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蜉蝣
二律背反
我的性情是一种二律背反,不够稳定,但偏偏够坚决。值得注目的永恒,永远都是在日常的变奏中降维展开的。
每每度过一段情绪丰富的时期,我都渴望回归到一种机械、乃至无聊的秩序里来抵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控制激情,而在不知的过程中,慢慢又得以从容面对。想到这里,我忽然可以理解普拉斯,她说自己不喜欢与文艺界的人结交,而更偏爱专注于技艺的人,例如养蜂人。
这种不喜欢,不是真正的不喜欢,当然也不是喜欢。越来越可以理解这样的感觉,却没有刻意去花费任何力气,我是在无数天重复的机械劳动中,体验到这一点。
不存在真正的平衡、稳固、开阔、狭隘,不要用这些单薄的定义来限制自身,我理解自己,依然是为了去看清别人。
为了这种爱,我可以不爱。
不存在原谅或者宽宥,取消一切存在的前提。
想到这里,就能释怀迷恋中的奋不顾身,想必也可以潇洒地走开。
2020年4月28日
阿列克西
晚上不知为何,突然体会到一种奇异的痛苦,四肢和感官开始麻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就想到今天和朋友走在路上,她告诉我,昨天填写关于论文的表格,因为太丧,半夜哭了半小时。我想我能懂得无法承受如何表述自我的梗塞感。如果可以,我也早就想放弃了,但强烈的欲望我迫使我不断表达,几乎就是一种不可违逆的天然惯性,倘若我顺从它,未必会快乐,但如果不顺从它,必然导向迷失与痛苦。我在与自身天性的抗衡中度过了二十多年。
记得问过一个朋友:你不信命运,是不是因为生活中从未出现过不可抗拒,造成强烈冲突的事件?她说她没有,尽管早年生活也有不顺,但那些事件并未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也自然不会在她的生活中承担多么严肃的功用。
我想自己之所以容易导向某种难以抗拒的命运,恐怕是因为有着过于强烈的天性,它又自然带来看似不可抗的影响;或者说,在与外在环境共同作用的时候,个性对于外部的反应更强烈,它也会回馈我强烈的东西。占星术对于天蝎座的解释是,在对家族影响的继承上有着更为丰富的层次,而我很小就感受到了与家庭之间强烈的对抗与内化的认同。
然后想到尤瑟纳尔的《阿列克西》,这是一篇书信体的自述,故事的主人公是同性恋音乐家阿列克西。他抛弃了爱自己的女人,转而追寻想要的诚实的生活。
说起来,几乎也是出于无可救药的天性,道德对我而言并非最重要,却是我无法摆脱的。我无法悖逆它做任何事情,由于过于理性,在无法说服自己的地方,我永远不可能迈出一步。这或许也是为何,情感的创伤对我最大的危害,并不在于后续的连绵不绝的痛苦,而更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只能够经历。世界是无法统一的混乱,我使用理性却无法获知根本的原因,因而无法真正给予自己走出的理由,而自我怀疑只会导致更严重的意识分裂,与难以自控的沉迷。使人疯癫的并非感性,也不是理性,而是感性与理性的无法融合。我多希望自己具备背德的可能,实际上却不具备,背德只是不可能的可能,出于平衡,我必须保持对自私与邪恶的想象。
《阿列克西》就是一个关乎自私的故事,但它又是无懈可击的诚实,既不可能不背德,又要为此真诚地忏悔:
“我这个人太通情达理,不至于会认为幸福就驻在错误之畔,而恶习并不比美德更能给予那些不快乐的人以快乐,只是,我喜欢错误仍然胜过太近乎荒唐的否认自我。生活造就了现在的我,即本能的囚犯。这些本能不是我所选择的,但却是我屈从的。既然没有幸福,我便希望这屈从给我带来宁静。”
在真正的困境面前,人类的道德始终是荒谬的,做什么都是错,保持沉默与不作为当然也是错。康德认为,只要人的动机是善的,那就不算是在作恶。但现实并不是这样告诉我们的。选择诚实的可贵之处仅仅在于勇敢地面对一切,然而,诚实当然要是一种高度忠实于现实的能力。
因为更接近诚实,我对现实保持谦卑,对人对己不再苛责。只要某个人不是无耻地向你炫耀自己的过错,而是真诚的忏悔,即使不一定会被原谅,却也绝对配得上被理解。因此,我每天都要告诫自己不要去挑剔和评判,做一个温和良善的人,尽管言语时常轻率,情感时有动荡。而其中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否定一件事或一个人,也就是在拒绝看见世界的全貌,我不希望为了一时的痛快而放弃寻求真理,一方面觉得这是能力不足的表现,另一方面,会认为德行上有亏损,道德上有欠疚。与此同时,即使自己犯错,我又不能把自己放在神的眼光上去批判,片面地否定自己,于人于己皆是有害的,总是会造成恶性循环。对于任何一种偏见,不是去否定它,而是经由它去看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整体,但即使在某一刻,倘若已经看见了,仍然不要停留在那里,要继续回归宽广的生活实践中,诚实因而具备了一种永动性。此外,所谓勇于犯错,并非鼓励犯错误,而是认识到错误的必然性,了解到人的限度,却仍愿为此负责,竭力完善自己。阿列克西说道:“我们的缺陷有何用,我的朋友,假如它们不能教给我们怜悯的话。”怜悯自己并非把自身作为受害者施以同情,而是能够对自己施以公正客观的判断,却持以接受的态度。能够怜悯自己的人,当然也懂得包容别人,反之亦然。
