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樽:尘世的天堂——读刘传铭《又见繁华:苏州传》
转自:《苏州日报》2022年07月02日 B02版
文:王樽
苏州的妙处似已无需多言。即使从未莅临,也知道,甚至熟悉那里园林的精致、寺院的幽深、湖光的飘渺;说不尽的自古繁华,看不尽的移步易景,论不尽的人文意蕴。二十多年前,我曾有过一次苏州观光游,去了不少名胜景点,所到之处仿佛早就来过,离开时却又恍如从未到访。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对一座非凡的城市亦何尝不是如此。然而,当时和现在我都留有一个疑惑,就是有天堂之誉的地方通常总是光鲜耀眼,有着某种非凡脱俗,甚至自带神圣光环,比如西藏的拉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威尼斯等等,为何想到苏州却完全没有,至少没有那种“何似在人间”的高远感?

当我读罢刘传铭的新作《又见繁华:苏州传》,掩卷沉思,有种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似乎捕捉到了这个城市的灵魂,它与过往的视点不同,与传统的叙述与解读迥异,或者说,作者带我们“曲径通幽”,回到其别有洞天的本源,就像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后的“蓦然回首”,那“灯火阑珊处”,正隐藏着被忽略的关键——苏州还是那个苏州,却有了别样面貌。我开始重新思考,天堂的概念与苏州的关系。此前的疑惑重被唤起,比照耶路撒冷、拉萨或威尼斯,苏州的独特不在脱俗,而在由雅入俗,或者说,从不在虚无缥缈的高处,它可与天堂并论,却不是天上的城市,其季节的更替,万物的生长,芸芸众生的熙来攘往,莫不是根植大地,如果说其具有某种神性,也是人性的灵光折射;如果将其与天堂联系,那就是尘世的天堂。

无论是作为观察者,还是写作者,最具价值的无疑是有所发现。然而,信息爆炸的时代,发现已然是稀缺的贵金属。而真正的发现,并非资料占有,也鲜少有新物象的生成,而是新的视点。因此,主观的审视,独到的目光,可望构成新的发现,甚至是新的发明与创造。同样,判断一部城市传记的好,有多种架构与可能,最重要的,自然是新的视点,进而才可能有对城市魂魄的把握。《又见繁华:苏州传》是一部追求新视点与新书写的发现之书,作者也在书中夫子自道:好的城市传应该具有城市解码的“钥匙”功用——能揭示城市的伟大和平凡。同时,与读者有着多方位的互动,“使读者调动全部的知识储备并激活敏感的温情”,不只是阅读,还是眼耳鼻舌身的全面感知。作者特别指出,“读者只有沉醉于自己的独特体验,阅读的时候才能走进城市”,不只是看到城市的前世今生、盛衰之变、风土人情,更能看到其内外动力的深层次的发掘。《又见繁华:苏州传》的灵动与厚重,体现的正是作者竭力追求的发掘力度。该书一改城市传中从政治到经济再到文化的大而全的叙述套路,洋洋几十万言巨制,却不见史料的堆积和数据罗列。即使必要的追根寻源,也以文学笔法作散点式透视,诗意纵横,灵动有致。全书结构深得苏州园林的精髓,山、水、石、林,相互效力,相互借势,各得其所,各美其美。比如,开篇的“吴不同苏”,如同交响诗的序曲,是鸟瞰也是近观,浓缩概括了“肝胆楚越与吴楚一家”的风云际会,既有史实的提纲挈领、如数家珍,又有学养深厚的论辩与解析,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将纷繁复杂、波云诡谲的古今史话讲述得清晰晓畅。接下来,作者又以“上古看门”“中古看桥”“今古看园”三大板块,分别从“门”“桥”“园”这些最具苏州特色的城市景观展开叙述,有物象描绘,有史实点染,有美学分析,更有中西文化的关照,纵横捭阖地呈现了苏州城的主体造型魅力。经过回环往复的“实景”寻访,全书荡开一笔,“浅吟低唱”般辟出一章浪漫抒情的“谐谑曲”——以“桃花流水,梅林香雪”之名,再现了苏州城万种风情的另一面——唐伯虎、陈圆圆、冒辟疆、董小宛、沈三白等人的陆续登场,让全书香艳四溢,余音袅袅。而随后出现的“百工四美”,将无法绕开的苏州刺绣、昆曲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了点睛式扫描。最后的华彩乐章,交给了碧波万顷的太湖水——“守望太湖”,借助那水光接天的无尽涟漪,作者与读者携手眺望,怀想那上善若水,怀想那精神的故乡,怀想那仁德、智慧、善行,以及人之为人的根本。
说回到尘世的天堂。

