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雨苦雨

苦熱難耐。還好有如山亂疊的書堆供我翻揀。可以讓人暫時遺忘一下身邊的冗雜。找出幾本陳思和與王德威兩位編選的《史料與闡釋》。其實有些像以前的《新文學史料》。收集整理散佚作品。刊發文論。時不時有珠玉在目。遂陸續在網路上買回來數冊。偶逢開卷。時有所得。
今天開始重看第五期。集中有數篇研讀知堂的論文。尤其劉智毅作《詩不可以史爲:周作人的緣情論》。把“喜雨”“苦雨”作為核心意象來細讀。還把知堂和我同樣喜歡的老狐狸以賽亞.伯林放到一處討論。角度頗有趣。遂鈔出以供存讀:
“一場妨得了赴宴的大雨最終成為‘好雨’。因‘苦矣嘆氣’而吟詠的詩竟成為‘好詩’。其中蘊藏的深意足見周作人的基本人生態度。‘雨’之意象在周作人散文中總是扮演著隔離者的角色。在把周作人困居室內的同時。也把他‘自己的園地’和外在的世界暫時離開來。迫使周作人退居到內部的自我。
這種隔離既給周作人造成苦悶感。也提供給他內掘自我想象的機會。開掘的結果就是抒其性靈的‘好詩’。在綿綿不斷的苦雨中。周作人得以在自己的園地裡完成詩意的探尋。因此每當‘雨’之意象在散文中出現。周作人的詩人形象總是飽滿的。
如果說《苦雨》中的周作人還踟躕於內外兩間的話。他之後對雨的態度的轉向。正表明他內心深處已越來越適應。也越來越依附於一種自我的。封閉的抒情。借以賽亞·伯林的話。’雨’中的周作人實際上退居到了‘內在城堡’:‘如果我不再執著於財產。不再關心我是不是身陷囹圄。如果我在我的心中已經扼殺了我的自然情感。那麼。他無法讓我屈從他的意志。因為我剩下的一切已不再會屈服於經驗的恐懼與慾望,我就彷彿做出了一個戰略性的退卻。退回到我的內在城堡——我的理性。我的靈魂。我的‘不朽’自我中。不管是外部自然的盲目的力量。還是人類的惡意。都無法靠近。’
但周作人的‘後退’並非‘扼殺自然情感’。他在其中仍然能夠實現感情上的自足。在《我的雜學》中周作人表示‘陶淵明詩向來喜歡’‘個人的偏好。大抵於文字之外看重所表現之氣象與性情’。以往的研究大多據此給周作人貼上‘隱士’的標籤。但這並沒有關注到‘隱士’的情感豐富性:
隱士有身在山林心在魏闕者。也有心遠地自偏的陶然自足者。陶淵明詩歌的‘氣象與性情’不僅是‘歸去來’的封閉和歸隱。更是‘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的內在抒情和自我實現。
周作人對‘雨’的情感其實也是‘不足惜’。他甚至自覺地用‘雨’把自己暫時隔膜起來。以求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達到‘願無違’的境地。在《雨天的書·自序二》中他寫道:‘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田園詩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難所。’——要想避免荒蕪乾枯。要想回到‘積雨空林煙火遲’的田園詩境界。周作人對於‘雨’幾乎不可能回絕。
誠如木山英雄所言。‘周作人所謂的兩個自己。是他對於自己的意識及自我的韜晦態度。清醒的自我統攝。駕馭。甚至分而利用兩個自己的機能。而保護自己免受艱難的外界之侵擾。可以說。這終歸是決計作為個人而活下去的個人主義。’
雨恰恰是周作人進行‘兩個自己’切換的一種方式。對雨的‘惡感’反映出的是周作人內在的自我心理。因此。‘苦雨’更像是周氏的故作姿態。從緣情的機制上看。周作人是一個‘喜雨’的。封閉的抒情詩人。”
“苦雨”意象最初的受人矚目大約是坡公《寒食》兩首。和知堂不同。坡公的苦味。更多地來自他對生命和前途的體認。東坡在古典藝文世界里盡乎全才。詩作尤多。兼以貶黜之地亦多。尤其飽看東南山海景致。茲游奇絕冠平生倒真非虛語。然而他太聰明才學太富。故坡詩缺乏一點動人的東西。不像《古詩十九首》《陶淵明詩》那樣笨則笨矣。拙則拙矣。拙笨之間卻有憂世傷生悲天憫人的情懷在。是滿貯眼淚的。坡詩便缺一點感發的力量。
然而《寒食》二首的存在。一舉扭轉坡詩的短處。其情之悲憫。其心之無奈。其懷之溫厚。皆如連天陰雨。撲天蓋地自遠而至。細味其詩。滿嘴苦澀。無法言說。知堂的“苦雨”。則和他的現實生活無甚關聯。而是熟讀歷史之後產生的悲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