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城的绿色护目镜
昨天在璞玉书店的现场演讲,其实没啥东西,我原本也不太想讲一些大而化之的理论,我想做的是,是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些作品。
在童话作品《绿野仙踪》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小女孩多萝西和她的朋友狮子、铁皮人、稻草人以及小狗托托历尽千辛万险,终于来了到奥兹王国的中心——魔法师的翡翠城。进入这座城市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佩戴上了锁的绿色护目镜,按照看门人的说法,如果不这样,翡翠城过于耀眼的光芒会损伤人的视力,于是,包括小狗托托在内,几位朋友按要求,戴上了绿色的护目镜进入翡翠城。他们发现这里不光建筑、街道、人们的衣着是绿色的,就连糖果和爆米花都是绿的,闪着翡翠宝石的光芒。可惜,后来几位朋友完成了魔法师除掉邪恶女巫的任务,再次回到翡翠城,却发现那位魔法师只是一个普通的马戏团演员,而那满城绚烂的翡翠色,更多源自那上了锁的绿色护目镜。
这种体验,可能有点儿类似戴3D眼镜看电影,不借助这眼镜,裸眼看3D电影不但不够立体生动,甚至还有些模糊、混乱,让人头晕。童话里,绿色护目镜是魔法师狡黠的把戏,但我更愿意把它视为一个善意的谎言,是不甘心屈从于重力的想象。我愿意把文学视为这样一幅神奇的眼镜,把它送给那些对世界依然充满热情与想象力的孩子。
是与尼尔斯骑着一只家鹅来一次高高飞在大地之上的旅行?还是跨上更神奇的扫帚,与哈利·波特来一次魁地奇比赛?或是与几个脚底板上长毛的朋友一起去盗取巨龙的宝藏?还是去破解海盗藏宝图里的秘密?我喜爱这些故事,不仅仅因为它们离奇曲折的情节,紧张刺激的场景,更因为它昭示了一种最美好的人类品质——自由、勇敢的探索和创造,无论在物质世界还是精神领域,并把这种探索和创造本身视为人生至乐。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曾说过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并不是盈利的目的,而是飞翔的梦想,让人类发明了飞机。多年来我一直觉得,相比认识世界,更重要的可能是去想象世界,因为认识世界可能意味着唯一的阐释和答案,而想象世界则意味着更多的选择与可能,而更多的选择与可能,在罗素看来,就是幸福生活的源头(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本源)。比如,一位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可以拥有一位这样的母亲:
我妈妈
【英】特德·休斯 著 潘岳 译
所有妈妈都能端来吐司抹黄油,
大多数妈妈会做馅饼或烤肉,
少数妈妈还能煮一道北非海岸鲨鱼,
但当说我妈妈真会烹饪——这可不是吹牛。
当旧斯利那加的王公
想让自己受欢迎
除了我妈,谁能帮助他?
用了大象驮来的羊油和坚果,
有几百名苦力赤脚踩过
(是为了搅拌,你懂得)她做出一块蛋糕
巨大如宫殿,由建筑师建造——
覆盖着粉色和蓝色的霜糖,酥皮外面包。
噢,想想切蛋糕需要什么样的刀!
但是特别的菜式更符合她的愿望——
营养丰富,美味可口,不同寻常——
不止是胡萝卜汁浸腌鱼,
还有奶油鹅和水牛泡芙,
烹饪书里找不到的浓味鱼汤
切片用的是鲸鱼和海象
章鱼肉的装饰点缀一旁。
(不知会不会让你有一丝丝不安,
还做了玫瑰鲜榨汁,絮状桃肉飘在上面。)
嫩煎蚂蚁蛋下面是香槟鳄鱼
配上烤土豆很好吃!
我带给她一条袭击过我们的响尾蛇:
她把它做成咖喱的,和仙人掌酱一道端上桌。
她的厨房危机频频,
食物香和调料味道化作烟云滚滚——
大锅沸腾,烤炉响嗡嗡,
煎锅冒油,蒸锅冒气,乱哄哄。
大多数妈妈对自己的小小烹饪书亦步亦趋,
但这就是我妈妈做饭的方式!