阿列克西的诚实源于他具备认识真相的能力:“我这一生都认为,快乐和痛苦是两种十分相似的感觉,我想,任何事物的本质也都如此,只要稍加思索.......我承认,我对痛苦的全部体验已经装在最初的痛苦之中了。我后来可能更痛苦过,但痛苦的本质未变。再说,每当我们痛苦时,我们总以为自己比先前更痛苦,可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痛苦。”
要了解世界的本质,必然要懂得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荒谬,什么是爱,什么是恨,而这一切,又互相交织,共同呼吸,互相转化,所以快乐与痛苦何其相似。但阿列克西还没谈及的是,纵然早早地体验过一切,以为走到了极致,却也要对世界保持开放的无知,才能够保留新鲜的本性,拥有新鲜的快乐,当然也会有新鲜的痛苦。正因明白这一点,我也明白了什么是独立,它并非超脱于世,拒绝与人产生联系,而是既能被影响与改变,又能随时体验内在于自身的、始终如一的、不为外物所缚的独特性,仅只属于存在本身。
阅读哲学和思想史之所以让我快乐,是因为发现很多经验我早已具备并且付诸实践。仿佛从蛮荒中诞生,经历短暂的光阴,急速飞过无数漫长的时代,再不断碎裂,坠入后现代,又凭借真实的困境,重新回归我所渴求的混沌与蛮荒之中。我试图从一个最谨慎的人,回归到一个本真的人。在那些更靠近本真的时刻,我对人对己都怀抱着巨大的爱与宽容。
也愿你的道路漫长,有所奇迹,有所发现。
2020年4月25日
一天里朴素的回忆
在清静与邪念的交织中度过一天,对自身的看法既善良又恶毒,但由于习惯,在更宽广的平静中我仍愿尽力去爱,一切也变得与我无关。想起马雁的诗“匍匐在最下面的飞得最高”,我相信飞行并非绝对的快意,人生则是在无数次的毁灭与建造中维持即将到来的安稳,但这安稳并非一种目的;我也相信一次性的爱不需要被理解,我只是在漫游之中偶然被发现,爱是无目的的目的性,无法获取,只能接受,所以我的慌乱得以平复。好比友谊之于我,逐渐成为一种无用的快乐。友谊带来的无用的快乐,就像文学与生活给予我的那一种。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但除去这些,本来也一无所有。
不再过度幻想与渴求,或是反向的排斥与拒绝,逐渐不是出于孤独的本性,而是出于勇敢。
看到《劳作与时日》讲到“惑乱”,人因迷惑而为自身招致灾祸。在前现代时期,一点微小的举措就可能带来巨大的旋风,因而人必须清醒自知,节制稳重,人人皆为智者。
借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没有时间读。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享受如此混乱分裂的意识世界。但我尝试从神志不清里走出,逐渐能体会这是一种怎样的经验。即使不是因为疾病,任何一种孤立的感觉也不值得信任,我们必须潜伏在一座庄严的整体上去爱,去聆听黑暗的底下远古巨兽的声音,却不要被吞入黑暗。这也是诗人的使命,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诗人的使命来创作小说。
说到爱,这两天读了茨维塔耶娃的一本传记,书名是《寒冰的篝火》。我喜欢茨维塔耶娃平静的诗,《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是我最喜欢的爱情诗之一,最喜欢的一句当然是:“此刻你若是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爱中细小的难题被无形化解,轻微的裂缝得以弥合,仿佛“连灰烬,你都懒得弹落”,如同“香烟遂飞舞进火中”,只让人看到温暖而持久、却又仿佛不存在的篝火。
契诃夫当然是可爱的,像动物一样可爱,我赞美人可爱的时候喜欢类比于动物,因为觉得他们的可爱朴素又真挚,比如像一只熊,甜蜜又笨拙。如果没有可爱的人,世界就会丢失好多灿烂的光辉,变得暗淡无光。所以我最喜欢的还是可爱的人。
2019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