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 1 我们是高原上的公务员
小镇青年
他们是四剑客,公考到小镇上时已经不再年轻,稻城并非他们初次工作的处女地,他们来到这时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快乐、悲伤或者绝望。稻城像一个起点,又好像不是,小镇青年的人生不再跌宕起伏,人生在一种缓慢行进着,好像清醒无比,又好像浑然不知,究竟是在井底,还是在海面上?
小镇青年们从来都没有答案,放眼望过去,看得到边,望得到尽头,可尽头有什么,边际是什么,谁都说不准确。就像稻城的夕阳,哪一天会是火红的,那一天是金黄地,哪一天又是灰蒙的,它总是不停的在变化。
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四剑客当初一起考到稻城的时候,都算不上年轻了,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的中专生,中专毕业后已经在社会走了一遭的社会人士,也许因为此,几个人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成了合租的室友。
S姐,圆嘟嘟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脸荚上还有两坨康定人特有的红晕。兵哥曾这样形容s姐的身材,“一个土豆上插了两个牙签”!
s姐上身浑圆丰满,下半身又极不协调的纤细。所以人们第一眼见着她圆嘟嘟的脸和丰满的上身,觉着胖!
可一看腿,又会夸到“你腿真细啊”!
S姐说,兵哥说她走路像一个动物,她叫我们猜!还没等我们猜。
“鸭子!”她自己就说出来了,说完她一个人笑得不能自己,我们也跟着笑得神魂颠倒。
稻城河里就有一对野鸭子,独独那么一对,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它们就在河坝上敞快的游啊。人人都羡慕它们,永远都这么一对,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后来,县里引进了些黑天鹅、 鸭类,河坝子里就热闹了。
他们四个,也跟其他人一样,从四四方方的县城出发,沿着一条路,来到稻城河的边上,沿着它转。县城太小,走过去、走过来,好像都是些熟人。那些人有的把S姐认作兵哥的老婆,有的把他认成是阿辉的老婆!两个大男人听到,就当成个笑话,“这么个浑圆的女汉子,哪个男人会想入非非”。
S姐烦恼的不行。“我这么个已婚女性,和几个男人住在一起,别人会不会乱想”?她问我们“你们有没有听到过我的闲话”?
S姐早就是孩子他妈了,儿子和丈夫在康定。她在另外一个县当村官时,认识了开野猪儿的老公,在她老公猛烈追求下,S姐沦陷了。她没想这男人也没个稳定的工作,她也没想他没个房,反正就是乐呵呵的嫁了出去。
结了婚,生了娃之后。S姐就后悔了,她说太累了,早知道就不结婚、不生娃,一个人还潇洒。她说找了个老公,就像养了个儿子。后来两人又贷了款,在靠近内地的泸定买了房,经济压力就更大了。
S姐就开始忙着挣钱,然后又忙着生二胎。干财务的S姐,私下接了很多私活儿,把自己累像旋转的陀螺。
那时候单位还没食堂,几个就分成两组,轮流做菜买饭。s姐通常和草上飞一组。s姐说,草上飞年纪小,心思又比那两位细腻,也勤快。那两位太懒!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像学校里的宿舍生活,只不过他们都不再是无忧无虑。他们没有夜谈会,而是“饭“谈会,中午吃饭要谈上一阵,下午吃饭还要谈上一阵,说着说着吵起来、争起来也是常有的事。那几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他们跟自己的家人还多。偶尔S姐的老公从老家过来,兵哥的老婆过来,住在他们那儿倒像个外人。
草上飞
草上飞是他们几个里年纪最小的,几个人都为他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碰见这县城里未婚的女青年,都会为草上飞说上几句,“我们飞哥可以的哦!”接着就有了草上飞一场又一场的相亲过后。
草上飞喜欢穿长款的黑色风衣,微喇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擦的发亮的黑色皮鞋。站在十字街口,风一吹,他前额角那几缕,倒长不短、有些油腻的头发,就像草一样飞了起来。和他相过亲的女孩,就给他起了“草上飞”这么个名字。
他和那女孩相亲吃饭,众人起哄,唱首歌。他唱了首终于等到你。大家都以为这次看来是成了!哪知道第二天,女孩的朋友给草上飞发信息,问他咋样。他说“拿女孩当妹妹”!