中国的所有旅游名城,似乎都在想方设法寻找属于自己的“第一”,也不乏这个或那个“第一”的说辞或广告语,苏州似乎不屑于此,也不强调与“天堂”的渊源,却以与天堂相对应的“下有”,自信地展示其独有的“平凡”与“非凡”。
从前,我始终觉得苏州城近在咫尺,不单说的是地理的距离,更是精神的贴近。想到这个城市,就想到太多的具体,比如酒楼茶肆、美馔佳肴、桨声灯影,抑或才子佳人、夜半钟声等等。我想特别说到一个人物,是明代苏州的文学大师冯梦龙,少年时我即痴迷于他的文字,曾反复阅其经典白话小说代表作——“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其中的很多篇章至今耳熟能详。冯梦龙生于公元1574年,是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他比莎翁小10岁,1616年莎翁以52岁辞世,冯梦龙时年42岁,三十年后的清顺治三年(1646年)冯梦龙驾鹤西行,享年72岁。与莎翁一样,冯梦龙喜欢从历史传说中取材,善以诗歌辅助叙事,善于借助梦境、神鬼等离奇情节讲述人生道理。不同的是,莎翁的梦魇、神鬼叙述多仿若天降,而冯梦龙的讲述,即使再离奇也紧接地气——源自民俗,源自真实,感同身受。无数的中国读者对人情世故的认知与“三言”有关,太多的文化典故、戏剧故事,比如庄子试妻、俞伯牙摔琴、王安石三难苏东坡,以及《十五贯》《玉堂春》等名剧,都与冯梦龙的小说有关。甚至,民众对男女情事的启蒙,亦多从“三言”里一窥端倪,如饮食一样几乎每篇都涉及的男女欢情。可以说,冯梦龙的文字多方面塑造了中国人的文化性格。他以其丰硕著述,再现了尘世的千般滋味,以及感官世界的花样乐趣。有关冯梦龙的评说,《又见繁华:苏州传》中所涉不多,但其寥寥数语,却点出了其人其作深受读者喜爱的深层原因。“三言”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学的珍宝,恰是其无处不在的世俗魅力。从某种角度看,“三言”与苏州城的精神一脉相承——世俗味,感官性,烟火气。其审美与是非观,既不自诩高远,也不抢占道德高地,而是始终与尘世密接,与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睡相伴随。《又见繁华:苏州传》契合或秉承了这样一种文脉,无论是脍炙人口的神话传说,绚烂的人文星空,或来自典籍的深邃与风雅,抑或情趣盎然的佳人妙语,美轮美奂的风景名胜,无不植根于生活,植根于人间烟火、市井百态,一句话,其对时空的观瞻与穿越,对城市精神的审美与把握,都与尘世同声相应。如果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一句实有写照,那么其中“下”的所指是如此熨帖,意味着基层、地上、人间,意味着尘世。即使是天堂,也是尘世的天堂。
人类学家阿瑟·基思有段名言:“假若将尘世视为惟一的天堂,那么,人们必将竭尽全力把这个世界造成天堂。”威廉·布莱克有诗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纵观历史,伟大理想主义者,大多同时是钟爱世俗的享乐者。所谓健全人格,无非是既能仰望星空,又能在大地上诗意且适宜地栖居。我们热爱李白、陶渊明、苏东坡,恰是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身处世俗的尘埃,却能够既热爱世俗,又能绽放出绚美的精神之花。
《又见繁华:苏州传》,让我重新审视苏州的魅力,如此近距离地去感受,如此细腻地去认识和体味——她的繁华与世俗,她的炽热与冷艳,这尘世的天堂,让人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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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芸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7-11 20:30:42