当然,以上情节在英国是相当惊世骇俗的,但放在云南,似乎也就稍稍超出常规,甚至还有点可操作性在里面,毕竟大象是不缺的,蚂蚁蛋也是入菜的。
言归正传,这首诗的作者是英国诗人泰德·休斯,他曾创作过一本专门写给孩子的诗集《写给你的诗,孩子》,这是其中一首,在这本书里,他甚至创作出了一个与地球世界相对应的月球世界,里面有月亮鲸、月亮百合、月亮跳跳等一大堆神奇物种。他认为,人如果丢失了想象力,就会变成机械的怪兽。从古至今,文学作品都是人类想象力自由生长的沃土,反过来,它也会培育、滋养一个人的想象力,特别是孩子——通常,在一个人的童年,他对世界的感知和认知是充满想象力的,这些也将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源头和起点,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今后的性格、气质乃至命运,“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让孩子多接触文学作品,有百益而无一害。
据说一些美食家舌头上的味蕾是普通人的好几倍,这让他们可以品尝出寻常人尝不出的味道。同样,一个有想象力的人,他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世界可能和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我们不妨来看看下面这段:
熊的话
【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 范晔 译
我是房子里的管道熊,我在寂静无声的时候沿着管道向上,热水管、暖气管、通风管,我在管道里从一家到另一家,我是管道里出没的熊。
我认为人们看重我是因为我的皮毛总能把管道擦得很干净,我不停地在管道里跑来跑去,我最爱的就是在管子里从一层滑到另一层。有时候我从龙头里伸出一只脚,三楼的姑娘就叫起来,说被烫着了,或者在二楼冲着炉子的地方咕噜几声,厨娘吉列米娜就会抱怨空气不畅通。晚上我走路不出声,那是我脚步最轻的时候,我从烟囱钻到屋顶去看看月亮有没有在天上跳舞,然后我就像风一样一直滑到地窖的锅炉里。到夏天夜里我在星光点点的蓄水池里游泳,我先用一只手洗脸,然后再用另一只,最后两只手一起,这让我非常非常高兴。
于是我沿着房子里所有的管道滑下去,高兴地咕噜着,夫妇们在床上感到不安,起来检查管道的情况。有些人还打开灯写张小纸条,准备到时候向门房抗议。我会找一个开着的水龙头(总会在某家有龙头开着)伸出鼻子,看着房间里的黑暗,那里生活着那些不能在管道里走的家伙,我有点可怜他们,看他们那么笨拙又巨大,听他们大声打鼾和做梦,他们是那么孤独。到早上人们洗脸的时候,我摸摸他们的脸颊,舔舔他们的鼻子就走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做得对。
这篇叫做《熊的话》的小文章选自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小册子《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在我女儿大约3岁时,我买了由这篇小文章改编的绘本,和她一起读。读完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到我家的卫生间,把耳朵贴在水管上,仔细听管道熊有没有动静,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她洗手时,她就会说管道熊又舔她了,有时候管道会发出嗡嗡的闷响,她说那是因为管道熊感冒了。相比每日从龙头里接水洗脸的人,能够想象出管道熊舔他们鼻子的人无疑能从这个平平无奇的生活场景中获得更多愉悦,甚至还有了那么一点治愈的效果。让人更加珍视生活的美好。
篆新农贸市场
那些像热带一样烂漫铺陈的水果摊子 那些堆叠的芒果、桃子和无花果透支整个夏天 它们肆意的多汁挑衅着老板娘哺育期的乳房 那些婴儿胳膊一样肥硕的藕节、嘟起脸的南瓜 脚趾般团在一起的蒜瓣、坐禅的冬瓜 裹满亚热带闷雷的大头甜笋、淫雨梦遗的菌子 那些水嫩挺拔的青葱和芦笋 让触碰它们的手指都想继续生长 那些鱼贩子的胶靴踩出的吱嘎声 他们粗壮的手臂像烧红的铁钳在水里淬火 那些昏暗、陈列尸首的肉摊 走近它们就像靠近一座座死火山 那些眉线粗硬、闷不吭声的屠夫 正把单调的钝响剁进厚实的木案 那些蜜蜂,被卖浆者的络腮胡引渡 像一些醉汉嘤嗡在醪糟四周 那些枯荷叶一样托起,粗糙的手心 (锈铁丝箍出其上杂乱的皱纹) 一些采摘不久的青花椒正在剧烈的彼此摩擦 那些卖蘑菇的人,睡得比蘑菇还深沉、香甜