那朋友瞬间没了语言,你拿她当妹妹,那天还唱什么终于等到你!不如唱陈奕迅的兄妹!
草上飞并非真正的闷瓜,人家也谈过恋爱。他在乡城当村官时,和村里的一个女孩,两情相悦、 互生情愫,只可惜女孩的父母嫌弃草上飞只是个村官,棒打了鸳鸯。后来那女孩,嫁给了当地的一个乡长,而草上飞考上了稻县的公务员,拥有了小县城里最体面的工作。
草上飞算不上聪明,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比起抱怨连连的阿辉,他混的也还算可以,成了一个小单位的副局长。
小县城里的人事公告一出,谁上了,谁升了。这是小镇青年的大事,好像也算不上大事,在这个边远的小县城,小县城青年的前途又算得了什么,在大也大不了哪去。大多数人,走上个一两步,就到了天花板,踮着脚、伸着手,都捅不破了。毕竟人中龙凤是少数,大部分人其实都差不多。
在差不多的前途上,草上飞异常的孤独。有时候他会想孤独也许是个钳子,已经夹住了他的尾巴。
办公室常常都只有草上飞一个人,来往的人从门前走过,一眼望进去,就会看到孤独的草上飞。其实以前他们单位还算人丁兴旺,后来遇上机改,同事们一个个离开,就只剩下局长、司机、办公室的阿姐,草上飞他们四个。他们局长是兼任的,在另外一栋楼里上班,后来办公室的阿姐又被下派驻村,这单位好像就只剩下草上飞了。
草上飞就成了一个人一个单位,一个人一支队伍。赶上什么防汛、维稳值班,他就得搬上床铺到办公室睡觉,那一睡就得睡上个半个月。不过你很难从他脸上看到孤独,或者失落。他就是那类的青年,穿着黑色的风衣,顶着倒长不短的头发,站在十字路口,风从他的头顶吹过的样子,大概就是他们的心情。
阿辉
阿辉、兵哥、草上飞,他们仨人手一辆小电瓶。 那是小镇青年的标配,上班、下班,风天里、雨天里,一股烟似的穿梭在街道上。他们的电瓶被大风吹倒过,被雨淋湿过,也被大雪覆盖过,正如小镇青年那样,在四季里过着单调的生活。
他们骑着电瓶去沿河边上兜风,夏天的时候,青杨林绿了,山上的草也绿了,一场雨过后,几个人就又骑着电瓶,去山上捡菌子。三辆电瓶,s姐随便搭哪辆。有次她搭兵哥的,走在半路上兵哥突然说胎好像爆了,s姐赶紧下车,还没看到胎呢!兵哥就把电瓶蹭地开走了。留下错愕的s姐,在原地跺脚。
“你这个要死的李小兵!天天吃饱了撑的!”
