么样？ 王子：没错，我的剑是被砍断了。可我还像现在这样，在你的面前大笑！ 国王：那还要继续决斗吗？ 王子：当然，来吧！ 国王：用不着再决斗了。（突然扔掉了宝剑）你赢了，我的宝剑毫无用处。 王子：（不可思议地望着国王）为什么？ 国王：为什么？如果我杀了你，公主只会更恨我。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子：不，我是明白的，但我以为你不懂。 国王：（陷入深思）我曾认为我只要有三件宝物就能够得到公主，但这似乎错了。 王子：（把手搭在国王的肩上）我也以为如果有三件宝物就能救公主，看来这也错了。 国王：是的，我们两个都错了。（拉起王子的手）啊，我们和好吧！请原谅我的失礼。 王子：也请你原谅我的失礼。现在看来，也不知是我赢了你，还是你赢了我。 国王：不，是你赢了我。而我赢了我自己。（面向公主）我回非洲了，请放心！王子的宝剑没有砍断铁，却刺中了我那比铁还坚硬的心。为了庆贺你们的婚礼，我把宝剑和长筒靴以及斗篷这三件宝物送给你们。有了这三件宝物，世界上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了。如果还有人想对你们不利的话，请通知我，我会随时带领百万黑人骑兵，去讨伐你们的敌人。（伤心地）我为了迎娶你，已在非洲国都的正中心建造了一座大理石宫殿，在那宫殿的四周开满了荷花。（对王子）请穿上这长筒靴，经常来玩！ 王子：必定造访！ 公主：（在黑人国王的胸前插上蔷薇花）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情。我做梦都没想到您是这么善良的人。请原谅我，我真的是对不起您！（依偎在国王的胸前，像孩子一样开始哭泣） 国王：（抚摸着公主的头发）谢谢你的这番话。我也不是恶魔。恶魔般的黑人国王只出现在童话故事里。（对王子）是这样的吧？ 王子：是的。（面向观众）各位！我们三人都清醒了。恶魔般的黑人国王、拥有三件宝物的王子，那是童话里才有的故事。既然我们都已清醒了，也就不能继续活在童话世界里了。从迷雾的深处，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会浮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走出这个蔷薇花与喷泉的世界，一起向着那个世界出发吧。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一个更加丑陋，也更加美丽的大型童话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等待着我们的是苦还是乐？我们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们要像勇敢的士兵一样向着那个世界前进。
（郭勇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