……
以上片段选自一首叫做《篆新农贸市场》的诗,由十年前一位不成熟的业余诗歌爱好者——我本人创作,放在这里,除了敝帚自珍外,我想说明的一点是文学具有这样的特性:它们既构筑不同于现实的超然世界,给孩子插上想象力的翅膀,让他们体验一次高高飞在大地之上的旅行,又深深扎根于我们看似平凡单调的日常生活之境,给孩子提供了另一个角度,赋予这样生活秩序和意义——以前,我女儿很讨厌昆明的雨季,雨季意味着堵车、凉不干散发霉味的衣服、无法出门的阴霾,但在我们共读了汪曾祺的《昆明的雨》后,她对昆明的雨、雨季有了不一样的体验,她会联想起炭火杨梅的色彩、缅桂花的香气、野生菌鲜美的味道,雨季变得不那么讨厌,反而有些让人期待起来。
毋庸置疑,想象力并非由文学独享,任何艺术,乃至于科学、技术领域,如果没有想象力的参与,其成就都会大大逊色。特别在我们的时代,人类的视听被多种媒体大大延伸,就连著名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艺术家都去拍电影了。在一个成年人们纵情享受活色身香的电影、视频、图像,反而让更依赖感官体验的孩子去选择清汤寡水又略显抽象的文字,多少有些缺乏说服力,对此,我个人持比较开放的态度,选择一些优质的电影、视频与孩子分享也未尝不可,因为表现的多样,类似《哈利波特》系列电影这样的作品实际上是远胜于原著的。
但是,我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文学构成的基础是语言,而语言又基本等同于思维,语言上的差异,体现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思维方式的不同。如果有朋友和我一样喜欢读一些西方文学的翻译作品,对于这点就会有特别深刻的体会,同样的一部作品,由不同的人翻译,效果几乎有天壤之别。比如俄国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她是俄国“白银时代”著名的女诗人,被誉为俄国诗歌史上的月亮,她的诗典雅、高贵、细腻,即便个人遭受了人生的大不幸,她依然创作出了《安魂曲》这样庄重典雅的作品。可在一部翻译作品里,我们某位译者在翻译她的谈话时,夹带了类似“为个啥”一类的语气词,让阿赫玛托娃有了东北大妈说话那味儿。这种翻译看似是小问题,背后隐含的是一个人的见识、学识、修养和水平。而这些大部分是通过后天学习习得的,其中阅读特别重要,阅读行为本身实际上可以视为一种思维训练,阅读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复杂的“解码”过程,仅就比较粗浅的文学阅读层面而言,即便是非专业的,仅阅读网络小说、段子一类的读者,他也需要调动起自己的想象力,把文字“复现”为场景、样貌、情节等。英国一位倡导大众阅读的批评家约翰·凯里有一个观点我很喜欢,他说阅读活动在当代之所以存续,乃源自其自身相对于视频、图像的一种“不完美的缺陷”,即视频和图像几乎是“完美”的,你能一步到位,直接看到,而文字不行。阅读的解码过程,实际上也就是思考和审美发生的过程。这也决定了,有些作品的好是无法用视频与图像能表现出来的,我们不妨来看看下面两个片段:
“视觉”
大致来说,它是绿色的,白色的顶,长行,带玻璃窗。这可不是第一个搞成这样的,带玻璃窗。车后平台没有颜色,非要形容一下,带一点灰色,带一点栗色吧。不过主要呈弧线形,S形。但是在这样的中午时分,高峰时刻,真是混乱的要命。想要做的更加完善一点,就必须从混乱中拉出一个淡褐色的长方形,上方放置上一个淡褐色的椭圆形,然后在这众多的淡褐色中贴上个帽子,上面可能还附加一圈锡耶纳陶土色的绳子。接着再添上个浅黄色的斑,用来代表狂怒,一个红色的三角来代表愤怒,一泡新鲜的屎色用来代表缩回去的胆汁和毫无意义的怯懦。
再接下去,我们可以描绘出海蓝色的外套,上面点缀着可爱的漂亮小玩意儿,正正好好,就在领口下方,一颗漂亮的小扣子。
通俗