正在想咋办时,兵哥又开了回来,笑得不行。
兵哥就是这么个人,喜欢开玩笑。S姐常常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前一秒有抄起扫帚打他的冲动,后一秒就又被他逗得笑的不行。兵哥就是有这种天赋,这种天赋让他在各种场合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就能笼络人心。
他在办公大楼里,从一楼到五楼,亲切的把妹儿、哥儿喊着,好像什么事儿都能办成。
S姐总说,兵哥和他们仨不是一类人,他太聪明。其实兵哥不光脑袋子滑,也确实有点才华。那会儿他还在乡上的时候,大家都下村了,乡上的书记就叫他留在办公室写材料、写信息,他说文字功夫就是那会练成的。后来被县委书记看上了,要调他到委办去当秘书,也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那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谁不去,谁就是个傻子。
兵哥当然不是傻子,去的时候也是满怀着激情抱负。想当初,他来到这川西高原上时,一穷二白,没个像样的工作,被人称作外地的“弹簧”。愣是凭着那张巧舌如簧的嘴,找到了老婆。他老婆个子高挑,长相清秀,在国企上班,在小城镇里也算得上香饽饽。所以她娘家人始终看不上兵哥,嫌他是外地人,嫌他没个稳定的工作。他老婆是真爱他,顶着家人重重的压力,嫁给了他,这大概就是兵哥人生里最好的运气。
兵哥去委办上班的第一天,办公室主任就叫他做好当牛做马的准备。那时候他没当回事儿,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别扭。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哑巴的时候,说不了话,开不了玩笑,相当的矛盾。
跟着领导下乡、开会,忙的不可开交,但忙不是最可怕的。
靠近权力的中心,很多东西会被放大,它会放大自我、自尊,又会压缩它们。那段日子,兵哥渐渐失去了他开玩笑的天赋,他好像不会说话了,一天天那样,他觉得压抑的不行,骨子里有文人的清高不停在作祟。
终于忍不住了,他给办公室主任说,想调回乡里。
“怎么可能!”
“委办还没有过逃兵,你在想什么,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了!”。
好说好劝都拦不住。最后办公室主任,只好硬着头皮给县委书记汇报兵哥想调回乡里的想法。书记有点生气,说“可以,他既然不想呆委办,那就去县志办吧”。
兵哥就被发配到了县志办。那时候大家以为兵哥,会一辈子坐在冷板凳上编县志。哪知道县委书记前脚刚调走,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又把他抽调到了一个临时组建的专项组里。在那里他为了写材料,想的头发都白了,一夜夜的熬,总算写出了在别人看来有些创意的文字。后来也算顺利成章的调到一个单位当了副职。
兵哥没想到自己也到了天花板,他老是觉得自己不矮,后来才发现自己其实也不高。嘴上说着,“无所谓啊,顺气自然,不强求!” 在单位干副职那会儿,干得游刃有余,他就是那类人,有些天赋,在加上努力,好像一切就特别顺利。他也觉得自己干出了些成绩,虽然嘴巴上不说,但那脸上的神情藏不住,有些春风得意,有些自信满满。
后来机改,他们单位被合并到另外一个单位里,人事公告一出,他连副局长都没保住。
仍旧是嘴硬,说着“无所谓啦,不想追求那些,没什么意思。”脸上却是写着郁闷。那是他一次,感受到那样的郁闷。
阿辉
兵哥和阿辉爱打游戏,一人买了一台电脑,并排放在客厅的那张长桌上。他们并不像女人一样聊心里事,只是爱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灰落在键盘的那些缝隙里,让电脑常年都沾着股烟味。
兵哥说越抽越上头。 阿辉也是闷着抽,越抽越愁。
县城里的人说,阿辉是小镇上最丧气的青年。雪山广场上有一棵大白杨,你会在树下,碰到眼里没了光的阿辉。这里的人说他暮气沉沉。婆娑的步子,摩擦着地面,恍如一个老人缓慢走来。
阿辉在单位,也不太受欢迎,他们说他小家子气、说他有怨气,说他斤斤计较。草上飞、兵哥当上副局长,他还是个科员,从一个稍算年轻的科员,到一个老去的科员。
没人人在意阿辉过去的故事,也没有人在意现在丧气的阿辉。我只是偶然从S姐那里听了阿辉以前的故事。说来也巧,阿辉和草上飞来稻城前,都在乡城当村官。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里,有着白色藏房,金黄麦穗的地方,却在他们心里成了一块“霉”,在成片的青稞、油菜花上蒙了一层灰。
