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 文/胡柳烟
上 山
晨光熹微中醒来,竹林鸟三三两两的叫开了去,村里的土狗不时叫唤几声——洪钟敲响,又是新的一天了。这八月六点半的清晨,水汽渐渐蒸发了去,清新而舒畅,干活要趁早,我换好衣服,戴上斗篷,上山割鱼草去。
要经过一大片农田,顺着梯田逶迤而上,房屋离我越来越远,青山离我越来越近。水田里青苗直立,韧性十足,不时有青蛙受惊,噗咚一声跳进水里,给无声的绿添加了音乐的节拍。我再不想描写这绿色,不想做多余的费于心机的形容,假如我是舞者,我愿在成片的青苗之上起舞,从东边到西边,从头到脚,跳跃、伸展、飞翔,请让我轻灵如黄蝶,让我空空若烟,但我只能保持沉默,享受重力给的踏实感,走在田埂上,听裤管摩擦草叶的刷刷声,蚊虫如仆。
再往上走,我还得经过一片坟茔,垒垒黄土,阴气森森,无形暗示。儿时,这是我过不去的坎,天生胆小的我不敢走;成年后,我手握镰刀,强迫自己迎坟而过,按下内心的恐惧,装作轻轻松松的样子,走得多了,不再把风声当叫魂,把草动当鬼出,似乎是不害怕了。但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想起老婆婆讲的事,一座坟茔里住着一条金黄蛇,蛇头生花,长着人的眼睛,瞪得老大,讲话时,不动嘴巴,声音从肚子里发出。它拦住过路的人,要一口水喝,让路人给村里的后人带一句话,冬天里好冷,身子冷得打颤颤,怎么还不来看看它。那后人得知了,去坟前烧纸鞠躬又放炮,绕坟走一圈,竟然发现了七八个漏风的洞,“难怪老人家说冷哟!可怜嘞我的个娘唉。”我仿佛看见了那后人后悔顿足的样子。
这故事让我每经过一个坟头,都忍不住看向坟堆,看看是不是有洞,我时刻提防着金黄蛇的出现,生怕它爬出来找我要水。
如今青壮劳力大多出去务工了,只我和杨老二有鱼塘,没谁和我抢鱼草,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放下镰刀,坐下来,抽一根烟,山里头凉快,等下再回去。年轻时候,干活总爱唱几句山歌,听得到山的回响;年纪越大越喜欢沉默,喜欢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老牛一般,让手里的烟去讲话,去唱歌,自己和山沉默对答,有了更深沉的默契,好似摸到了山的血脉,连着自己的血脉,顺着那条山涧,胡子越长越长,水越流越快,人越老越忙。稻谷一年种两次,收两次,八月包谷,九月花生,十月板栗,过年开塘,一年又一年如此。
顺着地势,远眺村东头的高速公路,高架桥凌空而过,这是我见过最长的桥了,把两个山头连到了一起,日日夜夜都有车呼啸而过,刷刷作响。近眼前,便是那片坟茔,也将葬我之地。今年又多了一个新坟头,黄土包包,无碑无草,似乎一切都显得太仓促,来不及做些什么。
那是杨伯的坟,埋杨伯的地方,这想起来就让人不忍,让人疑心老天爷的昏庸,恨不能用惊雷炸一炸,让应该开眼的开开眼。
杨伯出身不好,被划了地主身份,二十岁来被批斗,成了反动份子,没有哪个敢亲近他,哪怕同一个村,大家都姓杨,革命来了改天换地,运动如山洪,卷了谁谁遭殃。这大概就是命。其实他地主的爹在他十岁那年就害病死掉了,杨伯成了孤儿,乱世中在叔舅的帮衬下长大,没尝过几天地主少爷福,倒因了这个身份糟了大半辈子的殃。四十六岁才娶到老婆,那时成分不好,根本没人会嫁给他,后来松动了才取上,生有一儿一女,是中年得子,却女儿半傻,脑子有问题,儿子倒是健康,又早早辍学去外边打工,常年不回家,回家便是问杨伯要钱,从来不打电话,打电话便是问杨伯要钱。后来杨伯狠了心,就当没这个儿子,再说钱字,一个子儿不开。一五年,杨伯儿子过年回来,带了个女人,说要在贵阳讨老婆、买房子安家,杨伯以为喜从天降,儿子终于懂事了,二话没说把自己辛辛苦苦干农活攒下的十万块钱都给了儿子,结果拿了钱的儿子第二天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杳无音信。在杨伯临终的半年时间里,他半傻的女儿床边照顾他,病床上,没人帮得上忙。杨伯死后,出殡成了问题,村干部电话找了一圈,找到了杨伯远在上海的侄子,寄了五千块钱回来,村里再凑了点,抬上了山,超度了魂。这件事长久的刺激着我,让我疑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杨伯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结局?我想不通。
山上的风很凉快,坐够了,我背了鱼草下山。想不通的就留给山,山总是在这里的,谁也抬不走。
—胡柳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