正中午的当儿,我爬上S路。和以前差不多啦,上车买票,可我看见了一傻帽儿,一副蠢样,长脖子和望远镜筒一样一样的,帽子上围了圈绳子。我干嘛要看他,还不就是他一副蠢样吗,这会可不,他冲旁边的乘客嚷嚷起来了。您倒是说说看,您就不能当心点,他说,那腔调哭唧唧的,他说,您故意的,他嘟囔着,老踩我的脚,他说。才说着,好像还很凶的样子,他竟然就去坐下了。真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这两段文字实际上写得是一回事,就是一个人乘坐公交车,然后因为踩脚和另外一个人起了争执。一位叫做雷蒙·格诺的法国作家用99种风格不断重写这个片段,构成了一本叫《风格练习》的书。这位作家特别喜欢做文学实验,用文学创作来做游戏,比如他还剪了一些小纸条,每个纸条上写上一个句子,排列成14行然后把它们粘起来,这样每当你翻动字条,它们就自由组合为一首新的14行诗,他把这本书命名为《一百万亿首诗》。我想这类文学作品是很难被改编为图像或影视作品的,即便改编了,效果也会很差。当然,大部分文学作品并没有这么极端,但文学的审美体验和视频、图像是不太相同的,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是这个道理。
除了以上提及的文学对于孩子想象力的培养、语言的训练,我个人最想表达的,其实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观点,就是文学从来不局限于文学自身,文学教育本质上是一种人生观塑造,让人尊重人性,赞美生命,发现美与真,宽容世界的缺陷。在科幻作品里,我们经常会接触到“平行宇宙”这个概念,就是存在着与我们当下生活、感知的这个宇宙“平行”存在的另一个世界。这个理论甚至得到了很多科学家的认同,使用弦理论、宇宙膨胀等理论予以证明。我想表达的是,我觉得由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空间内的创作者们创造出的文学作品,构成了一个“平行”与我们的世界,这一世界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和我们的生活取得了某种“共时性”特点。比如在我给我女儿讲汪曾祺的作品时,我挑了一些和云南、昆明有关的内容读给她听,让她来把当年的情形与现实进行比较,这样就会有一点历史的纵深感:比如我们家现在住的地方,在汪曾祺的时代,是一大片郊区农田或野地,顺着我家附近的大观河,当时的人们可以乘船到滇池游玩。短短百年间,高楼与柏油路取代了自然景观,甚至那条河也不得不屈从城市规划建设的需要,在一些地方隐身窜入黑暗,成为一条地下暗河。汪曾祺先生无比怀念的恬静翠湖,如今也变为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城市街心公园,翠湖附近的街巷,在我们读书时,尚有汪老先生那个时代留存下来的老房子,一些消费尚低廉的小酒吧,现在经过数次拆迁、重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商业街,想找寻汪老先生泡茶馆的遗踪已很不容易。但总有些事物顽强的存在了下来,就像我女儿发现的那样,虽然那些看似坚固的楼房、城墙都不见了,但昆明人对烧饵块的热爱是没变的,和当年一样,每日清晨,卖烧饵块的摊位前必然排起长龙。我告诉我女儿,这个对人类而言,就是更为坚固的东西。通过阅读文学作品,我们和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领域的人成为了朋友,并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难以企及的方式与他们进行内在的交流,获得他们的教益,并最终把这些经验内化为我们个体生命的一部分。
在这个急速变动,充满了不确定的世界上,作为一名父亲,我也时常感到惶恐,甚至有时会焦虑,因为我也不清楚,作为那些涉世未深的孩子们进入这个世界的向导,我究竟能做些什么,而即便做了一些,那些我施予他们的影响是否有助于他们未来健康、幸福的生活?但有一点,我很确定,就是我把文学这架样式虽有些古旧,但效果却依然不错的绿色护目镜戴在孩子们的眼前时,它们依然会为世间万物赋予绚烂神奇的色彩,保护他们免受强光的伤害,并指引孩子们去不断探索,发现这世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