当时阿辉就住在白色的藏房里,村子里有着成片的青稞,从村子的这头蔓延到那一头。雨天过后,一缕缕的云像棉絮一样飘在半山腰上,像人家户里飘出的袅袅炊烟,静谧地笼罩在村子的上空。阿辉是村子里有文化、热心肠的青年,秋天收青稞的时候,他到村民泽仁家帮忙,泽仁的小女儿拉姆就站在金黄的穗田里,戴着宽檐的遮阳帽,太阳太烈,晒的她淌着汗,又红又黑,焦灼的如地里的泥土。可依旧掩盖不了她的高鼻梁、大眼睛。
她不看阿辉,阿辉却忍不住看她。泽仁有意要撮合两人,阿辉来他家更频繁了。直到后来,他和拉姆结婚。后来阿辉说,那就像一场梦一样,他们的儿子出生时,一切还是像梦。他是不愿意去想,去深究,还是不敢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儿子一岁多时,拉姆说要到县城的茶楼打工。从那个时候起,拉姆就很少回家了,她有意无意回避着阿辉。等漫天的流言蜚语,飞到阿辉的耳朵里时,他才醒了过来。他问了泽仁,泽仁没有说话。他踉踉跄跄走进藏房,穿进了自家房门前的那片青稞地里。夏天里,青稞地里绿油油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着水嫩的青香。他摔了一跤,跌倒在绿苗里,抬头才望见远方的那棵杨树,被风吹的变了模样。天空布满了乌云,要下雨了。
他急急慌慌的走在路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走到拉姆的面前。拉姆似乎早知道他要来,面对他的质问,没有愧疚,反而理直气壮。
“和你结婚之前,我就和他在一起了,要不是你,我们早就结婚了。是你毁了我的幸福”。
阿辉还没从那句话的血雨腥风里走出来,拉姆就喝下那瓶农药。
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后,阿辉站在门廊上等,医生走出来说“不行了”。从那个时候开始,阿辉就开始丧失了一种知觉,他悲伤不起来,也快乐不起来,脑袋里有一段空白,后来那块空白就越长越大。
夏天
夏天是高原上最好的季节,杜鹃花沿着山谷,从低处开到了高处,草绿了、花开了,平原上的风,在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后,终于到了高处。一场雨过后,天边出现了彩虹,彩虹太常见了,在稻城从来都不稀有,可小镇青年们还是忍不住要拍照,他们说着在老不过的话“风雨过后的彩虹”。
街道上热闹了,孩子也多了,大人们带着他们去草坝子上放风筝,带他们去乡间骑车。暑假S姐也像小镇上的其他人那样,把孩子接了过来,兵哥也把女儿接了过来。他们只有暑假才舍得把孩子接过来,他们怕孩子经受凛冽的寒冬,他们怕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跨越这些雪山,只当高地上欣赏美景的旅行者。
在温泉村的旁边,白杨林里有着一条婉婉转转的小溪,朝着树林的最隐蔽处,一群少年,脱得精光,在阳光下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一个个,像鱼那样,纵身一跃,跳进溪里,刹那间水花四溅。他们在小溪里戏水、欢笑,在一个似乎是很隐蔽的角落,却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羡慕那些少年,却又突然意识到年少已经是很久远的一件事。
小镇青年的日子,日复一日的过着,看着好像毫无波澜,但其实又是向前的,顺着时间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走。 就像草上飞后来调到了一个热闹的单位,草上飞后来相亲成功,结了婚、生了娃。孤独那把钳子松了,它掉到了路中央的一口井里,被水淹了,被黑覆着。 藏着抱负,藏着失落的兵哥,把老婆从川西高原上的另外一个县调了过来。所有人都说,这两口子疯了。在高原上哪有人从低处往高处调。就像当初她顶着所有人的反对嫁给兵哥那样,她还是义无反顾的调到了稻城。所以 我们说老婆就是兵哥最大的运气。
在广场那棵大白杨下,又碰到了婆娑的阿辉哥。他身边也多了一个人。家里人在外地老家,给他介绍了个对象,那对象专门从外地赶来看他。
而S姐分到了干部周转房,她是第一个搬离宿舍的。后来他们就一个个相继搬了出去。
最后的宿舍生活终于结束了。到它结束的那一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对啊,它结束了。好像没什么伤感的,好像又少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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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7-30 17:2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